封二閉眼前最風光的一刻，是兒子封大腳把三畝好地的地契塞進他手里。 他哆嗦著摸到那張紙，突然從病床上直挺挺坐起來，混濁的眼睛里燒著火，死死攥住兒子的手：“這地……說啥也得種下去！ ”說完這句，他像被抽了魂似的倒回枕頭上，再沒睜開眼。 這個老農(nóng)民到死都笑著，他攢夠23畝地的夢圓了，卻不知這片地即將掀起的腥風血雨。

寧學祥在封二墳頭新土未干時就盯上了那23畝地。 天牛廟村誰不知道，老地主扒拉算盤珠子時眼袋都在抖，當年親閨女被土匪綁票都舍不得拿地契去贖。 如今封家沒了頂梁柱，他盤算著趁亂吞下這塊肥肉，連夜里說夢話都在叨咕“好地……肥得流油”。

封膩味提著槍闖進寧家大院那晚，老地主還做著收地的美夢。 這個滿臉橫肉的漢奸一腳踹翻八仙桌，槍管抵著寧學祥的太陽穴冷笑：“聽說你惦記我二伯的地？ ”寧學祥癱在太師椅里抖得像篩糠，眼睜睜看著封膩味的手下把糧倉鐵鎖砸得火星四濺。當最后一袋麥子被扛走時，老地主突然發(fā)了瘋似的撲上去，卻被封膩味當胸一腳踹飛。七十多歲的老骨頭砸在青石臺階上，發(fā)出悶鈍的咔嚓聲。

這場死仇的引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 封膩味永遠忘不了那個飄著苦楝樹花香的午后，他娘把半袋救命苞米倒進大鐵鍋，灶火映著她蠟黃的臉：“吃！ 往死里吃！ 讓你二伯看看什么叫絕戶糧！ ”鍋里的糊粥還沒涼透，女人就蜷在草席上斷了氣，肚子鼓得像揣了西瓜。

這個被親娘用命種下仇恨的漢子，七年后拎著血淋淋的砍刀回來了。 他投靠日寇當上偽軍隊長，第一道命令就是把天牛廟村的地全圈成“皇軍農(nóng)場”。 村民看見他騎著高頭大馬踏過麥苗時，鑲金牙的嘴里還嚼著封二生前最疼的那頭獨角牛的肉。

寧繡繡舉著火把沖向自家麥田時，火苗把她的棉褂子燎出窟窿。 這個曾經(jīng)被親爹用五十畝地換出去的女人，此刻扯著嗓子嘶喊：“燒！ 寧可化成灰也不喂畜生！ ”三天后，封膩味把全村人捆到打谷場，將寧學祥的幼子寧可玉扔進柴堆：“老東西再藏糧，先給你兒子燒周年！ ”

寧學祥爬向柴堆的姿勢像條老狗。他額頭上凝著前天被踹出來的血痂，綢馬褂扯開半邊，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 眾人聽見他喉嚨里滾出嗬嗬的怪響，突然暴起撞向封膩味。 槍托砸碎肩胛骨的悶響和漢奸的慘嚎混在一起，老地主最后看了眼被濃煙熏黑的日頭，癱在滿地金黃的麥粒里斷了氣。

23畝地的詛咒還在蔓延。 費左氏攥著兒子費文典的“遺書”發(fā)瘋時，把兒媳婦寧蘇蘇的包袱扔進了臭水溝。 這個用貞潔錦帕逼死過人的老太太，最終抱著地契匣子投了井，日寇搶走她最后三畝水澆地那晚，井臺的石縫里還卡著半片染血的碎玉，那是寧家祖?zhèn)鞯牡亟鐦擞洝?/p>

鐵頭帶武工隊殺回村時，子彈追著封膩味的腳后跟打進曬場。 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光棍漢一槍托砸開糧倉，黃澄澄的麥粒瀑布般瀉在寧學祥的尸身旁。 有孩子伸手去接，被燙到似的縮回來，麥粒上還粘著老地主后腦勺結(jié)塊的污血。

天牛廟的土改會上，寧繡繡把23畝地的地契攤在八仙桌上。 油燈把她指關(guān)節(jié)的裂口照得發(fā)亮：“地歸合作社，要種大伙一起種！ ”場院里堆著從寧家糧倉奪回的麻袋，封大腳抓起把麥子塞給封膩味的傻弟弟沒味：“嚼嚼！ 這才是人吃的糧！ ”少年咧開嘴笑，露出和他娘當年吞絕戶糧時一樣的黃板牙。

祠堂前的漢奸公審大會人擠得插不進腳。封膩味被反綁著跪在青石板上，后頸衣領(lǐng)里插的亡命牌簌簌發(fā)抖。 槍響前他突然掙著脖子嚎叫：“我娘吃的最后一頓是白面疙瘩！ ”子彈穿過后腦時，血點子濺到封家祖墳新立的界碑上，那上面刻著“封二之墓”四個大字。

銀子抱著寧可玉站在焦黑的麥田里，看鐵頭帶人重埋被戰(zhàn)馬踏平的界石。這女人為十斤地瓜干嫁給寧學祥當續(xù)弦，如今捏著分到的半畝坡地契，指甲縫里還留著給老地主收殮時沾的腦漿。

村口的老槐樹下，費文典的衣冠冢靜靜立著。 寧蘇蘇把新磨的玉米餅供在碑前，身后跟著扛鋤頭的郭龜腰。 這個曾被費左氏罵作“下賤胚子”的腳夫，如今正把費家荒了三年的菜園子翻出新泥。

天牛廟的晨霧漫過23畝地時，新栽的界樁在焦土里冒了嫩芽。 寧繡繡彎腰扶起被炮彈削斷的麥穗，腕子上當年封大腳送的定親銅鐲叮當撞響。 不遠處的河灘地傳來連枷打場的悶響，那是活下來的鄉(xiāng)親在搶收鬼子沒燒凈的秋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