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常樂 畫|馬桶
當年在青少年宮拼殺過的,還健在的人,會偶爾坐在“海島船”門口那個青少年宮最大的茶座聊天,但很少有人再提起當年的事情,如果有晚輩主動和他們打“社會講”,他們一般會這樣說:“現(xiàn)在的細伢子冇卵用,只曉得棉學口子(學生)的錢,但是如果這些細哥哥來搞我,我也保證‘絆矮’(低頭),何解咧?我搞死噠他,我是‘噴碼’(死刑),他搞死噠我,只關(guān)得幾年。當然,不是鼓勵你們調(diào)皮啊,要記得,玩刀刀下死,玩槍槍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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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沙大部分公園還要買門票的那些年月里,位于中山亭以東的長沙市青少年宮是少數(shù)不要門票的大眾娛樂場所。
青少年宮有過露天電影院,有過游泳池,有過讓當時小朋友記憶深刻的“太空火箭”游樂場。在文革期間,連東風廣場的足球場都改作他用的時候,青少年宮劉胡蘭像前面還有一塊草坪聚集著很多足球隊。
上世紀80年代初,長沙市很流行溜旱冰,出現(xiàn)了很多溜冰場,如東風廣場、青少年宮、燎原電影院后面(現(xiàn)黃興北路萬代后面)、水陸洲湘江一橋正下方等幾處,也有在湖南旅社老火車站郵電局門口平地上溜的,除了正式的溜冰場外,只有那里的地面夠光滑。
青少年宮大門口 圖片來源:《三湘都市報》
人氣最旺的還是青少年宮。青少年宮溜冰場在快到青少年宮后門的地方,就是后來“哪吒”滾軸溜冰場門口的那塊空地上,地面是光滑的水磨石,場地是圍起來的,有一扇一人寬的小門,門口有檢票員,收費是四角錢一個小時,每小時清一次場。
當時四角錢是什么概念呢?一角錢可以看場電影,或吃一頓早飯。所以就有一些學生省下兩天的早飯錢,去跟售票的阿姨說只溜半個小時,阿姨就給一張小票,上面寫著“0:30”。如果不去溜冰場,自己買雙旱冰鞋去溜野冰的話,一雙鞋子要五十多塊錢,相當于一個普通工人兩個多月的工資,換算成現(xiàn)在長沙兩個月的人均工資的話就當相于七八千塊錢。
對于長沙大部分70后和80后而言,青少年宮不過是一個學校組織活動的常去的地方,也是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甚至是加入少先隊的地方。但是對于60后的虢大而言,長沙市青少年宮是戰(zhàn)場,是青春。
青少年宮里面的雷鋒像 圖片來源:《三湘都市報》
2
1981年,虢大、虢二、虢三他們?nèi)齻€結(jié)拜兄弟開始混跡青少年宮。雖然都只是十三四歲的細伢子,但他們?nèi)チ锉涣锞褪菐讉€小時,更奢侈的是還帶包二塊五的“良友”牌香煙,進溜冰場后還要點一瓶汽水喝。
可能是這派頭比較打眼,不久就引來了另一幫人的挑釁,對方帶頭的叫阿貴。當時青少年宮有很多幫人,比如魚哥那一幫、堯哥那一幫等。這些人有的成了“大師傅”,有的吃了“花生米”,當然也有過安穩(wěn)日子的。阿貴這幫人來挑釁還是很有老炮的規(guī)矩,他當時帶了十幾個人在溜冰場跟虢大談判,但并不仗著自己人多,他對為頭的虢大說:“你們只有三個人,我們不把場合搞大噠。我們兩個人摔一跤,我打贏噠,你退出青少年宮,到東風廣場去,我輸噠咧,我們到東風廣場去?!?/p>
接下來,虢大和阿貴別兩個人在劉胡蘭像下面的草坪上摔一跤,阿貴被虢大一背包,丟出去好遠。阿貴認輸,就喊他們那群兄弟走了,從此再沒在青少年宮出現(xiàn)過。
