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浙江紹興魯迅紀念館一面魯迅手里夾著煙的畫像墻被游客投訴。一名自稱是“控煙志愿者”的游客孫女士投訴到“浙里辦”,并稱墻畫原圖中魯迅是在室內(nèi)吸煙,而紀念館將其置于室外公共區(qū)域,可能引導游客聚集吸煙,危害他人健康,且存在誤導青少年的風險,建議更換為魯迅右手握拳的版畫。
紹興魯迅故里于1953年開始保護,魯迅持煙的景墻畫則開放于2003年10月,原為中國美術(shù)學院教授李以泰的作品。墻畫開放后,到墻前點燃打火機或香煙,對著魯迅的煙頭,拍一張“給先生點支煙”的打卡照,逐漸成為游覽魯迅故里的一項網(wǎng)紅公式。二十余年,游客紛至沓來,饒有趣味,無傷大雅。
給魯迅“滅煙”的投訴在網(wǎng)上發(fā)酵后,紀念館工作人員作出回應(yīng),表示“景區(qū)會尊重歷史”,不會因為一人的言論受影響。浙江省魯迅研究會秘書長卓光平則對媒體表示:墻畫所呈現(xiàn)的是更為“生活化的魯迅”,是受到大眾廣泛認同和喜愛的形象,沒有必要吹毛求疵,也不應(yīng)該被網(wǎng)絡(luò)輿論所裹挾。
紹興魯迅紀念館回應(yīng)
這次,網(wǎng)絡(luò)輿論對于此事的反響和態(tài)度相對一致,除了少部分贊同這位投訴者,大部分來自公眾的反應(yīng),都認為投訴者“小題大做”,且為文學藝術(shù)被迫遭扁平化的審判而不滿。
目前已有信息并未披露這位女士的其他信息,卻忍不住叫人聯(lián)想,此類投訴,看起來像那種“子涵媽媽”干得出來的事。她們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和成績不好的同學相處,不允許孩子吃沒有經(jīng)過自己親眼查證的食物,會因為動畫片里的“暴力”情節(jié)要求下架整部作品。
在這類人的觀念里,全世界的運行邏輯都應(yīng)該圍繞“對未成年的影響”來建構(gòu),或者更準確一些來說,圍繞他們家自己的孩子。為了不讓孩子的生活里存在任何暴力、不良習慣的元素,他們親自下場,用超出個人邊界的管轄態(tài)度,一點點抹除真實生活里所有“不利于青少年”的符號。
這類主張基于一個前提條件:公共空間也是“教科書”的一種,對青少年具有極強的影響性和感染性,為了環(huán)境的絕對純凈和正確,人人有責。
近年來,禁、控二手煙確實一度成為風潮,但道德衛(wèi)道士將焦慮擴散到已故先賢的藝術(shù)遺像上,被掐滅的,便不是對教育有威脅的火苗,而是真正的人類文明遺產(chǎn)。
無煙不魯迅
版畫《魯迅》作于1974年,由中國美術(shù)學院教授李以泰反復研究魯迅的思想史和所處時期的環(huán)境、心情,長久醞釀,數(shù)易其稿而得。畫作完成后,李以泰從未授予任何商業(yè)使用。2004年,他還曾以侵犯著作權(quán)為由狀告紹興文旅局。
雖然不是照片,不能百分百寫實,但這幅畫無疑是建立在魯迅先生真實氣質(zhì)與形態(tài)之上的。人像的冷峻、銳利與深沉,還原了魯迅其人其文留給后人的印象。至于那只舉煙的手,雖然在整體作品的表現(xiàn)力里不是最重要的,但卻是不可或缺的。
李以泰 《魯迅》(又名《馬克思主義是最明快的哲學》)
真實歷史上,魯迅確實抽煙,且煙癮不小。55歲那年魯迅早逝,就是因為肺結(jié)核。甚至直到去世前一天,他還在抽煙。
在1929年致韋叢蕪的信中,魯迅自陳:“仰臥——抽煙——寫文章,確是我每天事情中的三樁事?!蓖瑢W許壽裳如此描述魯迅:“關(guān)于他的飲食,除飲茶和吸煙外,并無嗜好。茶用清茶,煙草用廉價品,每日大概需五十支。早上醒來便在臥帳內(nèi)吸煙,所以住會館時,他的白色蚊帳熏成黃黑。”
許多認識魯迅的人都提到魯迅煙不離手,北大的馬玨在《初次見魯迅先生》里講起:“他手里老拿著煙卷,好像腦筋里時時刻刻都在那兒想什么似的?!濒斞傅臒熍c煙癮,也被視為同他的頭腦及思想相關(guān)聯(lián),徐梵澄在《花星舊影》里描繪:“先生吸著紙煙,講到這里,停下了,緩緩說:‘這就是所謂黑暗了!’”
