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葉匡政
近期,《楊繼盛彈劾嚴嵩奏疏》的電子手稿上線識典古籍,引來不少學(xué)者專家的關(guān)注。這冊手稿罕見,文獻、史料、書法,樣樣夠份量,是值得細細觀摩的珍品。當(dāng)年,這奏疏道出了人們敢想?yún)s不敢言的心里話,海內(nèi)爭相傳錄,“至紙為貴”。如今在識典古籍上線,面對公眾開放。
隨著哈佛燕京學(xué)社6000冊漢典的數(shù)字化回歸,讓大量海外漂了多年的孤本善本,在識典古籍亮了相,楊繼盛的奏疏手稿就是其中之一。過去難覓蹤跡的手稿,眼下只需劃開手機,點一下識典古籍a(chǎn)pp,塵封的故紙就活了。楊繼盛筆鋒里的硬氣,竟能透屏而出,令人稱奇。我想,楊繼盛伏案疾書時,肯定想不到他的筆墨在數(shù)百年后,會以這種方式流傳。
明嘉靖年間的朝堂,文官武將角力,如下棋,一步步走,埋下的卻是帝國走向衰敗的后手。權(quán)臣和言官之斗,更是盤深棋,衣角都沾著鮮血和墨汁。最扎眼的是楊繼盛,號椒山,明代第一直諫之臣,嘉靖年間兵部員外郎,官不算大,骨頭卻硬?!拌F肩擔(dān)道義,辣手著文章”,就是他留下的名句。當(dāng)時嚴嵩當(dāng)?shù)溃瑱?quán)勢熏天,滿朝文武,或依附于他,或噤若寒蟬。只有這楊繼盛不肯低頭,竟上了一奏,列數(shù)嚴嵩十大罪狀,五奸之行。這是拼了命的奏疏。所以,這手稿在我眼中,是筆墨,又是刀劍;是生死狀,也是絕命書。
看過熱播劇《大明王朝1566》,嚴嵩坐那兒喝茶,眼半瞇著,話里全是鉤子。朝堂上的人都知道他狠,卻少有人敢說透。如果說嘉靖朝堂是間暗室,嚴嵩便是那拿燈的人,他想讓你看見什么,你才能看見什么。楊繼盛偏要把燈搶來,照向那些藏在陰影里的角落。他不怕嚴嵩,拿命彈劾,用鮮血混著墨汁寫下了這篇檄文。果然,奏疏遞上,楊繼盛被下詔獄。
最慘烈的是在獄中。楊繼盛被判廷杖,友人捎來蛇膽,說就酒服膽能夠止痛。楊繼盛卻拒絕:“椒山自有膽,何必蚺蛇哉!”說罷從容受杖。杖畢他被扔進大牢,兩腿腫成一根,動彈不得。夜里傷口發(fā)作,他疼醒過來,摔破瓷碗,拿碎片割去腐肉,肉割盡了,露出筋膜,他又順手截斷。一旁掌燈的獄卒看得雙腿發(fā)軟,燈搖欲墜,他卻神色自如。朝審時,圍觀者堵死了街,皆唏噓落淚。
楊繼盛在牢里關(guān)了3年多,40歲被處決,尸首被棄街市,其妻張氏不久也殉夫自縊。燕京士民尊其為城隍,其妻配祀。楊繼盛死后7年,嚴嵩倒臺,其子嚴世蕃被問斬,家產(chǎn)抄沒,嚴嵩削官回家,兩年后才死。楊繼盛死后12年,明穆宗謚號“忠愍”,予以祭葬。
這份《楊繼盛彈劾嚴嵩奏疏》,是嘉靖朝黨爭的活證據(jù),能一窺當(dāng)年內(nèi)閣專權(quán)與言官抗?fàn)幍娜?。它不只是文獻的初稿版本,還是能摸到當(dāng)年義士心氣的東西。嚴嵩在內(nèi)閣呼風(fēng)喚雨,把朝廷變成自家店鋪,楊繼盛偏要撕開這層遮羞布。他寫嚴嵩“專權(quán)害國”,寫“五奸”如何把皇帝變成聾子瞎子,這些話在《明史》被磨平了棱角,僅留千余字,在手稿里卻帶著毛刺,字字扎人,直戳嚴嵩的罪。這是權(quán)力與正義的對決,紙背都帶著火,那憤怒從沒褪過色。楊繼盛敢把這些犯忌的話遞到皇帝跟前,成為那混亂年月的一點亮光。沒有這些未經(jīng)刪改的手稿,后世很難窺見當(dāng)時官場的黑暗。