虢大后來說,那時候年紀小,腦殼不想事,所以敢三個人跟十幾個人搞。
三兄弟在青少年宮拼殺了兩年,打跑了很多十六七歲的流子。當時,社會上的老口子們并不去青少年宮玩,混青少年宮的,基本都是青少年。
很快,他們發(fā)現(xiàn)了人太少的這個問題,就擴充了隊伍,擴充的過程比較戲劇性:跟他們?nèi)值芡娴煤玫挠幸粋€叫細羅的,住在南門,比他們大點,初中畢業(yè)了。細羅有一天突然講起他被堯哥欺負了,三兄弟不問原由,就講要幫細羅搞回來。他們在青少年宮放話要“追殺”堯哥,每天身上帶把刮刀,背把殺豬刀——他們熱天也不穿單衣的,都是四個口袋的軍裝或者是民警制服,也就是老炮講的“察藍板綠”,刮刀放在衣服口袋里面,殺豬刀就插在背后。
話也放出去了,家伙也備齊了,但“追殺”了堯哥半年之久,堯哥一直沒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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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三和堯哥遭遇時是只身一人,那是1983年的11月30號,虢三跟一個叫“棉砣”的朋友出去玩,在坡子街走累了就到現(xiàn)在湘江劇院邊上的一家南食店里吃茶。一進南食店,發(fā)現(xiàn)坐了好多人,就是堯哥和他的兄弟們,但是堯哥和虢三并沒打過照面,虢三并不認得。哪曉得棉砣上去就跟堯哥打招呼,他們是小學同學。這一來,虢三曉得對方是堯哥了,但是兩個人對二十幾個人,實力懸殊太大,虢三先不動聲色。
“堯哥別,該一向何解冇看見人噠啰?”棉砣開口問。
“唉,莫講起,最近有三只屄,跟得瘋狗一樣的,天天帶噠醒頭講看見我就要捅死我。我還不是先躲一下啰,找機會先下手。”堯哥說。
虢三聽到這里,起身講:“我就是虢三,要搞不?要搞現(xiàn)在就可以動手。”
堯哥一愣,敬他是條漢子,就沒動手:“那不存在,我們并沒見過面,我都不曉得我們有什么仇。你去問清楚虢大,到底是什么路?!?/p>
后來兩個人講話覺得投緣,就把虢大、虢二喊過來,堯哥請他們吃了一餐飯,頗有點英雄惜英雄的感覺,這樣就算是化干戈為玉帛了,兩幫人也正式合為一幫。堯哥那一幫人有二十多個,只有堯哥自己搞得路,其它人要么搞不得路,要么年紀細,都只站得下墻子,但正是這幾個年紀細的伢子后來搞出了幾起大案,這是后話了。
很多年以后在南門口的夜宵攤子上,堯哥借著酒意才問了虢大,當年究竟是什么事情要追殺他,后來把細羅喊來對質(zhì),才曉得是小學快畢業(yè)的時候,堯哥打過細羅一次,而細羅跟虢大講這個事,都已經(jīng)是初三畢業(yè)很久了。堯哥一個手端著酒杯敬酒,一個手摳著自己的腦殼,死活想不起來自己小學畢業(yè)打過他。
這幫人在青少年宮打架打出名氣以后,不但溜冰不收錢了,每次驗票拿冰鞋的那個滿哥還會跟他們把最好的冰鞋留在那里,就跟在桌球室打桌球跟老板搞熟了,老板會把最好的幾根桿子留得那里給你專用一樣。最好的冰鞋是白色硬塑料的滑輪,溜起來更快更平穩(wěn),鐵輪子的是差一點的。
他們聊起當年的青少年宮,都會覺得那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小社會,不光里面的人互相搞,還經(jīng)常有外面的人來試水,想掂下輕重,一般都是被打出去的。當時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只要外面的人打進來了,哪怕是里面兩幫人在接火,也要先停手,一致對外。他們經(jīng)常開玩笑講如果抗日有這么團結(jié),根本不需要搞那么久。
