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由之
1
合肥是座江北小城,雖然是省會,但一直寂寂無名,蝸居一角。它北邊的蚌埠,是鐵路樞紐,往來南北;南邊的蕪湖和安慶,因長江而繁華,四通八達。
我在陜北插隊時,北京知青大多不知道合肥。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安徽的省會是蚌埠。老鄉(xiāng)呢,更不知合肥,他們只知道很多黑戶都是從安徽逃荒而來,還曾餓死過很多人,想必合肥那地界很苦寒。
其實,合肥并不苦寒,只是熱,夏天熱得像火爐。
我就出生在合肥,炎炎的六月里,像是被火爐烤過的一般,全身起滿了痱子,一直病病秧秧。媽媽呢,生在北平長在北平,高中尚未畢業(yè)就去了晉察冀,之后一路南下,疲憊而不適應,也在病中。于是,把我交給了運華阿姨。
運華阿姨和我媽媽年齡相仿佛,但那時她還沒有成家。運華阿姨說,我小時很難帶,不是發(fā)燒就是拉肚子,總是哭哭啼啼。白天哭,夜晚也哭。我一哭,她就把我抱在懷里抖啊抖的,有時一抖就是一夜。
也許,就是因為我是在運華阿姨懷里抖大的,她對我的照料比媽媽還細致入微。
可是,兩年后,運華阿姨還是離開了我們家。她成家了,是續(xù)弦,她先生炳南伯伯是建筑工程師,有兩個兒子,老大已經(jīng)成人,在外做小工,小兒子乳名小老漢,和我同年。成家后,運華阿姨去了一家糕點廠,當工人。不過,她還是不大放心我,常常來看我,還常常帶我去她家玩。
她家在大東門一帶,臨街,院子狹長而深,兩邊住滿了人家。家家門口都有一個小煤球爐,地上雜亂地堆著鍋碗瓢盆。后院還有一口井,很深。夏日,常有人把西瓜沉在井里,浸了幾個時辰的西瓜,撈上來,冰冰涼涼,特別甜。
運華阿姨家只一間屋,很小的一扇窗,四格方正的玻璃,映著高高在上的一線天。屋里很逼仄,兩張床,一張吃飯用的方桌。最顯眼的是一個高高的暗紫色的大柜子,雖然油漆剝落了,卻依然不失氣派。
我每次去玩,炳南伯伯總是坐在飯桌邊看圖紙。他好像很老了,頭頂禿了一大片,眼角一把皺紋。鼻梁上的鏡片厚厚的,還帶著圈圈。他總是瞇著眼睛,目光很慢很慢才挪動一下,很費神的樣子??吹轿遥麜褕D紙挪到一邊,用手指沾著茶水,在桌子上寫一個字讓我認。他寫的都是繁體字,我會認出一二,有的是猜的,有的是媽媽教過我的。每認出一個字,他就會拍拍我的腦袋,笑瞇瞇地說:孺子可教也!
小老漢在一邊呆呆地看著我,他媽媽在生下他不久就去世了。
有時,炳南伯伯還會帶著我和小老漢到門口,給我們每人買一個糖稀繞出來的小兔子什么的。
可是,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炳南伯伯被逮走了,送到勞改農(nóng)場勞改。因為他解放前當過保長,說是:偽保長。
我一直弄不明白,一個工程師怎么會是保長,而且是偽保長。我總以為解放前在鄉(xiāng)下才會有保長。
炳南伯伯勞改后,運華阿姨一個人帶著小老漢,艱難度日。吃的用的,極省,基本就是小菜飯。省下的錢,都花在炳南伯伯身上,運華阿姨每次去勞改農(nóng)場探望,都雜七八拉帶一堆東西,甚至還有煙。
有人就勸運華阿姨離婚,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何況還有一個拖油瓶。運華阿姨想也沒想就打斷:我走了,小老漢怎么活?運華阿姨待小老漢,就像她待剛生下來時的我一樣,整夜抱在懷里抖,一抖就是一夜。
小老漢就在運華阿姨的小菜飯里慢慢長大,冬有棉襖,夏有汗衫。過年還有烘糕、方片糕吃。運華阿姨本來就很瘦,炳南伯伯去了勞改農(nóng)場后,她就更瘦了,衣服像架在枯柴上,晃晃當當。兩只手伸出來,青筋暴跳。她笑說自己是柴禾手。但是,她一根白頭發(fā)也沒,和奶奶一樣,一頭烏黑的短發(fā),很整齊地別在耳后。
運華阿姨離開我們家后,依然不放心我,把她的大姐介紹給我媽媽。她大姐名運芳,比她年長幾歲,但兩人卻不大像。運芳阿姨個子高高兒的,皮膚白凈,眉眼清俊,但特別觸目的卻是她的頭發(fā),雪白,只很少的幾根黑發(fā)。那時她不過也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她總是穿著很古老的深藍色大襟布衫,腋下的盤扣旁別一方洗的極干凈的手帕,人也是干干凈凈的。
運華阿姨常說:我大姐心事重。
因為心事重,頭發(fā)就白了?
她的心事又是什么呢?
于我,運芳阿姨就像媽媽一樣,甚至比媽媽還親。我從兩歲就一直跟著她,晚上也是她帶我睡。弟弟比我小兩歲,生下來就交到她手上。我和弟弟從來都只喊她阿姨,她像我們的親姨,更像媽媽。
阿姨話很少,沒事的時候,就捧著大茶缸,茶缸里的茶葉茂密得像小樹林,一根根擠擠挨挨地站立。弟弟從外邊瘋跑回來,口渴,扒著她的大茶缸就喝,又忍不住大叫:好苦!好苦!弟弟問阿姨:你喝的是藥?比藥還苦。阿姨淡然一笑,把晾在玻璃杯里的涼白開端給我們。
可是,阿姨卻常常和媽媽在一起很小聲的說話,說些什么,不得而知。若我在一邊,媽媽就會支開我,讓我出去玩。媽媽總是喊阿姨:大姐。爸爸則喊她劉大姐。阿姨姓劉。
一天,阿姨帶著我去菜場買菜,路上碰見個戴眼鏡的伯伯,阿姨把我推到他面前,說:戴醫(yī)生,還認識不?那位戴醫(yī)生,把我看了又看,拍拍我的頭,連連贊嘆:不容易不容易,這小丫頭還活下來了。
我很茫然又很奇怪地看著戴醫(yī)生,不知道他為何這么說?
和戴醫(yī)生道別后,阿姨對我說:你小時候呀,磨死人。出麻疹住院,發(fā)高燒住院,差不多年年都要住院,直到六歲上小學,才消停。一住院,你就又哭又鬧。
我嗎?
我隱隱地記得出麻疹時住院,不讓家人探望。阿姨每天隔著玻璃窗看我,向我招手,要我不要哭,也不要叫,還給我送好吃的,蒸雞蛋和甜甜的軟軟的米面發(fā)糕。那些好吃的東西,都是由護士阿姨交給我,阿姨是不讓進病房的。
小時候,阿姨似乎更喜歡弟弟。媽媽生下弟弟沒有奶水,是阿姨一手喂大,用濃濃的米湯,還抱著他到處找有奶的媽媽勻兩口奶給他吃。再大些,把肉剁得細細碎碎,放在雞蛋里蒸,或放在粥里煮,一點點鹽,再加上些豬油。把弟弟喂得白白胖胖,唇紅齒白。阿姨帶我和弟弟到她的媽媽家去玩,奶奶總是說:這小伢子好心疼人。爺爺也喜歡把弟弟摟在懷里,張開沒牙的嘴,笑。年節(jié)時,爺爺還會做馬蹄酥和炸圓子,我和弟弟吃不夠地吃,滿嘴滿手還有臉上,都是油和碎渣渣。臨走,爺爺還會悄悄地包上一包馬蹄酥,塞給弟弟。爺爺是糕餅店的師傅,麻餅烘糕,方片糕,沒有他不會做的。
運華阿姨常笑說:我大姐沒兒子,把弟弟看得比兒子還重。
沒有兒子,似乎是阿姨一生的痛。因為沒有兒子,她一輩子在夫家抬不起頭來。我還是長大后,聽大姐說,阿姨17歲就嫁人了,頭胎女兒,二胎還是女兒,一共生了四個女兒。大姐是老大,老二生下來就死了,老三抱給四川一戶人家了,老四呢,也就是國英姐姐,抱給合肥郊區(qū)一戶農(nóng)家。國英姐姐,生于1948年,解放前夕。
阿姨的丈夫是國民黨空軍軍官的勤務兵,49年跟著長官去了臺灣。為了不牽扯大姐的前途,解放后阿姨單方面和他離了婚。阿姨把大姐的前程,看得比她的命還重要。阿姨雖然沒有文化,但她好像還是深知國家的政策,喜歡聽廣播。
運華阿姨到家里來看阿姨,她們倆一邊或做針線活,或織毛衣,一邊啦話。運華阿姨耳朵有點兒背,總是聲高氣粗,笑聲朗朗。阿姨呢,話少,聲音也是低低的,像是喃喃自語。提起她丈夫,她總是恨恨地道:那個死鬼。不知她是不是真的恨他,也不知她是否想念過他?
更不知阿姨口中的死鬼,什么模樣。從沒有看見過他的照片,也許那年代,也沒有照片。
到我家來帶我之前,阿姨在青島,一位解放軍團長很喜歡阿姨,看上她的白凈,干凈,做事又利利落落,話還少。可阿姨一口就回絕了:一女不走兩家。
很封建。
封建的阿姨,對我和弟弟完全不一樣。阿姨最喜歡弟弟,但從不帶弟弟去菜市場,我上幼兒園后,她去買菜,就把弟弟一個人鎖在家里。還說,一個男孩子到菜市場去,像什么樣子?我不明白,男孩為什么就不能去菜市場?而我就能去,而且去的理所當然,就因為我是女孩?
不過,弟弟小時候很乖,性格也是慢騰騰的,不著急。阿姨去買菜,他就一個人在家看小畫書,或者自言自語,自己和自己玩。玩累了,悶極,就會站在小板凳上,貼著窗玻璃向外看,等阿姨回家。阿姨每次不是給他帶好吃的,就是好玩的。一根油條,一個裝在草編小籠子的叫蟈蟈。還會把他摟在懷里,親親他。
阿姨對我的要求卻是另樣的。
上小學后,每天放學后,阿姨都不讓我出去玩。到家,先喝一杯涼白開,再吃點點心,兩塊餅干,一個小菜包子什么的。接著,就讓我做作業(yè)。她端著大茶缸,不錯眼地看著我寫作業(yè)??吹轿易鳂I(yè)本上5分,或紅五星,她才會展開笑顏,對我說:一個女孩子,一定要好好念書!好好念書!