那個年代沒有“吸煙有害健康”的標語,但魯迅自己也并未提倡吸煙。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他無奈地自我反思:“不知怎的,我于這一點不知何以自制力竟這么薄弱,總是戒不掉。但愿明年有人管束,得漸漸矯正,并且也甘心被管,不至于再鬧脾氣的了?!?/p>
這事實上是在向許廣平表達愛意了。浪漫與思想性,有時候建立在這些不夠“健康”的生活習慣上。煙酒刺激神經(jīng),觸發(fā)靈感,或是單純地助興、抗疲勞。歷史上,不少文學藝術(shù)、思想家都有這類“陋習”,古代文人墨客大多嗜酒,思想家煙霧繚繞也常見。中國的老舍、巴金,西方的加繆、卡夫卡,煙癮都不小。
魯迅照片
對這些人來說,他們并不刻意避諱自己的煙酒習慣。加繆有只貓就叫“香煙”,朱自清在《論抽煙》里描述裊裊煙霧:“它可以領(lǐng)你走到頂遠的地方去?!幢阍诎倜Ξ斨校部梢宰屇爿p松一忽兒?!睙熅屏钊朔潘?,僅此而已,毋需避諱。
與其他“不利于青少年”的生活習慣比起來,煙酒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很多時候,這些“陋習”與創(chuàng)作本身相連。掐掉名人先賢的煙,幾乎無異于閹割掉他們個人思想與環(huán)境的一部分。
保留魯迅的煙,于是即保留魯迅的完整性與真實性。我們并不需要一個遵守青少年行為守則的文學家和精神偶像,煙卷、干吃辣椒、熬夜,這些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為了尋找中國未來過程中對抗困苦的真實生理選擇。沒有正常的七情六欲,創(chuàng)作不可能不死。不嗜煙的魯迅,很有可能成不了魯迅。
歷史早已無數(shù)次驗證,“滅人欲”遠遠不能“存天理”,極端道德觀的代價,不論是身體上的還是思想上的,一定是人類文明與精神財富的生命力。
“色情”大衛(wèi)和“渣人”武松
要求絕對純凈化的聲音,不是今時今日才出現(xiàn)的。米開朗基羅的裸體“大衛(wèi)像”在意大利佛羅倫薩美術(shù)學院放置了五百多年,歷來也不乏諸種質(zhì)疑和抗議之聲。2023年3月,美國佛州一所小學的學生家長就對教材里的《大衛(wèi)像》表達了強烈抗議,有家長認為,大衛(wèi)的裸體屬于色情,不適宜給孩童觀看。最后,這起風波導致了該學校校長辭職。
類似的,2016年俄羅斯圣彼得堡的一尊《大衛(wèi)》塑膠復制品,也遭到一名當?shù)貗D女投訴:“怎么能把一個不穿褲子的男人放在圣彼得堡的市中心呢?還放在學校和教堂的旁邊!這不僅僅是糟蹋這座城市的歷史風貌,還會扭曲孩子們的靈魂?!彼f:“讓附近的小孩們看著這尊巨大的裸男像,成何體統(tǒng)?”
大衛(wèi)(大理石)高420.7厘米 1501-1504年 米開朗琪羅 [意大利]
前幾年,還有市民在浙江省政府網(wǎng)站留言,要求將《水滸》從中小學課文與課外讀物中清除。該網(wǎng)民將四大名著之一稱為“毒小說”,原因包括但不限于“惡毒污蔑丑化女性”,“歌頌濫殺無辜”,打虎的武松也是“渣人”一個,不該存在。
對于這則投訴,浙江省教育部門還特地留言數(shù)千字,從“文學價值”“教育價值”“批判性閱讀”等多角度進行了回應(yīng)。
很難精準概括清除這種不安與恐慌源自何處,可能是對“防微杜漸”的過度焦慮,可能是與自身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的某些過度聯(lián)想。但它們直接指向的后果,都是在以不惜毀滅整體的方式,通過抹除“符號”,試圖構(gòu)建一種絕對純凈的教育環(huán)境。
那些緊張一切、敏感一切的未成年家長擅長將教育簡化成符號的數(shù)量疊加和篩選。在他們眼里,景觀不是由意涵組成的,而是由淺顯符號粗暴組成的。凡包含負面的、“不易模仿”的意涵,就要將符號抹去。他們想要創(chuàng)造一個真空的世界,只有真善美、德智體的純凈世界。
武松/《水滸傳》劇照
如果粗暴地將整體切割成符號,我們的世界里便充斥太多太多“少兒不宜”了。戶外壁畫上不能被允許出現(xiàn)煙頭,那么,教科書與青少年讀物里的插畫、存在任何被青少年看見可能性的網(wǎng)頁上,也應(yīng)當全面“禁煙”。