他們也有出去掂輕重的時候,去的就是之前馬桶哥寫過的夏貓記的地盤——水陸洲溜冰場。幾個人第一次到水陸洲,夏貓記就過來了,調(diào)子很高,虢大和虢三直接把鐵輪子的冰鞋一脫就往夏貓記身上招呼。
地盤算是霸到了,但是去了幾次之后發(fā)現(xiàn)水陸洲太遠,又沒汽車,要從青少年宮走路過去,好麻煩,而且水陸洲的溜冰場比青少年宮清靜了不少,就把場子還給夏貓記了。
當時打架用冰鞋是最常規(guī)的,再就是“勒條子”,條子指的是帶鐵頭的軍用皮帶,不過這一般局限在一方只挨打不還手的情況下。還有就是棍子,老口子一般都曉得,用棍子只打腳,一般不得打腦殼,萬一一悶棍沒打得好就不曉得會出什么狀況。另有一種“狼牙棒”,就是把釘子倒釘在木棍子上,這也只會往屁股和大腿上打,打進去一個個的小洞,又打不死人,只打得一屁股的“麻子”。
用刀捅這種事是極少見的,一是本來沒得深仇大恨,不至于取人性命,再講如果是人多打人少,人多的一方優(yōu)勢明顯絕對不會動刀,只要打痛別個就好。一般來說,動刀捅傷人的只有兩種,一種就是天生的亡命之徒,這是極少數(shù);另一種就是受了驚嚇,才會不顧后果。
4
前面提過,搞出大路的細伢子,是堯哥一起混的一對雙胞胎兄弟,龍屄(音bie6)和虎屄。當時還有民兵聯(lián)防隊,就在青少年宮后面,聯(lián)防隊經(jīng)常到劉胡蘭像那邊去抓人,抓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在亭子后面小巷子里面偷偷親熱的男女,另一種就是在劉胡蘭像底座那邊偷窺的。當時劉胡蘭像后面圍墻之外有一個澡堂,澡堂的頂上開了一個氣窗,劉胡蘭像的基座因為地勢原因正好和氣窗差不多高,就經(jīng)常會有變態(tài)的人去偷窺。
青少年宮里的劉胡蘭像 圖片來源:《三湘都市報》
龍屄和虎屄并不屬于這兩種。那天他們跟十幾個人一起從劉胡蘭像前面走過,聯(lián)防隊隊長走過來一把抓住龍屄,聯(lián)防隊長一米八幾的個子,龍屄低著頭不敢哼一聲,虎屄也準備跑。虢二和虢三袖子都捋起來了,準備操家伙,一看好像情況不對,就問虎屄:“你跑么子啰?我們十幾個人,不現(xiàn)話得,抓噠他錘一頓噻!”虎別這才告訴他們:“箇是我叔伯老兄呢。”
這位老兄對雙胞胎兄弟一頓吼:“你們兩只鬼,每天還是要回去下噻!你娘在屋里著急啦!還是要回去把只信噻!”
所以這兩兄弟如果在青少年宮惹了事,老兄就在那門口,一般的事都能擺平。
1984年9月,他們一幫人和另一幫人起了沖突,對方一人致殘,后來才知道殘了的那個是某派出所所長的兒子。動手的是虢大,虢二沒動手,只是站在邊上了,虢三那天在醫(yī)院打針沒去成。結(jié)果虢大和虢二以及另幾個人一起被抓,判故意傷害罪,主犯虢大判了五年,其它人都是一至兩年。兩個月后,虢三又因為意外事故住了將近一年的院,也就是說1984年年底前,三兄弟就不再出現(xiàn)在青少年宮,堯哥也漸漸遠離了青少年宮,只有龍屄和虎屄兩兄弟還堅持在陣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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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1985年,按輩份,青少年宮應(yīng)該是龍屄和虎屄的天下,按實力,有聯(lián)防隊長哥哥撐腰,也應(yīng)該是他們。可惜他們并沒有這個野心,只是每天去青少年宮玩,但也算是名聲哥,一般人碰到都客客氣氣,直到勇屄帶了一幫1985年初剛到青少年宮來玩的小弟,事情就發(fā)生了變化。
