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讀過張愛玲的小說,或許會記得《傾城之戀》里觸目驚心的戰(zhàn)爭,《金鎖記》里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曹七巧,《茉莉香片》里懦弱又缺愛的聶傳慶,《小艾》里可憐又可恨的憶妃……
如果你讀過張愛玲的散文,或許會記得她在《童言無忌》《私語》《對照記》里寫母親,寫父親,寫姑姑,寫弟弟,寫年少時的細節(jié)……
那么,讀《雷峰塔》《易經(jīng)》一定會有熟悉之感。
這兩本長篇小說是張愛玲回憶自己從四歲至二十二歲成長經(jīng)歷寫成的自傳體作品。張愛玲在書中化身沈琵琶,凝視著她成長里曾窺見的一切:童年時封建的深宅大院,少年時戰(zhàn)爭中的亂世漂泊,又把她所窺見的一切都用文字平靜講述。
讀完這套書,你絕對會感到驚嘆——張愛玲竟然能記住她成長中的那么多細節(jié),而這些細節(jié),正是她后來創(chuàng)作的養(yǎng)分。
沈琵琶出生在舊貴族家庭。封建禮教約束著這個家,深宅大院也成了吞噬人性的困獸場。父親抽鴉片、養(yǎng)姨太太,舊貴族的陋習(xí)樣樣精通;母親大膽離婚、遠走西洋,想要逃離,只給琵琶留下背影;后母陰狠又精于算計,給弟弟陵用自己的杯子喝補藥,把肺結(jié)核傳染給了陵;陵被父權(quán)壓迫,卻在姐姐琵琶被父親和后母關(guān)起來之后寫信對親戚說姐姐“玷辱門風(fēng),遺羞雙親”……
每一幕都儼然是《紅樓夢》中“忽喇喇大廈傾”的復(fù)刻。雷峰塔倒掉的白蛇傳說,在此化作封建父權(quán)的寓言——塔未倒時,人已成了盤踞塔底的妖,以親情為鎖鏈,以體面為刑具。
琵琶的弟弟陵便是深宅大院“吃人”的犧牲品。
| 張愛玲與弟弟小時候在天津的法國公園。收入散文《對照記》。
陵作為封建家庭的嫡長子,從小受到所有人更多的偏愛,甚至保姆秦干也因自己帶的是男孩而自覺高人一等。
然而,他也難逃來自父親和后母的“服從性測試”。
他練習(xí)簽名,卻因“等不及要簽支票”,被父親打了一耳光。張愛玲描述那記耳光時說:“榆溪順手打了他一個嘴巴子,彈橡皮圈似的?!薄騼鹤拥淖彀妥?,就像彈橡皮圈一樣隨意。更不用說后母榮珠傳染的肺結(jié)核最終奪去了他的性命。
這兩件事發(fā)生時,琵琶都是在旁邊哭——她覺得這不對,但她不知如何反抗,
只有哭。而陵只是沉默,甚至從未試圖反抗,直到被那個“吃人”的家徹底吞沒。作為被壓迫的一員,卻逐漸把順從內(nèi)化成了認同——弟弟被同化這件事讓張愛玲想到了“為虎作倀”。
“陵也讓老虎吃了,變成了倀?!?/p>
雷峰塔終于倒了,時代變了,那些被壓著的白蛇和青蛇,會走向哪里?
雷峰塔下的女性們,被舊社會的陰影和新生活的朝暉反復(fù)拉扯,娜拉出走之后,面對的是怎樣的世界?
母親楊露和姑姑沈珊瑚是留洋歸來、思想先鋒的新女性,她們既給琵琶帶來了啟發(fā)式的精神沖擊,讓年幼的女孩獲得了反思性和世界性的新眼光,又讓琵琶處于傳統(tǒng)生活和新式生活拉扯的陣痛中,困囿于被拋棄、被擱置的恐懼。
后母榮珠雖然是惡人形象,但她本人也是封建思想和父權(quán)壓迫的受害者,她在婚前與表哥自由戀愛失敗,約定好雙雙殉情,表哥又臨時反悔,儼然是《胭脂扣》式的女性悲劇。
沈家保母何干,是傳統(tǒng)的吃苦耐勞、精明能干式女性的代表,她帶著舊式的思想艱難養(yǎng)活自己的家庭,卻也給琵琶的童年帶來了難忘的溫情。
| 張愛玲與好友炎櫻,攝于1944年。收入散文《對照記》。
琵琶脫離了那個凋零的、破敗的家,前往香港讀書,掙脫雷峰塔,走向廣闊天地。但世事無常,港戰(zhàn)爆發(fā),流落異鄉(xiāng)的無助與對戰(zhàn)火的恐懼令她惶惶度日。隨著香港被日軍占領(lǐng),琵琶計劃返回上海,在戰(zhàn)爭中艱難求生。
在香港,琵琶遇到了好友比比。與沉靜如月亮的琵琶相比,比比是勇敢燦爛如太陽一般的女性,獨立又勇敢。在亂世中,她們彼此惺惺相惜。
張愛玲寫出了既細膩又銳利的“女性世界”,展現(xiàn)出時代巨變中女性的可能性。她們或掙脫出“吃人”的封建禮教,走向嶄新的、不可知的世界,或在雷峰塔倒下時,隨之被掩埋在了廢墟里。
張愛玲與母親黃逸梵的關(guān)系向來是不少讀者津津樂道的話題。在這套自傳體作品中,可以一窺張愛玲是如何在先鋒的母親的陰影中長大的。