我不明白,難道男孩子就不要好好念書?
弟弟小時很乖,但上了小學后,慢慢就皮了。放學回來,扔下書包,就跑出去玩,可阿姨從不管他,還會先給他擦擦汗。我不服氣,你怎么不管管弟弟?阿姨笑笑,男孩子多跑跑跳跳好。
我不服氣,但也沒辦法。久而久之,也就養(yǎng)成了放學回來先寫作業(yè)的習慣。寫完作業(yè),有時也不出去玩。躺在床上看書,那些書都是媽媽帶回來的:《小城春秋》《紅巖》《青春之歌》,還有人民文學和世界文學雜志,我最喜歡的就是世界文學,看不夠地看??砂⒁逃忠芪?,不允許我躺在床上看書。她端著大茶缸,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起來,起來,坐著看。一個女孩子,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
我只好坐到桌子邊,端端正正。
阿姨端著她的大茶缸,面無笑容,喃喃低語,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好好念書,好好念書,長大念到北京大學去。
我很疑惑地看著她,是對我說嗎?
阿姨沒有念過書,用她自己的話來說:睜眼瞎。她長年在外幫傭,去過重慶,南京,還有山東的青島。她說,她幫傭的東家,大多心好,肯教她,她斷斷續(xù)續(xù)認得些字,但報紙還是讀不通的,只是到菜市買菜,那些菜名和價錢,她都清楚明白。她最巴望的就是大姐能念大學,可是大姐考大學,因為她父親去了臺灣,沒錄取,只好去念技校:絲綢學校。雖然,阿姨和“死鬼”離了婚,可是還是影響到大姐。
夏日的夜晚,極熱,蚊子也多。阿姨坐在蚊帳外,捧著她的大茶缸,一聲不吭。半夜,我從夢中醒來,阿姨還坐在蚊帳外,可以聽到她極低極低的抽泣聲。早晨,她的眼睛紅腫得像兩個桃子。
雖然是在暑假里,早飯后不用上學,可阿姨卻仍然不讓我出去玩,要我好好寫作業(yè)。我不服氣,撅著嘴巴問:弟弟為什么可以出去玩?阿姨卻振振有詞:他小,他又是個男孩子。
男孩子就可以不寫作業(yè)出去玩?
滿心的不服氣,可還是不得不耐下心來寫作業(yè)。阿姨端著她的大茶缸,輕搖著扇子,一下一下給我扇著。我的心也就慢慢靜下來,寫完作業(yè)再去玩,挺好。
合上作業(yè)本,阿姨和我嘮叨最多的就是:北京大學。她不知道北京有很多大學,北京大學只是其中一所。她心心念念巴望著我能考上北京大學。
她的這個念想,后來變成兒子嘲笑我的一個笑話。
媽媽和爸爸卻不怎么過問我學習上的事,也不大管束。只是,爸爸一大排靠墻的書櫥,里面的書可以任隨我翻看。院子里的一個女孩,常常跑到我家里來看《紅樓夢》,因為她爸爸媽媽堅決不讓她讀《紅樓夢》。我很茫然,問她為什么,她搖搖頭:不知道。那時,我對《紅樓夢》一點興趣也沒有,喜歡的是普希金和契訶夫,《上尉的女兒》和《萬卡》。
媽媽不管我和弟弟的學習,但卻要求我們在暑假里學游泳。阿姨很不放心,每次都送我們?nèi)ビ斡境?,游泳池不讓大人進,她就在門口等著,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看好弟弟。我點頭答應,可弟弟根本不聽我的,一進游泳池大門,立刻歡蹦亂跳。他和大男孩學會了自由泳,蛙泳,仰泳,我還只會狗刨,把頭抬在水面,生怕嗆水。
等在泳池外面的阿姨,看到我們說說笑笑地從里面出來,立刻用干凈的毛巾把我們臉上頭發(fā)上的水擦干,遞上裝在瓶子里的涼白開,還有她自己做菜包子。
如果,日子就這樣,長長久久地流淌下去,在阿姨的嚴格管束與細心照料下,我也許會考上北京的某一所大學,圓了她的夢想。
然而——
阿姨的夢想,我的安逸和快樂,在時代列車的喧囂中,頹然倒塌,只剩下恐懼,無邊無際的恐懼,比恐懼更恐懼的是恐怖,還有蒼白和渺小。
2
1966年的夏天,我剛滿14歲。在這個夏天到來之前,我一直高高興興的,心里充滿了陽光和希望。因為,上一年的夏天,我考上了省城最好的中學:一中。我小學同班同學里,只有我一個人考上了這所重點中學。
阿姨比我還高興,眼睛、嘴角常銜著笑,好像她的日子也有了盼頭。阿姨說,只要我不像那些愛臭美的小丫頭一樣勺道(勺道,合肥土話,和臭美差不多的意思吧),好好學習,一定能考上她只知道的北京大學。
可是,1966年的夏日,阿姨和我的大學夢變成了白日夢。我害怕再去學校,學校像噩夢一般,躲之不及。因為媽媽。
我媽媽不是那種高傲、目光冰冷的女人,看上去就兇巴巴的。不是。媽媽很溫和,矮矮胖胖,皮膚微黑,短發(fā)。不戴眼鏡,單眼皮,眼睛不大,有點兒長,我的眼睛就隨她。炎熱的夏日里,她總是白襯衫灰長褲,或者灰襯衫藏青色的長褲。只能用樸素來形容她。
不過,在我眼里,媽媽也有不普通的地方。她唱歌很好聽,還會畫畫。星期天,閑著沒事的時候,她會在書房里小聲地哼哼歌,偶爾也會放開嗓門唱上一曲。比如:五月的鮮花。媽媽的聲音不清脆也不高亮,渾厚悠揚。那首五月的鮮花,不知道為什么,她唱得很有些哀傷,特別是在她低聲哼哼的時候。
媽媽畫畫很隨意,一張白紙,一枝鉛筆。速描。她喜歡畫人,幾筆就勾勒出一個人的剪影。媽媽筆下的弟弟:彎曲的頭發(fā),像一蓬亂草,兩只牛一樣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仿佛一點兒心思也沒有。弟弟頭發(fā)自來卷,眼睛大,皮膚白,挺可愛的,外邊的叔叔阿姨都喜歡逗他。爸媽在家則喚他:卷毛羊。媽媽畫筆下我,則是:方框眼鏡,微瞇著的長眼睛,皺著眉,像是被從睡夢中吵醒,不大高興的樣子。還有阿姨。媽媽畫阿姨,只畫她的嘴,嘴唇緊抿著,嘴角微微向上揚。阿姨笑起來,真的就是這個樣子。
想不明白,喜歡唱歌畫畫的媽媽怎么突然之間就變成了壞人,與社會主義,與人民,與國家為敵。她到底怎么啦?敢和國家和黨作對?她又為什么要和黨和國家作對呢?
我也是無意之間闖進那條無邊黑暗的樓道,才得知媽媽的罪名。因為學校離媽媽單位很近,三五分鐘的路,伸腳便到。本來,我每天中午都到媽媽單位吃飯。機關(guān)食堂比學校食堂好很多,而且中午可以在媽媽的辦公室里休息一會兒,看看書。媽媽單位的叔叔阿姨,我也熟??墒牵吕锏囊惶?,媽媽對我說,讓我以后別到她的單位去吃午飯,還是和同學一起吃比較好,又給了我五元錢。我拿了錢,有一種放飛的感覺,很爽。
然而,粗心的我,上學時竟忘了把錢裝進書包,中午只好又去找媽媽。黑洞洞的樓道,兩邊貼滿了大字報,媽媽的名字反復出現(xiàn)在大字報上,并被打了黑叉叉與紅叉叉。正是吃午飯的時間,樓道里看大字報的叔叔阿姨并不太多??伤麄兛吹轿?,便紛紛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我躲之不及。很多年過去后,我仍然沒有辦法把那些目光從睡夢中趕走。驚訝、同情、不屑、幸災樂禍,抑或仇恨?混亂。我說不清楚。很害怕。傻站了一會兒,我飛也似地逃出那幢灰色的樓房,心像是要從口中跳出。一直跑,跑,跑。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直到跑不動了,才癱坐在馬路牙子上。
夏日正午的太陽,直直地照耀著大地??墒?,我的手和腳卻都是冰涼的,嘴巴則干干的,像是在冒煙。我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已經(jīng)沒有辦法思想。心里除了亂,還是亂。還有些恨媽媽,她為什么要反黨反社會主義?
在回到學校的路上,我努力平靜自己的思緒,擦干凈臉上的淚水。在心里小心翼翼地對自己說:千萬不能讓同學看出來我哭過,也不能讓同學知道貼在辦公大樓走廊中那些關(guān)于我媽媽的大字報。學校?學校已經(jīng)不再是我的渴望。紛亂。校門口兩邊的黑板報處,也貼滿了大字報。高中同學寫的,炮轟校長和教導主任,還有我不認識的老師,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白專道路。不過,革命的鞭子,還沒有抽到我們初一同學的身上。
已經(jīng)記不清楚那一個下午,在學校是怎樣熬過去的?;氐郊抑?,我最害怕的是面對媽媽。媽媽回來后,我該怎么面對她呢?那個晚上,我沒有見到媽媽。她回到家中的時候,我已經(jīng)睡著了。
我見到媽媽,是第二天早晨。媽媽坐在樓下我們的小房間里,對我說:去幫我把鞋拿來。我心里有些慌亂。媽媽大概還是知道了我到她的機關(guān)去過,已經(jīng)看過她的大字報。但我還是很聽話地把她出門要換的鞋拿了過來。房間里只有我和媽媽兩個人。媽媽換了鞋,像往常一樣,語氣非常溫和地問我:如果,我被劃成反黨分子,你會和我劃清界限嗎?我想也沒想,垂下眼睛,回答:當然。我不記得媽媽當時的眼神了,因為當時我根本就沒有抬頭看她。媽媽用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我的頭,輕聲慢語又補了一句:放學早點回家,不要讓阿姨等你回家吃飯。
就是從那天以后,媽媽沒有再回過家。
阿姨讓我去給媽媽送衣服,我很不情愿,除了不情愿,更多的則是害怕。阿姨沒有再說服我一定要去給媽媽送衣服,只是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夜晚,我和弟弟都睡下后,阿姨悄悄地出去了。去給媽媽送換洗的衣服。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回到家。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阿姨坐在蚊帳外,嗚咽著,雖然聲音壓得極低。也不知道她是否見到媽媽。早晨起來,阿姨聲音嘶啞地對我說:放學早點回家,現(xiàn)在不比往常。我聽話地點頭。其實,我也很害怕去學校,能不去就不去。媽媽也一直在單位里,沒有回家。
每一天都變得無比漫長,在恐懼中搖晃。也盼著媽媽早點回家,回到過去的風平浪靜。其實,過去也并不風平浪靜,只是那時還我茫然不知而已。
一天下午,我終于松了口氣,沒有去學校,和隔壁黎叔叔家的小妹在家里玩,突然爸爸書房里的電話鈴聲大響,一遍又一遍,炸響。我原以為是同學催我去學校,不想接,直到阿姨在樓下大聲催我:還不趕快接電話。我不情愿地拿起話筒,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冷冷的。話筒從我手中掉落,極度的驚慌、害怕,還有悲傷。
媽媽已經(jīng)離開我們。一個星期前。1966年7月23日。
后來,小妹對我說,那天我好鎮(zhèn)靜,堅強。鎮(zhèn)靜?我呆坐在椅子上,話筒掉落在地板上,只感到心臟一陣鉆心的疼痛。又墜入無邊黑暗的樓道中,畫滿黑叉叉紅叉叉的大字報,一浪又一浪,蜂擁而來。堅強?不是堅強,是無奈。那一刻,我還不大清晰明白死亡意味著什么?永遠永遠,再也見不到了?