在明代作家張岱看來,楊繼盛的這篇奏疏水平之高,幾乎壓過了秦漢名篇,連賈誼的《治安策》,也未必能勝過。張岱寫道,楊繼盛見識之高超,簡直像要把大舜從古時請出來對話一般。就算沒有他那樣的人格,單憑文章也可光耀百世,更何況還有偉大的人格。那些奸黨用盡手段要害死他,認為人死了,事就完了。他們哪曉得,人可殺,文章是永遠殺不掉的!乾隆收入《石渠寶笈》時,特別注明“此疏當(dāng)與《出師表》同觀”。諸葛丞相位高權(quán)重,上書后主,尚戰(zhàn)戰(zhàn)兢兢;楊繼盛一個小小員外郎,彈劾首輔,簡直是螳臂當(dāng)車了。
這奏疏也是明代監(jiān)察制度的一個生動樣本。從稿子能看見,當(dāng)年言官“風(fēng)聞奏事”的制度是如何運作的。手稿對文書格式、遞呈程序的細節(jié)展現(xiàn),為后人研究明代奏疏文體與政治溝通提供了珍貴資料。楊繼盛寫奏疏,用的是典型書面語,帶著敬,也有儀式感。如“乞賜圣斷”“臣請以賊嵩之十大罪言之”,一個“賊”字,代表他的無畏;“乞賜”二字,有對帝王的敬畏?!俺济纱舜蠖?,則凡事有益于國家,可能仰保萬一者,雖死有所不顧”,“故不避萬死,謹具本親責(zé)奏以聞”,這些書寫盡顯“文死諫”的本味:不是演給人看,是從心里掏出來的,以文字做媒介,表露的是“為國為民,舍身成仁”的豪情。
這份手稿涂改修潤處甚多,某處添了幾個字,某處刪去一句,某處墨點深重,似是躊躇不定。那些涂改,尤其是對嚴嵩罪狀的斟酌,可看出他對言官職責(zé)的理解和堅守,有壓力,有思考,也有權(quán)衡。這些瑣碎,恰是監(jiān)察制度的筋骨。言官能“風(fēng)聞”,但不能亂聞,得有實據(jù),能“奏事”,但不能亂奏,得守格式。正史里的楊繼盛,忠且剛,顯得有點板,這手稿卻讓他活了起來。改稿的痕跡,可看到他寫時的猶疑,讓正史里“剛烈忠臣”的影子,多了層肉。這才是人:剛烈是真,但不是愣頭青,是想好了、算透了,才敢把脖子往刀下送。從這些細節(jié),我們更能看懂“鐵肩擔(dān)道義”背后的心路。
過去電視劇演言官上奏,常被罵“沽名釣譽”,楊繼盛這奏疏里,卻沒半點邀名的意思。從字里行間,可讀到楊繼盛的剛烈,楊繼盛的悲愴,他不是為了“死諫”的名聲,而是真心覺得,不把嚴嵩扳倒,對不起坐龍椅的人,更對不起天下人。他這一身硬骨,筆頭上的血和心,都是為守護那時代的清明。
這手稿不只是文獻,也是藝術(shù)品。楊繼盛雖寫的是公文,卻盡顯“日常書寫的藝術(shù)自覺”,有濃郁的書卷氣。開頭寫“兵部武選清吏司署員外郎主事臣楊繼盛謹奏”,是臺閣體的路子,橫平豎直,像穿朝服的官員,規(guī)規(guī)矩矩。臺閣體是明代官場文書的標(biāo)配,要的就是端莊。
可寫到“嵩之十大罪”后,變了,字往紙里扎,這是怒了,筆鋒都帶了氣,字里裹著的憤和痛。有些字是飛白,筆鋒掃過紙,沒蘸夠墨,卻更見力道,像人急得說不出話,光用勁喘氣。寫至“臣安忍不舍再生之身以報皇上”那段時,有些字顫得模糊,有些墨暈了,像淚砸在紙上,那是憋不住的情。
董其昌說這疏“墨痕血淚交融”,不是文人的夸張。你放大電子稿看,字會說話,字是會哭、會怒的。有人說“字好不如內(nèi)容真”,可這奏疏偏是字和內(nèi)容一樣真。筆鋒的剛勁,是他的骨頭;墨痕的暈染,是他的血。楊繼盛寫這疏時,怕已是抱了死的心,但不是死心,是狠心——狠自己沒能早說,狠嚴嵩禍國太久。中國人講“書為心畫”,這筆墨里,看得見一個人的肝膽。
這手稿命硬。它不是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書庫里的,是從刀光里搶出來的。細看文本,此稿與收入《楊忠愍公集》的奏疏定本,略有不同,定本5200余字,已不知所蹤。此本4800字,應(yīng)為奏疏初稿。楊繼盛死在詔獄,這些手稿本該跟著燒了,據(jù)說是獄卒偷偷藏了,至明末戰(zhàn)亂,在夾墻里待了幾十年。清軍入關(guān),有老秀才認出是楊繼盛的字,又藏起來。
