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加速變幻,困惑持續(xù)累積。許知遠不追求與困惑和解,也不轉(zhuǎn)身逃避,他把心里的問題轉(zhuǎn)化為具體的行動,可能是三個小時的書寫,可能是兩個鐘頭的對話,也可能是樹林里的獨自漫步。他越來越意識到個人的有限性,明白了很多熱切的愿望也許無法實現(xiàn),但他還是持續(xù)地做些事情,并且希望這些事情有所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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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現(xiàn)場
今年6月底,83歲的蔡瀾離世。許知遠寫下這樣一段文字:倘若再有一次打邊爐的機會,交流或會有所不同。蔡生,對于自由、受限與人生之歡愉,我亦有了些新感受。
8月初,95歲的許倬云又走了。許知遠寫下:再會,許先生!配圖是兩人的一張合影,全都是背影,許知遠蹲著,許倬云坐在輪椅上,一齊望著窗外的綠樹。
許知遠曾在2016年在香港九龍與蔡瀾對談,2019年和2024年,他兩度遠赴美國匹茲堡,與許倬云對談。當(dāng)故人一個個遠去,人們更加清楚地看到,借由談話節(jié)目《十三邀》,許知遠帶我們領(lǐng)略了很多珍貴的笑貌與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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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十三邀》第九季已開始錄制,與此同時,許知遠也正著手寫《梁啟超》的第三卷。他有些沮喪地發(fā)現(xiàn),寫第一卷和第二卷的時候相比,自己的專注力下降得更厲害了。
內(nèi)心深處,他對寫作、書本的信念也有一些動搖:在這樣一個時代,誰還會看這么長的文字?誰還愿意讀這么厚的幾本書?誰還有興趣去了解一個活在上個世紀的、被歷史教科書蓋棺論定了的一個人?
把他拉回來重新定下心坐在書桌前的,是他自己對書寫過程的需求。生活在一個不斷接收信息的時代,他的內(nèi)心總有很多慌亂,也懷疑很多所謂的新事物并不是新的,只是戴上了新的面具。也許,每個人都需要一套內(nèi)在的穩(wěn)定的價值系統(tǒng),寫一本書,就是許知遠建立自己的那套價值系統(tǒng)的過程。
他帶著當(dāng)下的情緒與困惑,進入那段歷史,接近梁啟超,盡力看清當(dāng)時社會更全景的面貌。寫到因不滿美國對華人移民勞工的歧視性政策,梁啟超發(fā)起抵抗美貨運動時,一系列問題冒出來了:他們會采用哪些動員手段呢?他們怎樣打動別人呢?他們要編哪些歌曲互相傳唱呢?會寫怎樣的小冊子分發(fā)呢?在這個過程中,哪些烈士為此犧牲,又激起了什么樣的情感呢?也許,梁啟超在當(dāng)時都看不清楚這場運動的全貌,但是寫作者需要把這些零星的場景和細節(jié)一一建構(gòu)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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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店老板
這個看起來自由散漫的人,其實也管理著一家一百多名員工的公司。而且,這家公司已經(jīng)延續(xù)20年了。
單向空間的內(nèi)部組織關(guān)系是平級的,讓員工形容許知遠,他們很可能會說:許老板啊,成天坐在那兒不知道寫些什么,抓耳撓腮的。在公司的具體運營層面,許知遠參與得不多,他怕自己“一管就管壞了”。不過,對于有些事,他會主動發(fā)起并且推進,比如在東京開店。
2023年,單向空間在東京開了一家書店,這是單向空間的第一家海外分店。對許知遠來說,這家店像是一個情感的里程碑。2020年,因為新冠疫情,他被迫滯留在東京幾個月。回國之后,他想在東京開一家書店,像是給那段經(jīng)歷的一個小結(jié)果。
他從小知道日本人內(nèi)山完造在上海開設(shè)的內(nèi)山書店,它是魯迅晚年在上海的重要活動場所,也成為了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座橋梁。為什么中國人不能去日本開一家書店呢?許知遠認為當(dāng)下的中國特別需要跟外部世界交流,他也想做一些這樣的嘗試,而且,書店是一個很好的載體,全世界的人對書店都是有情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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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有點“一拍腦門”的決定。許知遠興致勃勃,從籌備階段就開始參與,在人人都覺得開書店不是一樁好生意的當(dāng)下,他需要去說服別人參與這個理想。
“莫名其妙”地,店址選在了銀座,那個地段成本有些高,這也成了單向空間東京店盈利情況不太理想的重要原因。其實,全世界的書店都在面臨類似的困局,書店的盈利空間非常小,這原本就是一個利潤非常低的產(chǎn)業(yè)。
小小核彈
過去的那些年,單向空間的決策風(fēng)格都是“先做了再說”。許知遠和另外兩位合伙人抱著同一種心態(tài):做了才會有解決方案,新的事情會激發(fā)出新的能力。這些年驗證下來,他們確認了,很多事情是自己做不到的。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認識。