阿姨得知后,坐在廚房里,不煮飯,也不炒菜,兩手捂著臉,壓著嗓門,哭泣。傍晚,爸爸下班回來,對阿姨說: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接著,掏出煙,很費勁地劃火柴。一縷白煙,緩緩升起。
夜晚,我和弟弟躺在陽臺的竹床上,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還是沒有辦法把媽媽的離去從心里抹去,傷心,害怕,恐懼,就像大片大片的云慢慢地漫過來,遮住了星星和月亮。爸爸坐在書房里,沒有開燈,沉默著,抽煙,一支接一支。煙頭微弱的一星星紅光,明明滅滅。阿姨還是坐在廚房里的小板凳上,雙手捂著臉,哽咽著抽泣。
沒過多久,爸爸也被撤職了,接踵而來的是抄家。
秋末的一天深夜,不安的睡夢中突然響起一陣熱鬧的鑼鼓聲,我還沒有從夢中完全清醒過來,一群人已經(jīng)破門而入。剎那間,樓上樓下滿是人,男男女女,大多穿著深藍色工裝。他們是報社印刷廠造反小分隊的。我和阿姨還有弟弟,被趕到了門外,而爸爸,他們沒讓他下樓。門外還停著一輛大卡車,他們是坐大卡車來的。報社印刷廠就在報社大院里,沒幾步遠,為何還他們還要開大卡車來?我有些迷惑不解。
深夜的風,冷冷的,吹在身上讓人哆嗦,我們只穿著睡覺的單衣。阿姨怕我和弟弟凍著,想進屋拿兩件衣服,被一個男人惡狠狠地喝住了:老實呆著,誰讓你進去了?澡堂的鍋爐工張大個。因為他個子很高,那些工人師傅就喊他張大個,喊來喊去,仿佛張大個就成了他名字。他個子確實非常高,高出大多男人半個頭,皮膚很黑,因為燒鍋爐,活臟,他整個人也就很邋遢,一年到頭都是一身沾滿爐灰的藍色工裝,還常常高卷起一只褲腿,嘴角斜叼著一支煙。他臉上也是黑黑的,眼睛總瞇著,頭發(fā)亂亂的,像一蓬枯草。他話很少,悶悶的一個人。也許是因為報社的男孩喜歡和他逗著玩,他又不經(jīng)逗,他特別討厭那些淘氣得豬狗都厭的男孩子們,常常張口便罵。
張大個只是鍋爐工,并不是印刷廠造反隊的,但此時他比造反隊的那些工人更厲害,滿臉的仇恨。阿姨摟緊我和弟弟,沒再吭聲。不怎么說話的張大個,卻不陰不陽地道:聽說你們家書多呀,這次叫你們輸個盡光!他挺得意地點起一支煙,故意把煙圈噴到阿姨臉上。
很多人都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我們家門口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嘰嘰喳喳,一片議論聲。鬧哄哄,一直到東方既白??ㄜ嚿隙褲M抄出的四舊,基本都是書。爸爸最喜歡的便是書,我們家要說有什么好東西,也就是書了。爸爸媽媽對書都非常愛惜,大多包著書皮,周周正正,帶棱帶角。扉頁上多是爸爸的簽名,爸爸的字和外公一樣娟秀,但卻不那么工整,飛舞中帶著些力量。現(xiàn)在,這些書被毫不愛惜地亂扔在卡車的車廂里,包著的書皮被撕破了,上面落下了臟腳印。外公送媽媽的臺燈:三個小金發(fā)小洋人,捧著一輪乳白色的月亮,自然也在其中,月亮碎了,只剩下三個金發(fā)小洋人。
我們家的門上,留下一張白紙黑字寫的告示:五日內(nèi)滾出去。滾到哪里去,卻沒有明示。
抄家的人,看熱鬧的人都走了,阿姨才領(lǐng)著我和弟弟回到家中。家也不再是家,一片狼藉。樓梯上散落著凌亂的紙片、書、衣服還有牙刷、剪刀,七七八八的零碎物品,數(shù)不清的泥腳印。阿姨癱坐在樓梯上,她本來差不多全白了的頭發(fā),像落上了一層灰。她沒有像小巷子里那些被抄了家的老太太,哭、嚎,叫罵,她像是慌了神,目光有些癡呆,默默地不作聲。
我有些害怕,去搖她的肩,她還是不作聲,一動不動,呆呆地坐在那兒。弟弟拽著我的胳膊,上樓去找爸爸。爸爸站在敞開的書櫥前,抽煙。書房更亂,墨汁順著書桌流淌在紅漆地板上,雪白的墻壁上留下一行大字:打倒牛鬼蛇神。地板上的墨汁里還躺著幾雜志——世界文學,還有爸爸寫在宣紙上的詩。那首詩,我不知道是爸爸自己寫的,還是抄錄古人的。
書櫥并沒有完全空蕩,還剩下不少書,魯迅全集、世界文學雜志、人民文學雜志、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果戈里的《死魂靈》、高爾基的《人間》、普希金詩選和小說選,還有契訶夫的小說集、蒲寧詩選,肖洛霍夫的《未開墾的處女地》……很奇怪,俄羅斯文學作品,幾乎一本都沒有拿走,還有一些傳記也沒抄走,比如《馬克思傳》什么的。畫冊和小畫書,倒是全拿走了,還有那些古色古香的線裝書,甚至醫(yī)書。
爸爸神情頹然,像是很疲倦,勉強對我和弟弟笑了笑,說:過來,一塊收拾吧。弟弟問:他們要我們搬家,我們搬到哪里去?爸爸搖了搖頭,答非所問:先收拾吧。
幾天后,離開那幢奶黃色小樓時,害怕與恐懼,如同巨浪一般,席卷而來,淹沒了過去的溫馨,還有對過去的依戀。那里,不再是我的家。逃一般地離開了。我不敢回頭張望,也沒有回頭張望。只想快一點離開,被抄家的恥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新的家,連簡陋都算不上。一排廢棄的工房中的一間半。而且,是套間。外邊一間稍大,能放下兩張小床,里面的套間,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床靠著墻壁,桌子緊挨著后窗。窗框的木頭都朽了,膨脹著,搖搖晃晃地關(guān)不嚴。只有在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陽光才能照進來,跳躍在半邊桌面上。
后窗外,原本是花園??墒?,因為沒有園丁收拾,花園已經(jīng)開始荒蕪,野草叢生,花兒大多凋謝了,樹葉枯黃。只剩下零星的野菊花,在冷風中哆嗦著。也許,是因為我的心情不好,花園看上去也就愁云慘淡,和我們現(xiàn)在的家一樣。
和荒蕪的花園相比,家除了慘淡,更多幾分逼仄。所有的零碎雜物都只能塞放在床底下和桌子下面。燒飯的煤球爐,放在門外的屋檐下。自來水在斜對面的澡堂子側(cè)面,只一個水籠頭,洗菜洗衣服都在那兒,十多家合用。爸爸把所有沒有抄走的書都捆好,帶了過來,塞在桌子底下,床底下,門后面,本來就很逼仄的空間,就擠得更加窘迫,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墒?,爸爸還是舍不得把那些書扔了。
夜晚,弟弟一個人睡一張小床,阿姨說弟弟睡覺不老實,喜歡翻身,還是讓他一個人睡小床,他才能睡安穩(wěn)。阿姨一向偏心弟弟,對他的關(guān)照很仔細。我和阿姨擠在外間靠前窗的小床上,窗外斜對面是澡堂的鍋爐房。澡堂和鍋爐房,從來沒有引起過我的注意。
可是,就在我們家搬過去不久,一天夜里,一陣細微的響動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本來就入睡不深,常常睡不踏實,換了新家,覺就更輕了。睜開眼睛,就著微亮的月光,猛然發(fā)現(xiàn)床頭玻璃窗上貼著一張扁平的大臉。嚇得我大聲尖叫起來——
阿姨喝住了我:叫什么,深更半夜的。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我看見——
阿姨打斷我,還是不讓我說:快睡覺。
第二天早晨,爸爸走后,阿姨讓我和她一同去奶奶家。我不敢不去學校,可是看到阿姨臉色不好,知道她讓我去奶奶家是有話對我說,也就沒有再說什么,我喜歡奶奶家,雖然心里還是很害怕不去學校會挨批。那時爺爺已經(jīng)過世,奶奶也搬家了。奶奶家,和我們現(xiàn)在的家一樣逼仄,只一間小屋。小屋的西窗緊貼著院墻,墻根長滿苔蘚,屋子里似乎也有一股苔蘚的氣味。因為難得照進陽光,屋里光線很暗,白天即使開了燈,也像是飄浮著一層朦朧恍惚的霧。
阿姨把我?guī)нM小屋,關(guān)上了門。暗淡的光線中,我還是看到了阿姨眉心深刻的豎紋。阿姨在床邊坐下,扯出掖在大襟布衫里的手絹,去揩眼睛:“怎么想,都不能在你家呆下去了?,F(xiàn)在不走,以后還是個走。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p>
我傻了,呆呆地看著她。想不出,沒有阿姨,日子怎么過?誰煮飯給我們吃,誰給我們洗衣服?弟弟在外面挨了打,誰又能去護著他?
阿姨突然放聲嚎啕:“張大個,你個搗爐洞的,一輩子都只配搗爐洞……”
張大個?阿姨離開我們家,和張大個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很疑惑,猛然間想起那晚貼在窗玻璃上那張扁平的大臉。那個人就是張大個?我不能斷定。他貼在我們家的窗玻璃上往里看,想干什么呢?