這是一種典型的審美和觀念潔癖,對煙霧、血液和暴力的恐慌溢出正常范圍,索性隔絕一切,封閉一切,把孩子們的好奇心,把真實世界的多元與復雜鎖進消毒柜,進行全面消殺,于是乎,“吸煙有害健康”這句無比正確的標語,就成了衛(wèi)道士掩蓋恐慌和懦弱的道德高帽。
正如魯迅先生自己所批判的那樣:“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币姷接腥宋鼰?,甚至只是見到藝術(shù)作品里的人物形象的吸煙,就立刻想到青少年會沾上煙癮,想到健康的毒害和世風的毀滅。
從“吸煙有害健康”到“魯迅思想”,從“色情”到“藝術(shù)”,從“暴力”到“道義”,之間的種種區(qū)別和溝壑,是教育應(yīng)該去填補的。好的教育,可以教會孩子們辨別藝術(shù)與不良信息之間的區(qū)別,這一過程同時也是培養(yǎng)獨立思考與判斷力的過程。
1929年,魯迅在北京講演
理解歷史的過程,解碼藝術(shù)背景的過程,這些是真正的思想教育。將兩端的其中一頭予以抹去和遮蓋,并不能讓另一頭隨之從青少年腦海里抹去。
將相對位于邊緣的行為規(guī)范,提到思想教育的重要性之前,這種本末倒置本質(zhì)上是一種偏狹和懶惰。因為規(guī)范行為是容易的,只需要掌控對孩童的權(quán)力就夠了。思想教育卻不容易,這需要教育者自身足夠的修養(yǎng)與修為,需要環(huán)境的協(xié)同和一定的技術(shù)要求。
真正有益且應(yīng)當?shù)慕逃皇俏嫔衔闯赡甑碾p眼,而是告訴他們恐懼與戰(zhàn)栗從何而來,讓他們知曉血液的顏色,看見先賢們所經(jīng)歷過的真實痛苦。
邏輯泛化直接帶來的后果,就不僅是掐滅煙頭,而是古今中外無數(shù)名人都不得不被掐滅,因為多多少少的“不良習慣”,配不上被青少年緬懷與致敬。
順應(yīng)即倒退
純凈無暇的社會可能存在嗎?在這個問題得到回答之前,社會環(huán)境已經(jīng)在小部分人的“努力”下進行了嘗試。
已成年的娛樂明星吸煙被拍到,“塌房”之聲瞬間沸沸揚揚。一個會抽煙的明星不配做偶像,應(yīng)當封殺;一部電視劇里道德不夠完美的主人公,就是在誤導青少年,傳遞錯誤價值觀。
如此種種泛化邏輯,都是對打破符號絕對純凈性的恐慌和厭惡。“禁煙女士”的理直氣壯,背靠的正是這部分期待。為了防止掉下橋摔進河里,就索性不要修橋,不進行連通與交流。
從他們的角度看,塑造無暇的公共環(huán)境是一種“大局觀”。首先默認“容易受到影響”的人是青少年,再理所當然地,將為了保護青少年所做的一切賦予某種道德正當性。
他們堅信,世界應(yīng)當為了促進未成年的發(fā)育而設(shè)計,整個社會應(yīng)當從養(yǎng)育者手中將教育義務(wù)承接過來,代理一種大家長的角色,替孩子們隔絕一切“負面元素”。
《小舍得》劇照
總有一天,孩子會長大,而世界本來的模樣,就是成年人所建立的。到了不得不脫離家庭獨自走進真實世界的那一天,他們要么會急遽地跌入與童年烏托邦截然不同的新秩序,要么,依循著舊的行為模式,被真實世界所排斥和棄絕。
這次浙江紹興紀念館做得對,可還有很多時候,一些地方的應(yīng)對思路卻是如此:既有了輿論,就順著多數(shù)人的呼聲去做,先讓爭論平復下來,真相的重要性靠后。不適宜呈現(xiàn)在青少年眼前的文藝作品,不去考慮分級制度發(fā)展的可能性,而是為了防止輿論擴大,順應(yīng)家長之聲。
路過一面墻,看見先賢手里的煙,扭頭對身邊的孩子說一聲“吸煙有害健康”,這也是合理的。但煞有介事地向上投訴,要求相關(guān)部門嚴肅對待,將那些常識放進所謂教育的筐里重新抖三番,墻上呼吁“救救孩子”的魯迅看到了,恐怕也會一聲嘆息,憂憤之下,再點根煙,續(xù)作一篇。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網(wǎng)絡(luò)。首圖來源于紹興魯迅紀念館
作者 |永舟
編輯 | 蘇米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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