最近兩三年,單向空間的三位合伙人才明確地意識到,賺錢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F(xiàn)在,他們努力成為一個更有商業(yè)敏感性和管理能力的組織,增強成本意識,盡量多見一些可能的客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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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盈利模式上,單向空間一直在探索各種可能性。他們做過各種產(chǎn)品,有些產(chǎn)品,許知遠也覺得挺有意思,但是,如何讓它們成為市場接受的產(chǎn)品又是另一回事。每個看起來很簡單的領(lǐng)域,他們進入后發(fā)現(xiàn)都很難,到了最后的營銷環(huán)節(jié),幾乎是一個理解不了的世界。這些年嘗試過的產(chǎn)品中,最成功的是單向歷,有一年帶來了三千萬的收入,讓單向空間又多支撐了幾年,但這樣的好運至今僅此一次。
雖然總在各種困難當(dāng)中掙扎,單向空間卻還在做很多不商業(yè)的事情,比如組織很多投入產(chǎn)出比很低的文化交流活動,像是理想主義的燃燒,讓書店更接近理想中的樣子,也試圖讓更多人感受到知識是一種高度有樂趣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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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自稱“沒什么商業(yè)才能”的老板,也曾許下“把公司搞得好一點,多賺點錢,帶大家去巴厘島度假”的愿望,可惜沒有實現(xiàn)。
各種嘗試下來,許知遠明白了,自己最喜歡的事物——文化,在這個時代非常難以賺錢。好在,他和兩位搭檔也沒有賺很多錢的欲望,只要有微微的利潤足以維持這些文化空間運轉(zhuǎn)下去,他們的文化理想就能繼續(xù)。
他仍然相信,文化是緩慢燃燒的,不會消亡的,偶爾也可能變成一枚小小的核彈。
分岔小徑
許知遠的手機殼純黑底,六個白色粗體大字:祖國的陌生人。
《祖國的陌生人》是許知遠出版于2010年的書,記錄了他沿著黑河-騰沖線進行的一場穿越中國的旅行,他期望通過那場旅行更深入地認識中國和中國人。15年后的今天,他覺得祖國再一次變得陌生,時代快速變化,人們從線下轉(zhuǎn)移到線上,集體隱身于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他一直想再走一次黑河-騰沖線,再看看變化中的祖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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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寫作和閱讀是許知遠的主路,他也需要時不時地從書齋中走出來,出個神,走上一條岔路,用身體去感知世界。與早前的記者職業(yè)生涯、上路旅行相似,對他來說,《十三邀》也是一種出神、一條岔路。他去尋訪不同的人,隨之而來的學(xué)拳擊、學(xué)探戈、開小酒館都是時間不長但曾經(jīng)路過的新鮮風(fēng)景。
從節(jié)目的第一季到第八季,觀眾感受到許知遠變得溫和松弛,這種變化也顯現(xiàn)在每一季片頭他的自白當(dāng)中。他仍然在積極地創(chuàng)建真誠深入的溝通,另一方面,他也比以前更注重節(jié)目的表達形式了,做過各種豐富有趣的嘗試,讓觀眾更加樂于接受。
許知遠也更適應(yīng)鏡頭了。從最初的拘謹不適、盡量回避,到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他可以說服自己接受花花綠綠的衣服,“故作”輕松地配合攝影師。
明年,他在2001年出版的第一本書《那些憂傷的年輕人》將發(fā)行25周年紀念版。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很幸運,25年過去,今天在做的事情和想要的人生與年輕時的理想方向沒有太大的更改,自我也沒有發(fā)生否定。
明日世界
最近幾年,許知遠的困惑不斷累積,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2016年,特朗普第一次當(dāng)選美國總統(tǒng),在許知遠看來,這是時代的一個巨大轉(zhuǎn)折點。今年,特朗普再次上任,世界也在這幾年里發(fā)生了很多變化。許知遠強烈地感受到,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了,這個世界變得更加難以理解,人們越來越難以把握自己身處的這個時代,今天的人類社會越來越不羅曼蒂克了,不可愛了。其中最讓他困惑的部分是,不知道AI這場技術(shù)革命會將人類帶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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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yè)革命帶來的技術(shù)變革一直延續(xù)到今天,人類把越來越多的機械的、技術(shù)性的工作交給了機器。將來,人類可能會讓AI替我們完成越來越多的思考和判斷。然而,許知遠看到,技術(shù)進步的同時,人類的情感并沒有發(fā)生太大的變化。面對技術(shù)帶來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秩序的飛速變化,人們的內(nèi)心總有一些跟不上。
他也擔(dān)心,當(dāng)人類把越來越多的事務(wù)交給AI,我們的某一部分的功能會因而退化。某種程度上,人類已經(jīng)付出了一定的代價——我們的情感能力弱化了。
許知遠感覺到,自己的情感部分也弱化了,精力分散了,時間變得碎片化,一天要去好幾個地方,面對更多的人。在過去的幾十年,他看到了好幾個時代的切片,它們?nèi)绱瞬煌?,令人困惑。在路上,在書寫中,他更清楚地看到了超越自身的更強大莫測的力量,在個人之上,那些無法掌控的、無法預(yù)料的,或許就是叫做命運的東西。
他帶著困惑去行動,繼續(xù)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繼續(xù)書寫,繼續(xù)拍紀錄片,繼續(xù)上路,去見想見的人,看想看的世界,想問的問題也會一直問下去。
Q:如果再有一次與蔡瀾先生打邊爐的機會,你會和他聊些什么?