阿姨哀哀地哭了一會兒,又喃喃道:“你媽媽不該啊,她56年都熬過來了?!?/p>
我不明白阿姨在說什么。阿姨斷斷續(xù)續(xù)地抽噎著:“你爸爸再戴上帽子,你們兩個小的日子怎么過啊?”
我爸爸曾經(jīng)戴過什么帽子?我非常吃驚地問阿姨:“我爸爸,他戴過什么帽子?”
阿姨捂著嘴,搖搖頭,沒有告訴我??蘖撕靡粫海⒁滩牌届o下來,交待我:每天晚上給你爸用姜片煮幾個紅棗,姜片紅棗湯是暖胃的。能不到學校去就不要到學校去。不到學校去,你就帶著弟弟在家里玩,不要讓他出去,他出去,那些小崽子就打他……
說著,阿姨的眼淚又淌下來了。
兩天后,阿姨就離開了我們家。天還不大亮的時候,胳膊彎里只挽著一個小包袱,從挨著工棚的小門里走了出去,她不讓我和弟弟送她,說是不想讓人看到。
媽媽死了,阿姨走了。我常常坐在黑洞洞的工房里,望著后窗外荒蕪的花園,哭。直至今日,當我在鍵盤上敲出這些文字時,依舊淚水漣漣。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記憶中飄滿了雪花,除了寒冷還是寒冷。
然而,寒冷的日子還在后面。阿姨走后,日子變得更加混亂不堪。爸爸報社副總編的職已被撤除,天天掃街,寫檢查,批斗會也日漸頻繁。更糟糕的是我不會洗衣服,不會做飯,生不著煤球爐,也封不好爐子,爐子總是在第二早晨就滅了。還不會買菜,甚至連西紅柿炒雞蛋也不會,更不用說晚上給爸爸熬紅棗湯了。切菜時,手指頭切破了好幾次,鮮血滴在襯衫上,漫成一片。心慌手亂。
阿姨囑咐她的侄女慶余來幫我。慶余笑著對我說:“沒什么難的,做做就會啦。比寫作文,解數(shù)學題容易多啦。”什么事,到慶余手中都變得輕描淡寫。燒蘿卜時,放點蝦米皮;土豆絲切得像頭發(fā)一般細;她最拿手的是千張燒肉,和阿姨做的一樣好吃。常常盼著她來。
晚上,也會偷偷地跑到奶奶家去看阿姨。阿姨對我說:“人啊,沒有受不了的苦,只有享不到的福。”并沒有怎樣安慰我。那時,也不能常常見到阿姨,阿姨不住在奶奶家,住在大姐那兒,在城外,很遠。大姐是絲綢廠的檢驗工,大姐的丈夫是個大學生,搞科研的,研究雷達。大姐夫的家庭出身也不好,解放前開綢布店的。但大姐夫的技術(shù)特別好,在研究所很出名。文革后,大姐夫去了山西的祁縣,好像是軍工廠,研究雷達的。大姐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都是男孩。大的已經(jīng)4歲了,帶在身邊,小的才2歲,送到鄉(xiāng)下給奶媽喂養(yǎng)。
過去,大姐和大姐夫,常常到我們家來。我和弟弟都最盼著他們來,他們每次來都會帶一大包炒花生或者炒蠶豆。大姐梳兩根粗黑的長辮子,大姐夫戴眼鏡,高高的,看上去就像一個搞科研的。他們來,不光有好吃的,家里還會變得很熱鬧,像過節(jié)一般。而現(xiàn)在,那些熱鬧,那些快樂,那些溫暖,蕩然逝去,只留下星星點點的回想。
可革命,還在繼續(xù)著。爸爸卻又病倒了。老病——胃潰瘍。如果,允許他去醫(yī)院檢查,總是便血一個加,兩個加。很難得讓他去醫(yī)院看病,對他的唯一寬大,就是還允許他與我和弟弟住在一起。
每天早晨天還不亮,爸爸就彎著腰,一手捂住胃部,出去“勞改”,掃馬路。掃馬路,并不是什么太重的活,傷人的卻是侮辱與謾罵。常常有頑皮的男孩,用木棍或者樹枝,把剛剛掃在一起的垃圾搗散、揚開,灰塵漫天飛舞,他們卻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大人們最友好的態(tài)度,就是扭過頭去,裝作什么也沒看見,一言不發(fā)地走開。也有大人,會像男孩子們一樣,甚至破口大罵:老混蛋,還不快點干?怎么,還想翻天?做夢去吧!你們也有今天!這樣兇狠狠罵的人,大多還不是印刷廠的工人,卻是坐辦公室的干部,乃至編輯記者,年輕的中年的老的,都有。仿佛那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認識,一種劃清界限的標榜。
上午九點多鐘,太陽高高升起。離工棚不遠的籃球場上,高音喇叭就會在嘶嘶啦啦的噪聲中響起,喝令牛鬼蛇神們到籃球場集合,在那里將舉行每日一次的請罪儀式:所有的牛鬼蛇神都跪在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像前,低下頭,聽造反派頭頭訓話。而且他們的胳膊上還戴著黑袖章,袖章上用白字標明各自的罪名。爸爸的罪名是最恥辱的:狗特務。
我心里非??謶?,但不知爸爸這個罪名從何而來?
接下來,激昂的音樂與歌聲,像擂動的戰(zhàn)鼓,沖天而起,震得窗子上沒安牢的玻璃似乎都在微微顫動。革命群眾在籃球場上學跳忠字舞。
從早到晚,爸爸幾乎不吃什么東西,胃痛得厲害,吃不下去。我小心翼翼地給他烤饅頭片,用生姜和紅棗熬湯,深怕有一天爸爸也會和媽媽一樣,離我們而去。爸爸像是看透了我緊張的心情,胃疼得抽緊,或者嘔吐,從不呻吟,臉上還硬搬出一副笑容:“不要緊的?!笔种赣侄叨哙锣碌厝ッ銦?。能夠安慰爸爸的,似乎也只有煙。
夜晚也是不安寧的。爸爸常常被拖去批判。開始,參加完批判會回到家中,他臉上的神情還是平靜的,微笑著問我:怎么還不睡?坐到弟弟的床邊,久久地注視著弟弟熟睡的臉。有時,還會把弟弟蹬開的被子拉嚴??墒牵?,爸爸回到家中的腳步變得蹣跚,甚至踉蹌,跌跌撞撞的。他讓我給他找出護膝。捋開褲腿,他的膝蓋處紅腫青紫。他彎下腰去套護膝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脖子后面也是青紫的,瘀著血。爸爸擺擺手,笑不出來地笑著對我說:沒事,戴上護膝就好了。
一天傍晚,天色已經(jīng)黯然,我正在屋檐下的煤球爐上烤饅頭片,爸爸被兩個和他一樣套著黑袖章的人架了回來,后面跟著專政隊隊長。爸爸在打掃廁所的時候,突然倒地不起。
那天晚上,爸爸一直嘔吐。先是酸水,后來便是白沫。他白天基本沒吃什么東西,胃里空空蕩蕩的,沒有什么可往外吐的,可他還是一直發(fā)嘔,吐不出地吐。我給他捶背,讓他喝溫熱的開水。他喝了幾口,搖搖頭,又吐了出來。閉上眼睛,微弱地對我說:讓我躺一會兒吧。
半夜,不知什么時候,爸爸從床上翻滾下來,落在地上,咚的一聲震響。我一直沒怎么睡著,迷迷糊糊之中,被重重的落地聲驚醒。我光著腳跑進小屋,搖著爸爸的肩,放聲大哭。弟弟也醒了,跟著我一塊兒哭。爸爸在我們的搖動中醒過來,睜開眼睛,可是他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一縷白沫從他的口角淌了下來,又閉上了眼睛。
我本能地大喊:來人啊,救救我爸爸啊,爸爸——弟弟也跟著我哭喊。除了哭喊,我完全嚇傻了,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們的哭喊聲,驚醒了左鄰右舍。不一會兒,門口就擁滿了人,有看熱鬧的,也有真心想幫助我們的。有人擂門:快開門。弟弟過去開了門,一群人擁了進來。家里立刻亂了起來,爸爸被抬到了床上。
專政隊長也被喊來了,他像是還沒睡醒的樣子,呵欠連天。不過,當他看到躺在床上臉色灰黯的爸爸,也有點被嚇到了,沒怎么想就說:叫人開車送醫(yī)院。
一輛運輸小卡車,沒有篷。爸爸被抬到卡車上,我和弟弟也跟了過去。風很涼,爸爸卻沒有在冷風中睜開眼睛。我和弟弟握著他冰涼的手,哭。
看急診的是一位老醫(yī)生,頭發(fā)已花白,皺著眉頭問:怎么到現(xiàn)在才送來?刷刷開下一堆檢查單,對我說:先住院檢查。我還是忍不住問他:我爸爸不會死吧?他看了我一眼,聲音很溫和地回答:怎么會?我安心了些,但還是很害怕。
病房很小,并排四張病床。已經(jīng)住進三個人,爸爸的病床緊挨著門。護士給他掛上了吊瓶。打針的護士很年輕,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細細長長的眼睛,看著我說:你爸爸怎么這么瘦?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整整一上午,三大瓶藥液才輸完。爸爸終于從昏睡中醒過來,吃力地睜開眼睛,喃喃地問我:我在哪兒?醫(yī)院。
病房并不安靜,人來人往,護士醫(yī)生,還有陪護病人的家屬。也不怎樣干凈,病床上的被單、枕套、被子,雖然都是白色,但那白,很陳舊,發(fā)黃,甚至發(fā)灰,沉沉的帶著黑。陪護病人的家屬,高聲說話,還時不時把痰吐在地上,用鞋底擦一擦。我卻感到心安。因為,有醫(yī)生,爸爸的生命就會得到保障。還有,他也不再要去籃球場上請罪,掃馬路,打掃廁所,跪在高臺子上受批判。
幾天后,爸爸便被報社的造反派從醫(yī)院揪了回去,短暫的安寧隨風而去。我又回到了提心吊膽的害怕之中。爸爸無法參加勞改——掃馬路、掃廁所。他臉色蒼白,走起路來總是彎著腰,搖搖晃晃,非常吃力。而且,他的胃依舊常常痛,疼痛襲來,大汗淋漓,人就會一下子浸在虛脫之中,幾乎喘不過氣來。造反派對他的唯一寬大是:可以暫時不參加勞改,但請罪、批判會必須參加。這樣的處理,在當時算是相當?shù)臏睾土恕?/p>
