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在江邊守了第七年。蘆葦黃了又綠,綠了又黃,他的標魚始終沒有上鉤。
所謂標魚,是漁業(yè)協(xié)會的懸賞,魚鰭下栓著金標的那尾,值十萬。老陳不要錢,他要的是“江釣王”的名號。七年間,他磨禿了無數鉤,喂飽了整條江的魚,卻喂不飽自己的執(zhí)念。他熟知每處水流的脾氣,能從天象里讀出魚汛,甚至能模仿不同魚類的咬餌聲??赡俏蚕抵饦说聂~,仿佛只是個傳說。
老陳的棚屋墻上,掛滿了各種魚拓,唯獨正中一塊空白,是給那尾標魚留的。每晚睡前,他都要對著那塊空白看上一會兒,仿佛一種虔誠的儀式。他知道對岸的老趙去年釣上來一尾七十斤的青魚,鎮(zhèn)上的人捧著鮮花和攝像機去迎接,那風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比老趙努力十倍,憑什么?
那天江上起了霧,灰白色的,稠得化不開。老陳的心情比霧還沉,他已經連續(xù)三天一無所獲。正當他準備收竿時,魚線猛地一沉,力道大得驚人。他的心一下子頂到了嗓子眼——是它!一定是它!他幾乎能想象出金標刺破水面的光芒。
他與水下的巨物搏斗了將近一個小時,汗水混著江水浸透了他的舊衫。那魚每一次發(fā)力都充滿野性的智慧,老陳全憑經驗與直覺應對,手臂酸麻,卻亢奮得渾身顫抖。七年的等待,仿佛都是為了這一刻。
終于,魚疲了。老陳用盡最后力氣,將它拖到淺灘。霧散了些,他看清了,剎那間血液冷透。
沒有金標。那是一尾丑陋不堪的鯰魚,體型碩大得反常,渾身布滿暗沉瘢痕和寄生藻,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土腥味。它躺在岸邊,鰓蓋艱難地張合,一雙死寂的小眼睛漠然地對著天空,仿佛對自己被錯認的命運也毫無興趣。
巨大的失落像江潮般淹沒了他。不是它。他癱坐在卵石上,連把魚鉤從它嘴上取下來的力氣都沒了。他甚至想一腳把這晦氣的東西踹回江里。
最后,他還是拖著那尾沉重的鯰魚回了家,像拖著一具失敗的證據。他把它扔進院角落的大水缸,連看都懶得再看一眼。
夜里下起雨。老陳睡不著,起身到門口抽煙。雨打棚頂,聲音寥落。他下意識瞥了一眼水缸,卻怔住了。
雨絲落入缸中,那尾死氣沉沉的巨鯰竟緩緩游動起來。它在狹小的空間里笨拙地轉圜,黝黑脊背劃破水面的月光,竟有一種亙古的、沉默的優(yōu)雅。雨水仿佛給了它一絲江水的記憶。老陳看著看著,心頭那塊燒了七年的焦炭,忽然被這冷雨澆熄了。
他搬來小凳,對著水缸坐了很久。
第二天,他破天荒沒去江邊。他去鎮(zhèn)上買了最好的增氧泵,又買了些小魚。鄰居笑他:“老陳,改行養(yǎng)寵魚了?”他咧嘴一笑,沒說話。
他依舊每天去看江水,但竿子不再甩出去。他只是看,看波光,看行船,看飛鳥。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真正欣賞過這些。釣不到標魚的江,原來也挺好。
秋深時,漁業(yè)協(xié)會的人忽然找上門,神色激動。他們說,上游清理廢棄漁網,發(fā)現(xiàn)一具巨大的魚類骸骨,鰭骨上牢牢扣著一枚銹蝕的金標。那尾傳說中的標魚,早就無聲無息地死了。
來人唏噓不已,替老陳惋惜。老陳愣了一下,點點頭,送走來人。
他轉身走到水缸邊。那尾老鯰魚優(yōu)哉地浮在水中,見他來了,尾巴懶懶一擺,攪碎一缸秋日澄澈的天空。
老陳伸手入水,摸了摸它粗糙如礫石的脊背。
“也好,”他輕輕地說,“你和我,都解脫了?!?/p>
缸里的水微微晃動,映著云影天光,像一個忽然圓滿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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