A:如果有機會再見面,我很希望跟他多談?wù)勊贻p的時候從新加坡去香港,然后從香港去日本的體驗,可能需要更多的時間,談更多的生活的細節(jié)。我想,再多兩次見面的話,他一定也會把他心里那個沉到海里的箱子打開得更多。盡管我們的交往不算深,就見了兩次面,你還是覺得心里的某一塊被觸動了。他對我來說是一種很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現(xiàn)在越來越少見了。他不斷呈現(xiàn)歡愉的方式,那也是他理解世界的角度和方法。生活中,其實他是很老派的紳士君子的作派。但是,蔡先生也不會離去,因為他留下的東西仍然活在我們心里,仍然是你身體的一個部分。
Q:在今天,你用什么樣的方法去與他人建立真誠、深入的交流?
A:首先是盡量去了解別人吧,我覺得好的交流背后都是有了解對方的渴望的。帶著真實的好奇心,試圖去更多地理解他的領(lǐng)域里面的工作、他的人生,那種真誠,對方都能感覺到的。我們跟朋友聊天也是這樣。
Q:你為什么對AI懷有強烈的困惑與擔(dān)憂?
A:與過去互聯(lián)網(wǎng)帶來的變革相比而言,AI帶來的變革更不可預(yù)測,速度更快,力量更強大。你既不知道怎么理解它,你也并不清楚怎么應(yīng)對它,都是很被動的?,F(xiàn)在AI行業(yè)最前沿的人也不確定AI會把我們帶到什么地方,它可能是一個巨大的潘多拉,但是大家都瘋狂地朝那個方向跑,我挺困惑的。
Q:在困惑當(dāng)中,你怎么構(gòu)建自己的舒適區(qū)?
A:第一層,書讓你有一種日常的舒適感,然后是自己的小世界、小團體,一塊成長的朋友很重要。那天我跟一群好多好多年的朋友聊了六七個小時,我們突然感慨,很久沒在一起談這么長時間的話了。十年前沒有信息媒體的時候,其實大家很多時間都是這么瞎混的?,F(xiàn)在每個人都變得慌里慌張的,兩個小時也覺得非常長,怎么創(chuàng)造一種專注的時間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大的挑戰(zhàn),也是一個更高的需求。
Q:面對內(nèi)卷的時代,你和單向空間打算怎么應(yīng)對?
A:我們得做更獨特的東西。我們希望在未來慢慢變成一個更有情感能力的公司,情感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一個需求。我們在討論,書店怎么樣把更充分的情感帶給更多的用戶,我們跟用戶的關(guān)系怎么能更密切起來、真正地互動起來,現(xiàn)在人們需要雙向的交互,需要全息的、沉浸式的感受,我們想把單向空間做成一個沉浸式的文化空間,然后能找到一個更持續(xù)性的盈利來源。
Q:你在做記者的時候見了很多人,在路上也見了很多人,寫書的過程中又深入地觀察了一些人的人生遭遇,你現(xiàn)在怎么看待命運?
A:人的命運跟時代是有關(guān)系的呀。你要面對很多超越自己的力量,比自己大的、不可控的力量。你承接這個力量,是一種方式,你也可以逃避這個力量,也是一種方式。最終你要意識到,有很多比你更大的力量在左右。
Q:你是在什么時候或者什么樣的情況下認識到這一點的?
A:也是跟時代的變化有關(guān)。因為我們眼前的世界在這幾十年當(dāng)中發(fā)生了很多的巨變,你會在其中看到很多。我們在青年時代誤以為自己可以控制很多東西,后來發(fā)現(xiàn)很多是我們控制不了的。
Q:當(dāng)一切堅固的都煙消云散的時候,怎么應(yīng)對?
A:可能要創(chuàng)造一些堅固的幻想。人有時候活在一種幻想里面,哪怕它只能堅固一段時間。我對單向空間的期待也是這樣,我們特別想證明一個理想主義的文化組織是可以成功和持續(xù)的。今年我們已經(jīng)二十年了,二十年里很多公司已經(jīng)消失了,上市公司可能都消失了。我覺得文化就是這樣,看起來是很小的,內(nèi)在的精神的價值是非常大的,像一枚小小的核彈。
Q:《十三邀》拍到第九季了,你有一些疲倦嗎?還有想見的人嗎?
A:偶爾也會有一點疲倦,但是我想見的人、想去的地方還有非常多呀,比如我想去伊斯坦布爾拍奧爾罕·帕慕克,看看這么大的一個奧匈帝國的傳統(tǒng)在一個作家身上是怎么反映的。我一直很想去了解世界是什么樣子,不同的人是怎么生活、怎么思考的,我對這個議題非常感興趣。
監(jiān)制:佟宇
策劃:李祺
攝影:李瀟
采訪、撰文:張思雨
妝發(fā):楊爽
造型:盧璐
制片統(tǒng)籌:Nagasaki
助理:程軍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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