早晨請罪,批判會常常在夜晚。漫長的白日里,爸爸就躺在里屋的小床上,喝幾口姜湯,吃一塊烤饅頭片。他還是很虛弱,也不怎么想說話。沉默。我害怕造反派,也很害怕爸爸的沉默。
很多年后,把那一段日子在心里細細地磨來磨去的時候,可以體會到爸爸當時的心情。那時的他,活著,很受罪,亦無期盼。他活著,也許只是為了我和弟弟。媽媽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如果他再離開,我們會怎樣?所以,掙扎著也要活下去。只是活著。
一天上午,慶余突然來了。她提著一只買菜用的竹籃子,籃子上還蓋著毛巾。毛巾下是一小罐溫熱的雞湯。阿姨讓她來的。爸爸被送醫(yī)院后,我沒有去過奶奶家,也沒有找過阿姨。嚇懵了,比往日更多幾分害怕,除了害怕,還有慌亂,甚至沒有想到去找阿姨。自己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也知道哭是沒有用的。
還是奶奶去菜場買菜,偶然聽到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說起我爸爸被送進醫(yī)院的情景,還很感慨地嘆息:也不知道他還能撐多久,兩個孩子可憐……奶奶不大能肯定到底是不是說的就是我們家的事,但她還是告訴了阿姨。阿姨七彎八繞地又去找人打聽。
慶余帶來的那只籃子里,除了一小罐雞湯,一把碧綠的小青菜,還有阿姨自己搟的面條,細細長長,不軟也不硬。她走進里屋,溫和地笑著問爸爸:叔叔,我給你下點面條吧,雞湯面。爸爸臉上硬擠出一點點微笑,搖了搖頭:我不餓,你坐會兒吧。慶余還是笑著催促:吃點吧,我大姥搟的面條可好吃啦。雞湯是現(xiàn)熬的,還熱著呢。我奶奶說,喝點雞湯有力氣。下面條不麻煩,很快的。
屋子里飄溢著雞湯濃濃的香味。
3
接下來的日子,又陡然風云突變。
工人造反隊和機關(guān)造反團,對爸爸他們這些走資派、狗特務、狗漢奸、壞分子們的批斗與管制,漸漸松弛下來。有點兒顧不上,因為造反派們奪了省委的大權(quán),隨后不知道什么原因,造反派內(nèi)部發(fā)生嚴重分歧,分為兩大陣營:好派與屁派。
好派的觀點是:奪了省委的大權(quán),好得很。
屁派的觀點則是:好個屁。
屁派也不反對奪省委的大權(quán),好像是由于他們沒有掌權(quán),而是被那些沒有造反徹底精神的人掌了權(quán),所以好個屁。
滿街都是兩派相互打嘴仗的大字報。
大街上的游行,也是風起云涌,整天呼嘯著好得很與好個屁的口號聲。在好得很與好個屁此起彼伏的口號聲中,爸爸一干人卻得到稍稍的喘息,雖然還是要早請示晚匯報,但畢竟看管他們的人都忙著另一場革命了,他們也就自由了幾分。晚上,爸爸常常能和我與弟弟在一起。弟弟繼續(xù)看他的小畫書,《水滸傳》《三國演義》,他和大多男孩一樣,喜歡英雄好漢們。我呢,除了魯迅的小說和散文,還讀了一堆世界文學,其中還有一篇托爾斯泰的《琉森》。不知道為什么,那篇小說讀得我淚水漣漣。雖然,琉森那座瑞士小城和那個落魄的流浪漢離我是遠而又遠。其實,我們家那時的處境遠不如《琉森》中那個分文沒有的流浪漢。爸爸則躺在床上,很安靜地閉著眼睛。
我知道爸爸不會睡著的,他有很嚴重的失眠癥??晌也恢浪]著眼睛在那兒想些什么。
這樣的夜晚,對那時的我們來說就是幸福。因為,平靜。
一天,阿姨讓我去奶奶家,她在鄉(xiāng)下的小女兒國英姐姐,給她捎了些自己家做的掛面,還有自己家雞下的蛋,阿姨叫我去拿一些。下掛面時,放上幾片青菜葉,再打個雞蛋,又方便又好吃。也是知道,我做不好飯。
奶奶更老了,坐在小板凳上,連連嘆氣:工人不上班,以后農(nóng)民再不做田,都吃些什么噢?這日子還怎么過?
那天,慶余的爸爸也在奶奶家,坐在矮矮的小飯桌邊喝酒,就著一碟豆腐干。他的臉喝得紅紅的,說話的聲音很粗,帶著幾分豪爽:老娘,你操那份心,我們糧店的人也都去造反了,就我這個大老粗,還老老實實地替他們看著門。
阿姨坐在奶奶的床頭,恨恨地道:搗鍋洞的人,造了反,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阿姨總是不能釋懷燒鍋爐的張大個。
慶余爸爸道:我們這些人也就管不到那么多了,哪朝哪代都是窮命。
奶奶白了慶余爸爸一眼:窮,還要喝?哪天你不喝酒了,你老婆的日子也要好過些,你們也就不要吵呀吵的,一天吵到晚。
慶余爸爸也嘆氣了:窮,再不喝兩口,這日子還有什么過頭。不如腿一蹬,兩眼一閉,去陪我老子。
奶奶那時的擔憂,工人不做工,農(nóng)民再不種田,以后人們吃什么,日子怎么過,還是在我的記憶里落下了痕跡。雖然,奶奶目不識丁,一輩子也沒有在社會上做過什么事,就是在家里做飯洗衣,縫縫補補,可她都懂的常識,為什么那些叱咤風云的英雄和領(lǐng)袖們卻毫無認識呢?
我本以為安寧的日子,很快又隨風而去。因為,好派與屁派的爭斗,由大字報和上街游行,上升為拳腳相爭,打了起來。先是相互搗毀對方的司令部,撕毀對方大街上的大字報。砸碎的玻璃渣,撒落在滿街撕破的碎紙屑上。行人小心翼翼地繞道而行。
混亂的熱鬧中,突然有一天被槍聲劃破。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的同學讓我到她家去看她拉小提琴,回家的路上,太陽已經(jīng)西垂。我想著要給爸爸熬粥、烤饅頭片,心里有點急,很怕爐子里的火又滅了。我總是封不好爐子。
走到快到家的馬路拐彎處,突然聽到砰的一聲響。回頭看去,只見一個女孩順著左側(cè)的馬路朝這邊狂奔,一身軍裝,腰間束著新皮帶,短發(fā)飛揚,手里還握著一把閃亮的匕首。她好像在追跑在她前面的一個瘦削的男子。有人慌張地喊叫,打槍了,打槍了。行人紛紛慌張地也跟著喊叫,跑起來,四處亂跑。
我呆呆地停住腳步,不知道該往哪兒跑。
又是砰的一聲響,那個跑在前面的瘦削男子突然倒在地上,不知是被子彈擊中了,還是因為腳下絆了一下。狂奔的女孩追了上去,舉起手里尖尖的匕首,狠狠地扎下去。
我嚇壞了,雖然隔著一條小馬路,我還是看到血從那個男子的白襯衣里流淌出來,洇紅了曬熱的柏油馬路。
孩子還不快走——
一個老阿姨推了我一把,催促我趕快離開。
我還是遲疑了一下,看到三個提槍的男子正往那倒地不起的男子身邊跑去,這才趕快跑起來。
跑到家,氣都喘不過來。弟弟問我怎么了,好一會兒,我才喘過氣來:殺人了,打槍啦。
你看到打槍的人啦?
我點點頭。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槍聲。我無法形容槍聲,也無法形容槍聲帶給我的慌亂與恐懼。還有那個躺在馬路上的白衣男子,蒼白的臉,還有他的血,那么紅。而最讓我心顫的則是那高高舉起匕首的短發(fā)女孩,我甚至看到她嘴角的笑……
她好像非常年輕,也許比我也大不了幾歲??墒?,她為什么要用匕首去扎那個男子呢?
幾天后,我聽到各種版本的傳說。有人說她是紅衛(wèi)兵的頭,還有人說她還是我們合肥一中初二的,軍干子弟。
究竟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為何要去殺人,不得而知。
隨后,槍聲,漸漸密集。白天,夜晚都會聽到槍聲。白天,大街上也不那么熱鬧了,老人和孩子都躲在家中,連菜市也蕭條了很多。買菜的人也是匆匆忙忙的,不再仔細挑揀,或討價還價。菜也變得單調(diào),只有白菜蘿卜幾種。
好派與屁派,兩派的矛盾急劇上升,且越來越激烈。
造反派也基本不再管爸爸這些人了。
一天下午,慶余到我家來了,說她大姥(也就是我阿姨),讓我們一家三口躲到鄉(xiāng)下國英家去。那里很安全。爸爸搖了搖頭:再等等吧。
又過了幾天,連菜市場也空了,沒人賣菜。城里一片混亂。爸爸才答應帶弟弟和我到鄉(xiāng)下國英姐姐家,避些日子。
國英姐姐家離城里并不太遠,不過三四十里路。雖然,只是三四十里路的距離,和城市卻儼然兩個天地。
初一下學期,我們?nèi)ムl(xiāng)下勞動過。不過,是在城邊上的近郊,割稻子。那里的農(nóng)民住的是瓦房,玻璃窗。沒有床,我們在麥草上鋪上棉褥子,直接睡在地上。飯很香,大鍋飯,大鍋菜,還有烤得焦黃的鍋巴。菜挺好吃:肉燒豆腐,辣椒炒干子,青菜雞蛋湯。
去國英姐姐家的路,越走越窄,全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溝溝坎坎也多。有的地方溝很深,上面只搭著一塊尺把寬的木板,腳踩在上面晃晃悠悠的,像走鋼絲。
早晨天還不亮,我們就和阿姨一起出城了,走不完地走,兩條腿都快走直了。天黑了很久,國英姐姐的丈夫任平哥哥打著電筒,才在村邊迎到我們。
村子不大。第二天早晨,我才發(fā)現(xiàn),全村都是茅草房,沒有一間瓦房。家家的雞窩和豬圈就在屋子后邊。雞和豬,還有狗,在堂屋里走來走去,也沒有人管它們。
男人女人都端著碗,蹲在屋前的樹下吃飯,還有很多人端著碗,走來走去的串門子。早飯,家家都是糊糊,玉米面打的糊糊,菜是老腌菜,還有生蒜頭。狗就趴在吃飯的人跟前,有時也會汪汪地叫幾聲。
國英姐姐給我們煮的是白米粥,盛在藍邊大海碗里,每碗都堆得滿滿的。左鄰右舍都圍攏過來,紛紛問:城里來的吧?一看就不是我們鄉(xiāng)下人,看看你們的手,一個老繭子都沒有,沒做過活吧?