勇屄本身也是這一幫人里面的小嘍嘍,虢大他們還在的時候如果打架了,勇屄就會自己跑來湊個人數(shù),然后頂多發(fā)根煙給他,吃飯都不會叫他一起。他帶著一幫小弟,短時間內(nèi)在青少年宮橫行霸道,自認老大,本也無事,這個時候聯(lián)防隊也拆掉了,但勇屄就總覺得龍屄虎屄礙眼了,因為比勇屄更早在青少年宮玩的只有他倆了,所以勇屄和他的小弟們就經(jīng)常去挑釁這兩兄弟。
盡管這樣,勇屄還是很尊敬虢大他們的,當時虢大和虢二在號子里,虢三在醫(yī)院,勇屄還去看望過虢三,虢三已經(jīng)聽到其它人跟他說勇屄在青少年宮是如何囂張,就在病床上告誡了勇屄一句話:“你莫太猖狂噠,最猖狂的時候就離死不遠噠。”
講完這句話一個星期后,也就是1985年的5月的一天,勇屄帶了二十幾個人在青少年宮后門把龍屄虎屄兩兄弟圍了,人多沒用,碰到不要命的照樣是潰逃,龍屄發(fā)了寶氣,拿出隨身的刀直接朝勇屄捅過去,勇屄流矢跑,龍屄就從青少年宮后門一直追到北正街口,直接要了他的命。
龍屄時年16歲,判了無期,關(guān)在外地的少管所。當時那個少管所只有兩個無期的,一個是龍屄,另一個是當時盜馬王堆墓的。
龍屄和虎屄本身長得標致白凈且文質(zhì)彬彬,還是一中的高材生,他們老師說這兩兄弟特別聰明,但凡是上課認真聽一下,清華北大都沒問題。有一次堯哥帶了一把吉它在青少年宮的草坪上表演,說是學了三年的吉它了。龍屄說:“一只箇號東西未必要學三年啊?”當天龍屄就到堯哥家里借吉它回家,順便把一本吉它入門的書一起帶回去了。
一個星期以后,龍屄在青少年宮的草坪上完整地彈唱了一首《我的中國心》。
龍屄1993年放出來了,原因是多次榮立特等功。據(jù)說立功的事情是這樣的:當時他所在的少管所有一個汽車修配廠,因為他文化程度和智商都比較高,就分在修配廠的攻關(guān)小組。汽車修配廠遇到維修上解決不了的問題,他就申請回家,把設(shè)計圖紙往他娘手上一交,就要虎屄叫上這群弟兄們,晚上去唱歌、跳舞什么的。而他娘是某汽車廠的工程師,叫上另外幾個同事,一起設(shè)計方案、修改圖紙,兩三天出解決方案,再論證,論證以后方案可行了,龍屄又抱著那捆圖紙回少管所去了。
龍屄每攻克一次重要技術(shù)難題,就榮立一次特等功,減刑幾次,總共只關(guān)了八年。
同樣減了刑的還有虢大。1985年判了五年,1988年就假釋出來了。假釋期間又在北門發(fā)生了一起故意殺人案,對方搶救了三天,留下了一條命,虢大又被判十年有期徒刑。1992年,虢大所在的號子施工,一塊預(yù)制板從吊車上脫落,虢大眼明手快,一把推開監(jiān)獄長,救了監(jiān)獄長一命,自己受傷。于是立功減刑加假釋就出來了。
到了1997年,青少年宮已經(jīng)全部是私人承包的茶座了,有的就是亭子圍起來收茶位費,南北兩門的名聲哥、大師傅都會聚集在那里。那時青少年宮已經(jīng)有了“海島船”和“哪吒”滾軸溜冰場,“哪吒”往后門有一家叫達吉的茶座里坐了很多大師傅,而虢大他們這幫人還能來到青少年宮的已經(jīng)不多了。
還在的人,會偶爾坐在“海島船”門口那個青少年宮最大的茶座聊天,但很少有人再提起當年的事情,如果有晚輩主動和他們打“社會講”,他們一般會這樣講:“現(xiàn)在的細伢子冇卵用,只曉得棉學口子的錢,但是如果這些細哥哥來搞我,我也保證‘絆矮’,何解呢?我搞死噠他,我是‘噴碼’,他搞死噠我,只關(guān)得幾年。當然,不是鼓勵你們調(diào)皮,記得,玩刀刀下死,玩槍槍下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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