更奇的是,它竟漂洋過海,到了哈佛燕京學(xué)社,如今依然保存完好??促Y料說,中井竹山在《草茅危言》中,對德川幕府的諍臣姿態(tài),據(jù)說就受了楊繼盛的影響。這篇奏疏還傳至古朝鮮,英祖曾命人臨寫此疏,作為王室教材,大概想讓王室明白“直諫”的分量??梢娭敝G文化,是儒家圈共通的,東亞諸國,都敬重硬骨頭的人。
明代藏書家項元汴曾跋此疏:“一紙薄箋,重若鼎彝,蓋因其載道、紀(jì)史、寓藝于一體也?!贝_實,這紙奏疏,不單是歷史文獻,不單是書法藝術(shù),更是一一個文化記號,記著民族的往事、精神,還有文化的根。那種“文死諫”的風(fēng)骨,“鐵肩擔(dān)道義”的豪情,才是中華文明最硬核的東西。
從前想看這手稿,真難?,F(xiàn)在不同了,識典古籍把電子稿放上去,高清掃描,連紙上褶皺都看得清。想看楊繼盛的字有多痛切,放大,再放大,筆鋒的碎末都瞧得見。更妙的是,哈佛燕京圖書館那6000冊漢典,也跟著上了線。從前這些書,鎖在海外庫房,中國人想看,得漂過洋去;現(xiàn)在,手機上劃劃,《論語》的早期刻本,《水經(jīng)注》殘卷,都能摸著。
這不是簡單的“把書搬上網(wǎng)”。楊繼盛寫奏疏,是想讓皇帝看見;后來人藏手稿,是想讓后世看見;現(xiàn)在的數(shù)字化,是想讓所有人看見,真正實現(xiàn)“自由檢索我們的文明”。從“一人看”到“萬人看”,差的不只是技術(shù),是心。這份心,是不想讓這些罕見的珍寶埋著,不想讓那些忠的、直的、真的東西,慢慢沒人知道。楊繼盛說“丹心照千古”,他的丹心,原是想照給皇帝看;現(xiàn)在有手機屏照著,是照給所有人看。你點一下,它就亮;你看一眼,它就活。這不是結(jié)束,是開始。文明從來不是記在紙上的,是記在心里的。當(dāng)更多人在屏幕上摸到那顫抖的“死”字,摸到那暈染的墨痕,楊繼盛的“丹心”,才能真的“千古”。
這幾年,字節(jié)跳動做公益,心思常落在古籍上,識典古籍目前已免費開放3萬余部古籍,同時上線了分詞檢索、圖文對照、繁簡轉(zhuǎn)換、AI助手等功能,讓閱讀古籍變得容易。數(shù)字化不只是守護古籍,也讓古籍有了新用處。從前這手稿是冷僻史料,只有少數(shù)專家能看著。如今只要劃開手機,誰都能去尋這段歷史,史學(xué)者可據(jù)此關(guān)注文本異同考據(jù)史實;法學(xué)者可分析明代的司法程序;藝術(shù)學(xué)者和書法家能研究其書法價值。尋常人看這手稿,或許不會做研究,但也能感受一下那字里行間的風(fēng)骨,那墨跡背后的氣節(jié)。
過去我們認為,數(shù)字化是冷冰冰的代碼和數(shù)據(jù),其實它也可以是一種有溫度、有情感的文化傳承。數(shù)字化讓沉在時光里的古籍,亮了起來,讓每個人都能碰著從前的光。楊繼盛的“絕命奏疏”從紙質(zhì)到數(shù)字化,變的只是載體,不變的是那份錚錚鐵骨??催@份奏疏,不單是看歷史,也是看自己:倘若處在楊繼盛境地,我們能否如他一般?答案未必樂觀,但問題值得一問。這,或許就是歷史給予我們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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