又逗弟弟:這小伢子長得真俊,像畫子里的人。
國英姐姐挺著個大肚子,行動很遲緩,卻沒有片刻悠閑。從早晨天還沒大亮,睜開眼睛,她就一直在忙。挑水,燒鍋,剁豬草。她性子看上去憨憨的,不喜歡著急。做事也慢慢的,一板一眼。天熱,她的藍布小碎花褂子汗?jié)褚黄~上鼻尖上,也掛滿了汗珠,她卻依舊笑笑的。
任平哥哥,看上去和國英姐姐差不多的年紀。紅臉膛,大眼睛。剃著小平頭,人顯得很精干。他是個手藝人,會做木匠活。他家的碗櫥、箱子,還有裝衣服的柜子,都是他自己打的。村里大多人家的家具,也都是他打的。他田里的活,也是一把好手,犁田、栽秧、割稻子,樣樣都比旁人快。
和國英姐姐一樣,任平哥哥也不大喜歡講話。還沒開口,嘴角便牽出一片笑容。問他什么,他都能給你講出個一二三。再問,他便笑笑:我們鄉(xiāng)下人,哪里懂得許多?
任平哥哥還有一個哥哥,叫任和。任和與任平哥哥長得很像,只是略高一點,又清瘦幾分,一眼看上去,相貌是很出眾的。不過,他的右手有殘疾,永遠都是握緊拳頭的狀態(tài),不能伸展,所以干活不怎么得力。他媳婦個子矮矮的,好像智力不怎么健全,總是呆呆癡癡地望著人笑。任和大哥和他的爹媽住在一起,也許是因為他殘疾,爹媽對他的照顧要比任平哥哥多一些。任平、任和哥哥的爹媽是很平常的農(nóng)民,黑黑瘦瘦的,話不多。
讓我吃驚的卻是,任平哥哥和國英姐姐都是1948年生的,與我哥哥相仿。我哥哥還是個高中生,他們卻要有寶寶了。
任平哥哥吃吃地笑:鄉(xiāng)下人,念不起書,不就早早地要兒子嘛。
更讓我吃驚的是,他和國英姐姐并不是自由戀愛,也算不上包辦。國英姐姐是他的童養(yǎng)媳。國英姐姐三個月就抱到他家來了,和他一起長大的。
阿姨為什么要把國英姐姐抱到鄉(xiāng)下,還是這么偏遠的小村莊,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我偷偷地問國英姐姐:你媽媽為什么會把你抱到鄉(xiāng)下來?
她瞇起眼睛,嘆了一口氣:命唄。
接著又小聲地補了一句:我哪有我大姐命好。
為什么沒有你大姐命好?
我追問。
她笑笑:哪有為什么,就是命不好。
國英姐姐和任平哥哥長得有幾分相像,都是紅臉膛,大眼睛。不過,她的眼睛沒有任平哥哥精神,不是雙眼皮。她嘆氣的時候還喜歡把眼睛瞇縫起來。
命究竟是什么?人究竟有沒有命運?坐在烈日下的樹陰里,國英姐姐的話,在我心里盤桓不去。
正值盛夏,天很熱。夜晚,屋子里很悶,蚊子成群結(jié)伴,嗡嗡地叫成一片。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睡在屋子外面,很隨便地在泥上鋪一張草席,也不怕蚊子咬。
阿姨讓國英姐姐把她和任平哥哥的大木床搬到屋子外邊,還在床上支起蚊帳,讓爸爸、弟弟和我,三個人睡在蚊帳里。隔著蚊帳,還是能夠模模糊糊地看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鄉(xiāng)下的夜很靜,四周一片黑暗,星星和月亮,似乎比城里看到的都明亮一些。
也許,是這里離城有點兒遠,革命的浪潮還沒有波及到這里。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階級斗爭的意識并不強,隊長書記,還有年老有威望的男人,老老少少,都把爸爸當作有學問的人,對爸爸很尊敬,常常向爸爸請教。
爸爸蒼白的臉,在太陽的照耀下,漸漸有了些許紅潤。他在城里的沉默與憂郁,也漸漸散去。他很隨和地和村里的老人聊天,聽他們說東說西。也常常向他們討教,問他們一些問題,稻子、麥子,棉花什么的,還有這個小村子的由來。他還替村里的人寫信,念信,教小孩子們念詩。
一天半夜,睡在泥地草席子上的國英姐姐,突然喊叫起來:媽,我肚子疼。阿姨推醒任平哥哥:快,快,快起來,去喊接生婆,國英怕是要生了。
任平哥哥睡覺沉,呼嚕又響。大概是白天干活累的,一到夜晚,他只要躺到席子上,不到兩分鐘,便會扯呼。響亮有節(jié)奏的呼聲,和不遠處田野里的蛙聲連成一片,此起彼伏。
他從席子上爬起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真的要生啦?
阿姨催促他:這還能假,快吧。
任平哥哥連手電筒都沒顧上拿,拔腿就跑。健壯而敏捷的身影,一瞬間便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中。
阿姨連推帶拉,把國英姐姐拽進草房里,點亮了堂屋的油燈。
太陽高高升起來的時候,草房內(nèi)屋里終于響起嬰兒清脆的哭啼——哇哇。有些像小羊羔在叫。圍在草房門口的男男女女,這才都松了一口氣。
任平哥哥剛一從草屋里探出頭來,老老少少都急吼吼地追問:男伢女伢?
任平哥哥還沒有回答,眼角眉梢就一團笑。
眾人就爭先恐后地笑:肯定是帶把的吧??此哪樁夹Τ梢欢浠ɡ?!
在鄉(xiāng)下,添丁便是喜事。一家的喜事,也是全村的喜事。那幾天,村子里像過節(jié)一般,國英姐姐家從早到晚,都有人來探望。送老母雞,送雞蛋,也有來討喜蛋的。
雖然,任平哥哥在村子里算是能人,而且非常勤勞,但他家的日子并不寬裕,平常一針一線都是很節(jié)省的。頭胎就得了兒子,任平哥哥還是煮了一大鍋紅雞蛋,因為高興。
他給爸爸剝了一個紅雞蛋,笑笑地說:叔叔,就請你給起個名字吧,我們村子小,還從來沒有來過你這樣有文化的人。
本來,在鄉(xiāng)下,給孩子起名字很隨意,大名或跟著家譜,按輩份中一個字起,或者按照心里的意愿起,小名則隨口而出,叫狗娃、發(fā)財什么的也不少。任和與任平哥哥的名字沒有跟著輩份走,都是按意愿起的,那意愿很簡單:和睦、平安。
爸爸想了一會兒,沉吟道:就叫大潮吧。
為什么要叫大潮?是指革命的大潮,還是指社會動蕩的大潮?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名字。
任平哥哥卻說:這個名字好。
大潮的小名就叫大潮子。后來,他們家老二,就叫二潮。老三是個女孩,隨口扔了個名字:三子。
國英姐姐還沒有滿月,我們就又回到城里。畢竟,那個安靜的小村莊不是久留之地。而且,國英姐姐一家對我們的格外關(guān)照,給他們自己添了很多麻煩,也擾亂了他們本來的生活。
報紙上登出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城里的槍聲也漸漸平息。
我喜歡國英姐姐家的平靜,但也盼著能回城。因為,那里的夜晚沒有電燈,白天呢,家家都在田里忙碌,從早忙到晚,我們閑閑地在一邊,也不大自在。生了孩子的國英姐姐連月子也做不安,還要分身照顧我們。
爸爸執(zhí)意要走。
其實,我想那時爸爸心里也還是不安的,不僅僅只是因為擾亂了國英姐姐一家平靜的生活。
我們又回到了從前。不過,還算好,武斗剛剛結(jié)束,還挺混亂,對爸爸他們的批斗與管制,也就繼續(xù)松懈著。
可我的閑蕩日子,很快就又結(jié)束了。學校進駐了工宣隊,還有軍宣隊。要大家回學校:復課鬧革命。第一天到學校,還算好,風平浪靜,沒有把黑五類或者狗崽子趕到教室規(guī)定的角落里。
分到我們班的工宣隊師傅,是個胖胖的,六十出頭的老工人。姓齊。齊師傅是汽車修配廠的八級鉗工。他說話聲音粗粗的,但不兇。
齊師傅宣布,以后每天必須到學校來,但并沒有提復課的事。
接著,開始軍訓。家遠家近的,全住校。教室變成了宿舍,架子床,還有地鋪。還好,我們女生都有床,上鋪和下鋪。床挨著床,像火車車廂里的臥鋪一樣。
我們班的解放軍教導員,非常年輕,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
天天早上,天不亮,軍號就會響起。跑步、齊步走,向左轉(zhuǎn),向右轉(zhuǎn),臥倒,爬起……然后吃早飯。早飯后,學習報紙上的社論文章,討論。下午,又是跑步、齊步走。
軍訓還沒有結(jié)束,12月21日,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發(fā)表了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說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學畢業(yè)的子女,送到鄉(xiāng)下去,來一個動員。各地農(nóng)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nèi)ァ?/p>
當天晚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傳達了這個指示。整座城市立刻又沉浸在一片歡騰之中,鑼鼓喧天。第二天《人民日報》在頭版,以大字標題刊出醒目的文章: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
學校里一片沸騰。到處都貼滿響應號召的決心書,還有人咬破手指,用鮮血簽下自己的名字,以示決心。
毛主席指到哪里,我們打到哪里!
到農(nóng)村去,到最廣闊的天地里去!
哪里需要,我們就到哪里去!
宣傳欄里隨處可見這樣的口號。
我對農(nóng)村的皮毛認識,就是國英姐姐家。沒有路的泥巴地,茅草屋。玉米糊糊,老腌菜。天高地遠,一眼看過去,除了青翠的田野還是青翠的田野,田野的盡頭還是田野。走很遠,都沒有人煙。人好像被扔在蠻荒之中。家家都很窮,那里的農(nóng)人都很羨慕城里的人的富裕生活。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還說: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知識青年在那里是大有可為的。
我在那里可以干些什么?像爸爸那樣,教小孩認字念詩?