| 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1930年代中葉在法國。收入散文《對照記》。
母親從小就說琵琶不漂亮,琵琶本就敏感,更因此深感自卑;母親出走歐洲,琵琶身在沒有人真正愛她的家里,感覺自己被拋棄;后來母親決定帶著琵琶生活,琵琶申請上了英國的學(xué)校,因為戰(zhàn)事無法赴英讀書,猶豫之間,她自覺母親獨自撫養(yǎng)她很艱難,卻又無法做到“再愛她”;借道港大讀書之后,琵琶努力想要自立,老師私人支了一筆獎學(xué)金,母親卻懷疑錢的來歷,幾番試探之后,把那八百塊盡數(shù)輸在牌桌上……
“她告訴自己,別光是痛苦卻什么也不做,太可鄙了。越是痛苦,越是可恥。我們是在互相毀滅,從前我們不是這樣的。”
黃逸梵是一個復(fù)雜的母親。她在生活方式上深受西方影響,在張愛玲年幼時便選擇離婚、出洋留學(xué),以三寸金蓮在瑞士滑雪、在地中海游泳。她感受到母職帶來的重擔(dān),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要自由,想要逃離家庭。后來當她重返上海,與張愛玲一起生活后,也極為看重張愛玲的教育,一直督促她努力學(xué)習(xí)鋼琴、英語。就像書中的母親楊露一再向琵琶強調(diào)的:“遺產(chǎn)不可靠,教育才可靠?!?/p>
是前衛(wèi)的母親為張愛玲打開了一片全新的天地,讓她離開彌漫著大煙的父親家后,還能有一處容身之所。
但是,作為母親,楊露她對女兒時常抱有一種挑剔的態(tài)度,“她母親對兒女的態(tài)度仍是舊式的,很節(jié)制,從不夸獎,怕會慣得她太過自負?!睂垚哿岫?,母親是一位活出了自我的前衛(wèi)女性,卻并不是一個溫暖的“好母親”。
一個新女性,但仍然用“傳統(tǒng)”的方式對待女兒。這種東西方觀念的沖撞在楊露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深刻影響了琵琶的成長。通過讀琵琶和楊露的相處,了解張愛玲與黃逸梵,便能窺見東亞母女關(guān)系的復(fù)雜與深重:其中有怨恨、有遺憾,也有難以啟齒的愛。
波伏瓦曾在《第二性》中說:“沒有‘反?!哪赣H,因為母愛沒有絲毫自然之處?!甭队谩胺亲匀坏摹弊约旱姆绞綈壑⒆?,琵琶也愛著、渴望著自己的母親——擰巴的女兒與出走的母親之間,牽扯出一道苦痛交織的血緣線。
今年,編輯部對《雷峰塔》《易經(jīng)》這兩本自傳體小說完成了全新的設(shè)計和改版。
新版封面以常玉所畫的粉色花卉為主要設(shè)計元素。常玉畫作中反映出的中西文化碰撞、社會變遷下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等,與張愛玲小說所描繪的舊上海及時代變革中的人物故事互相輝映,以花喻人,共同展現(xiàn)出那個時代的女性困頓、掙脫、綻放的姿態(tài)。
選用的兩張花卉畫作也與《雷峰塔》和《易經(jīng)》的故事相對應(yīng)?!独追逅返姆饷孢x用的是罩在玻璃瓶里的花朵,對應(yīng)《雷峰塔》中的女性們被禁錮在雷峰塔中;《易經(jīng)》的封面選用的是插在瓶子里的兩支花,呈依賴又疏離的姿態(tài),對應(yīng)《易經(jīng)》中的核心的女性關(guān)系:琵琶與母親、琵琶與姑姑珊瑚、琵琶與好友比比?;ㄆ恐械幕ǘ涓鼮槭嬲?,但她們要面對的,也是更廣闊也更危險的世界。
如果你是對張愛玲感興趣的新讀者,《雷峰塔》《易經(jīng)》無疑是一個非常好的了解張愛玲的機會:看她如何講述自己的傳奇人生,也更能領(lǐng)會張愛玲對于人情、世態(tài)的深刻剖析,以及她何以形成獨特的“蒼涼”的文學(xué)風(fēng)格。
如果你已經(jīng)是一位資深“張迷”,這套書更是不容錯過。
《雷峰塔》《易經(jīng)》揭開了張愛玲在成為作家之前的成長經(jīng)歷,書中的情節(jié)與人物與她諸多作品都可對應(yīng),靜待讀者來發(fā)現(xiàn)其中線索。了解她的童年,就能更好地理解她所有的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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