說心里話,在國英姐姐家的時候,我是想念城市的。我喜歡城市里明亮的燈光,熱鬧的大街,還有遠比鄉(xiāng)村舒適的生活。我心里充滿了對城市的依戀。
可是,不管我愿意還是不愿意,我都得下鄉(xiāng)。沒有選擇。
工宣隊和軍宣隊給大家提供了幾種選擇方案:最艱苦的是淮北、最富裕的是皖南山區(qū)、最近的是長豐縣,或者去自己老家鄉(xiāng)下也行。
糾結(jié)了好幾天,我選擇了離家最近的長豐,爸爸也說離家近點,比較好。工宣隊把我分到一個九個人的小組,四個女生,五個男生,只我一個是老初一的。這個小組,我一個人也不認識。
出發(fā)的日期定在1968年12月1日。
出發(fā)前兩天,弟弟病了,高燒,不能去送我。而爸爸只能依在工棚的門邊送我,他傴僂著腰,眼鏡卻拿在手中。我猛地發(fā)現(xiàn),爸爸深陷的眼睛里有淚。
不敢再回頭,不敢用手背去抹自己的眼淚。那短暫而漫長的一刻,兩輩子都不會忘記。不會。
4
1969年,秋天,9月9日,深夜里,爸爸倒地不起。我不在家,已去長豐徐廟公社雙郢生產(chǎn)隊插隊。他身邊只有弟弟,弟弟半夜上床撒尿,看到爸爸臥倒在地,他就撲過去,叫爸爸,搖爸爸,可這一次,爸爸沒有再醒過來。
我是第三天傍晚才回到家中。軍管會派了一輛小車,和造反派的一個小頭頭F,把我從鄉(xiāng)下“接”回來的。F是個記者,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兇而輕蔑,要我立刻跟他們回合肥,至于為何,卻一個字也沒有吐露,并要我第二天一早就到辦公樓的會議室,說是軍代表要和我談話。他一路上都在和那個中年胖司機談論我們知青小組的一個女生,如何膚白,如何貌美,如何過目不忘,驚鴻一瞥。
顛簸中,我心里盤桓不去的全是爸爸。
回到合肥,已是傍晚。濃濃的暮色中,我家工棚門前擁了一堆人,裂著縫的門板被潑上一大團墨,還有醒目的一行大字:死有余辜。弟弟一個人呆坐在工棚的黑暗中。
很多年后,我才從報社一些老人的口中得知,爸爸去世的當天晚上,軍宣隊和造反派當即召開了批斗大會,說我爸爸是畏罪自殺。弟弟也被拉到會場陪斗。曾小心翼翼地問過弟弟,一向大大咧咧的他,轉(zhuǎn)頭看向窗外。
很簡單地告訴我,那天半夜他起床小解,看到爸爸臥倒在地,口吐白沫,就去搖爸爸,叫爸爸,可爸爸卻一動不動,他慌忙去敲醫(yī)務室張醫(yī)生家的門。
張醫(yī)生是個女醫(yī)生,很溫和,她的兩個兒子比弟弟大幾歲,不像一些大孩子,欺負弟弟,還常常帶他玩。張醫(yī)生匆忙帶著藥箱,跟著楊來到工棚,她摸摸爸爸的鼻息,過了好一會兒,對弟弟說:你爸爸去世了。
那一年,他15歲。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會議室。漫長的等待之后,我先見到的是頭天見到的那個F記者,還有幾個老工人。軍代表出現(xiàn)時,太陽已高高升起,幾個便裝干部簇擁著他,進門便問:那個誰的女兒來了嗎?
他好像不大記得我爸爸的名字,抑或是不愿提及我爸爸的名字。
軍代表只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我一眼,坐下,緩慢,幾乎是扯著嗓門地說了一大篇,什么狗特務,什么反黨反社會主義,什么利用報紙抹黑社會主義,還有……,我已經(jīng)耳熟能詳。我只想知道,他把我叫到會議室來,究竟想干嘛?只是聽他這一通批判?給我補上爸爸去世后大批判會的批判?
他說話的時間,并不太長,一二十分鐘吧。然后起身,把手一揮:今天就這樣吧,轉(zhuǎn)爾又對F說:剩下的事,你和她談。
所謂剩下的事,也就是:將爸爸盡快火葬。
F沒有去火葬場,是讓司機帶我和弟弟去的。
爸爸躺在地上的一副擔架上,從頭到腳蒙著白被單。一位年老的工人問我們:伢子,你們家大人呢?
我和弟弟都沒有回答,哭了。
年老的工人深深地嘆了口氣。
弟弟問我:哥哥什么到?
我搖搖頭:不知道。我也在心里盼著哥快點到。
外邊的陽光很燦爛,天空湛藍。一縷縷白煙,從大煙囪緩緩升向天空,相伴著爸爸憂傷而沉默的目光。
沒有骨灰盒,也沒有骨灰。
阿姨來了。一大清早,天還沒大亮。
阿姨的眼睛腫得像兩個紅桃子,進門就責問我們:你們兩個人啊,出了這么大的事,都不去找我。要不是昨天晚上慶余跑到大姐家去告訴我,我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
我和弟弟,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從鄉(xiāng)下回來,我一直處于慌亂之中,真的是沒有想到去找阿姨。
阿姨埋下頭,癱坐在小板凳上,嗚嗚地嚎啕大哭。她一邊哭,一邊呢喃:你媽媽不該呀,你媽媽走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爸爸也活不長啊,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會離開你們家的,我就怕你爸哪一天撐不下去,丟下你們兩個也走了……
阿姨又說:你媽媽要不是跟了你爸爸,也不會受那么多的苦呀。你媽遭了多少罪啊——
爸爸怎么了?我心里充滿了疑問。不是因為媽媽,爸爸才倒霉的嗎?我最先看到的是批判我媽媽的大字報呀。
阿姨深深嘆氣:你們兩個這么小,以后的日子怎么辦???老天,怎么辦啊,哪個又能幫到你們,想幫你們的人,沒有本事,也沒有辦法,能幫你們的人,又不敢。
她又嚎啕起來:阿姨,我也沒有這個本事。老天爺啊,你就不能睜個眼?
那個深秋的清晨,阿姨一直痛哭,撕心裂肺地哭:你們兩個怎么辦???怎么辦???
弟弟突然傻傻地安慰阿姨:不要緊的,我哥哥就要來了——
阿姨抬起頭來,還是滿眼的淚水。
十多天后,終于等來了哥哥,他先回了趟北京,見到了姑姑和姨后,才輾轉(zhuǎn)來到合肥。姑姑的意見,讓我和弟弟跟著哥哥去陜北,還給我寫了封信。雖然,我萬分的不情愿。
如姑姑所預測,軍代表同意了她的請求。
隔天,我?guī)е缛チ四棠碳遥姲⒁?。阿姨眼睛紅紅的,不斷用手帕揩眼淚,哽咽著對哥說:小冰,你一路辛苦。還是姑姑考慮的周全,你們子妹三人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和幫襯。小冰,過幾天,你跟我去長豐,幫妹妹轉(zhuǎn)戶口,把行李拿回來。
又轉(zhuǎn)過身叮囑我:你就安心在家,拾掇拾掇,看看棉衣,被褥還缺什么。北方不比我們這邊,冷。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很害怕回生產(chǎn)隊,更不想再見社員和一起插隊的同學。
阿姨一直忙碌著,為我和弟弟準備棉衣棉褲,還有被褥。還在我們的行李里塞了一大包花生米,一顆一顆,都是她精心挑選的。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可是,我們還能回到這里嗎?
十一月下旬,哥帶著我和弟弟,離開了合肥。這一去,山高路遠,從此懷人萬里,也就只剩下路途迢迢,遙遙?;疖嚲従忛_動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遠處高高的煙囪,一縷縷白煙繚繞著升向天空,白煙里隱匿著爸爸憂郁而憂傷的眼神。
阿姨飄飄的白發(fā),也漸漸遠去,還有她的眼淚。
5
我對陜北最深切的感受就是:冷。連夏天的夜晚也冷,風吹在身上涼嗖嗖的,得披上棉襖。深秋的夜晚,地上的月光也冰冷如霜。早晨,窗欞上、樹梢上的霜,便如碎雪花一般。
更折磨我的感受,則是:苦重(指干活)。而陜北的老鄉(xiāng)心地善良,看我受不下苦(干活不行),第二年就讓我當了民小老師,教娃娃們。
第三年深秋的一天傍晚,我收到慶余的信,很意外。好像這是她寫給我的第二封信,還曾給我寄過一首詩,詩里寫了點什么都忘了,只有一句話在我心里留下點痕跡,好像是:唯我活得不自由。
而這封信,卻有點兒讓我一時竟回不過神來。很短,只一頁紙,五六行字。慶余告訴我,她結(jié)婚了。語氣既不興奮,也不羞澀,很平靜的。信中也沒有說和她白頭偕老的那個男人是誰?什么樣的一個人?
還附了一張包裹單,是2斤花生米。
我把她的信看了又看,仍然想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結(jié)婚?媽媽活著的時候很喜歡慶余,總夸她是漂亮女孩兒中漂亮的。難道因為漂亮就要早早結(jié)婚?我心里有些輕看她。
蜷縮在被窩里,好久好久,我的雙腳依舊冰涼,心里突然涌起一個念頭:小學校一放假就回合肥,硬著頭皮去問問,爸爸媽媽是否有政治結(jié)論了?
還有我也很想見見慶余,問問她干嘛早早結(jié)婚。
寒假終于在盼望中如期而臨。
在回南方的火車上,心里亂得像一蓬草。車窗外的景色,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般,漸漸有了幾分暖色,樹多了些,田野也變得平坦,陜北高原的崖壁和山峰,遠遠地扔在長長鐵軌的后面。
還是要在蚌埠倒車,才能到合肥?;疖嚨桨霾阂咽堑诙斓闹形?,風雖然還是冷冷的,但太陽高高地掛在空中,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嚴寒。站前小廣場,嘈雜熱鬧,洋溢著久違了的溫暖。落到我眼睛里的全是好吃的東西:烤紅薯、爆米花、五香豆腐干、葵花子,還有小紅蘿卜……
突然之間,我看到一個要飯花子,捧著一碗白米飯,坐在馬路牙子上,用手一團一團往嘴里塞。手烏黑,米飯卻雪白。
我呆呆地看他吃,眼淚奪眶而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白米飯了。
火車到合肥,已近傍晚。和我離開的時候差不多,車比蚌埠多,樓也比蚌埠高。輝耀的夕陽中,車水馬龍。雖然沒有北京的壯闊,但也洋溢著城市的氣息,比蚌埠干凈。
我喜歡城市。合肥雖然小,也不怎么繁華,可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我還是喜歡它。然而,我心里卻哆嗦著,這里已經(jīng)沒有我的家。
在冬日冷風里,嗆了好一會兒,我才上了公共汽車,去大姐家。事先并沒有給大姐去信。大姐家在城外,下了車,又沿著環(huán)城路走了好一會兒。
天黑盡了,遠遠近近的燈光都亮了起來,像天上的星星。我喜歡燈光,鄉(xiāng)村的夜晚總是黑漆漆的,靜得沒有聲息。環(huán)城路上也是黑漆漆的,沒有燈光,走好遠才會有一盞路燈,而且燈光很黯淡。
大姐家住的是樓房。在一片菜園子中,那兩座深紅色的樓很顯眼。筒子樓,大姐家門對門兩間。長長窄窄的過道里擺滿了煤球爐,還有煤球、簸箕什么的,擁擠雜亂,但卻又彌漫著家的溫暖。
推開大姐北房的門,大姐和姐夫都不在,只阿姨帶著大平和二平坐在一張矮矮的小方桌前。桌上擺著饅頭,稀飯,還有兩盤菜,雪里紅炒紅辣椒絲,清炒烏菜。
阿姨的頭發(fā)全白了,剪得短短的,別在腦后。還是大襟棉襖,深藍色的大襟罩衫,肥筒棉褲。人很瘦,但并不顯老,只是頭發(fā)雪白。她好像眼神不濟,在燈光里也看不清人的樣子。看了我好一會兒,還像是在做夢的樣子。
我喊了她一聲,她才從夢中驚醒:哎喲,真的是——眼淚從她的眼睛里淌了出來。
大平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我走的時候,他三歲,那時二平還在鄉(xiāng)下奶媽家。六歲的大平和四歲的二平,楞楞的好奇地看著我。
阿姨哭著笑,催促大平二平:快喊姨。
大姐回來的時候,阿姨還在淌眼淚。大姐埋怨她:媽,不是我說你,一天到晚,哭,哭,眼睛哭瞎了,我看你怎么辦??床坏娇蓿吹饺肆?,你還哭……大姐夫不在家,下放到山西祁縣去了。
阿姨嘆息:這年頭,家家都不得團圓。
大姐也嘆氣了,告訴我,前些日子,大平二平還給所里的政工組關(guān)了幾天。
我嚇了一跳,關(guān)他們干什么?他們才多大?能犯什么事?
哪里有什么事,都是不是事的事。大姐說,研究所的人都下放祁縣去了,留在家里的也就是老婆孩子和老人,又沒有幼兒園,小孩子就只能成天放野馬,在外頭瘋。不知道哪個小孩用粉筆在墻上寫了一句標語:毛主席萬歲!又一個小孩不知是因為和他吵架了,還是不懂事,就又用粉筆在毛主席萬歲上畫了叉叉,這下不得了,變成了反革命事件,把所有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都關(guān)了幾天,一一排查。
二平嘟噥:我不會寫字。
大平搶白道:我會寫字,但我寫的字比那個字好看。我要是畫叉叉,肯定不會那么歪歪扭扭的,畫的都畫不直。
大姐生氣了,罵他們:你們還說呢,以后不準出去瘋,老老實實在家玩,要不就跟奶奶去種菜。
阿姨告訴我,兩個小討債鬼給關(guān)了三天才放出來,她和大姐都快急瘋了:他們老子又不在家,要是真出事了,怎么辦?
胖嘟嘟的二平在一邊嘿嘿笑:把我們關(guān)在里面就叫我們寫字,還給我們吃白面饅頭呢。
大平很得意:叔叔阿姨都說我的字寫的最好。
大姐白了他一眼:你算了吧,還最好呢,以后老老實實在家呆著。
我問大姐,最后查出來是誰寫的嗎?大姐搖搖頭,沒有,肯定不是他們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小孩寫的,紅五類又不查。
第二天一早,我就準備去爸爸媽媽的機關(guān)。臨走的時候,阿姨很不放心:怕是問不出什么。
我執(zhí)意還是要去問。
阿姨又淌眼淚了:早去早回。問不出什么,心里也不要難受。
其實,我也不想去問。一想到要到那里去,心里就發(fā)抖。可是,又不能不問,不問我和弟弟還有哥哥,永遠都回不了城。
爸爸媽媽的單位,我都去了。硬著頭皮。如阿姨所料,一無所獲,再一次身陷無邊黑暗的樓道。媽媽單位的政工組的負責人,是當時省委副書記的夫人,她冷冷地看著我,問:你來干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輕聲問:我媽媽有政治結(jié)論了嗎?
她把我看了又看,冷冷地說:不是早就有政治結(jié)論了!
早就有?
怎么會呢?
我依舊小心翼翼:是什么?可以讓我看看嗎?
她不耐煩地吼起來:畏罪自殺!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固執(zhí)起來,也許是因為不死心:那讓我看看書面的結(jié)論。
她把手一擺:沒有。有什么好看的!
我弄不清楚是沒有書面結(jié)論,還是她不讓我看。
記不得是怎樣走出那幢灰色的小樓的。在報社,我什么也沒有問到。那天報社政工組沒有人,門緊閉著。我敲了好一會兒,里面仍舊沒有聲音。如果有人的話,問的結(jié)果和媽媽機關(guān)大概也會差不多吧。
回到大姐家,天差不多已經(jīng)黑了。阿姨沒有問我問到了什么,端上飯菜,告訴我:慶余下午來了,沒有等到我。
阿姨說,慶余結(jié)婚了,也有了工作。在菜站賣菜,工作是她男人給她找的。說到她男人,阿姨深深地嘆了口氣,語焉不詳。大姐卻道:不提他也罷。
第二天,我去菜站找慶余,上午正是她最忙碌的時候,稱菜,收錢,找錢,買菜的人排著長長的隊。直到快中午時分,菜全部賣光時,她才停下,一頭一臉的汗,捧起大茶缸,一氣喝了個痛快。令我驚訝的是,她改了名字:劉琴。問她為何要改名,她望望身畔的同事,急忙擺擺手,很緊張地示意我不要再問。沒有見到她的那個他。
6
無望而歸。
在陜北的大山里,除了山,還是山。山連著山,綿延,沒有盡頭。如同我的日子,沒有晨曦,也沒有晌午熱辣辣的太陽,只剩下黑夜里的星星和月亮,還云遮霧蓋著。
沒盼頭。
大姐的信,還有阿姨一顆一顆挑出的花生米,是寒冷的日子里最貼心的溫暖。藕斷絲連。
再回合肥,又已過去了三年,是我去陜北的第六個年頭,弟弟已經(jīng)招工去了寶天線(寶雞至天水鐵路線簡稱寶天線)建河工區(qū)當養(yǎng)路工。我也在北京干部老游叔叔和老梁叔叔的幫助下,調(diào)到縣委通訊組,以工代干,其實是以民小教師代干。但我還是期待著爸爸媽媽的平反,還他們以清白。
阿姨見到我,沒有歡喜地笑出聲,眼淚緩緩往下淌,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給我看。弟弟的,弟弟招工到寶天線上的一個小站上當養(yǎng)路工,滿心歡喜地向阿姨報告并寄去第一個月領(lǐng)取的工資40元錢。他當工人了,掙錢了,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
一頁紙,不到五行字。阿姨大姐:你們好!抬頭幾個字寫的老大,后面越來越小,統(tǒng)共不到五行。署名小得像螞蟻。
我笑著嘆了口氣:唉,他就這個樣,馬馬虎虎的。
阿姨卻嚎啕大哭:你們兩個,誰也沒有念到書。你爸你媽地底下也閉不上眼……
阿姨把念書看得比天還大,她寄于我的北大夢,在她的哭聲中灰飛煙滅。
大姐說,弟弟來信后,阿姨常常捧著那薄薄的一頁紙,哭,兩個眼睛都快哭瞎了,看東西模模糊糊。摘菜,切菜,掏爐灰,動作也比過去遲緩了很多。有時,像是走了神。
不過,盡管這樣,阿姨還是在大姐他們家的樓下,開出一小片荒地,種了冬瓜、茄子、辣椒,還有毛芋頭,喂了三只母雞,把大平和二平喂得白白胖胖,兩個小家伙也常在菜地忙碌,拔草,澆水。
阿姨不放心地問我:怕是不會總這樣吧,大學只認出身,不考試?
她很擔心大平二平也像我和弟弟一樣,半個睜眼瞎,只認得些字,什么知識也沒有。
我很茫然,搖搖頭:不知道。
阿姨抬起頭,看著窗外的天空,深深地嘆了口氣。她的眼睛很混濁,上面浮著一層白翳。
如阿姨所料,報社出版社,我去了幾趟,還是什么也沒有問到,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也早就淡出了那些手握權(quán)力的人的世界。
臨走前幾天,見到了慶余,她已有一個三歲的女兒。女兒很瘦,小臉黃黃的,只一雙眼睛像她,黑漆漆的。她自己還是細細的,白白凈凈,看不出是有了孩子的母親。她笑容滿面的把女兒抱在懷里,讓女兒喊我姨。小女孩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姨。
第二天傍晚,大雨磅沱,慶余冒雨騎車來給我送了十斤全國糧票。
7
合肥,漸行漸遠,慢慢淡出我的生活,一線所牽,也就只剩下阿姨那雙長滿白翳的眼睛。雖然,其間也還回去過,但已經(jīng)不那么緊張充滿期待去爸媽的單位打探他們的:政治結(jié)論。
結(jié)論,早已在陜北高原艱苦的勞作和一次次漫長的旅途中,漸漸清晰明了。
何必在乎那一紙塞進檔案的結(jié)論。
再見阿姨,她又老了幾分,話也更少。難過傷心的話,她都咽了下去,眼淚也流干了,她茫然地看著窗外,像對我,又像自言自語:這個世道,好人不長壽。
她不明白縣委通訊組,做的是一份什么樣的工作,就只覺得比弟弟當養(yǎng)路工輕松,囑咐我:有空還是要好好念書,念書,說不定哪一天就有用了。
我懂,阿姨還是盼著我能多讀點書。當養(yǎng)路工的弟弟,已經(jīng)讓她哭瞎了眼睛,希望我能掙脫半個睜眼瞎。
她不死心。
其實,阿姨不知道弟弟做事比我用心,養(yǎng)路工雖然是粗活,巡道,扛枕木,但那些粗活中也有技術(shù),不起眼處也非常精細。弟弟干活,舍得下苦力,也很細心學習,琢磨,深得老師傅的夸贊。
還有一件事,弟弟和我都瞞了她。
前一年,假日里,弟弟他們一伙從甘泉招去的養(yǎng)路工,乘車到寶雞,找了一家小餐館,聚餐。也沒有什么好吃食,漂著辣油的蕎面,硬得像石頭的雜面餅。說說笑笑,快活了一下午??傻诙欤闪艘徽斓幕?,晚飯吃的鋼絲面(鋼絲面是高粱面與榆樹皮面和在一起,用機器壓成的。因此面的粘合度低,只能蒸不能煮,面條硬的像鋼絲,由此得名。),飯后,淅淅瀝瀝下起小雨,弟弟在工區(qū)開會時,突然口吐黑色血塊。好在是在鐵路線上,工長到車站要了一個點,搭上開往寶雞的貨車守車,下車工友立刻把他背到寶雞的醫(yī)院。醫(yī)院立刻下了病危通知書。在病危通知書簽名的,搶救后照顧他的,都是一起招工去的知青。哥們弟兄,還姐姐們,輪流在醫(yī)院看護他,守夜。等電報輾轉(zhuǎn)到我手上時,他已笑咪咪地躺上病床上和他病房里的病友們侃大山了,讓我不必去寶雞。
我先回的北京,他回去那天,我去北京站接他,他提著個手提包,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人瘦得像細細的竹桿,但卻一臉燦爛的陽光。看到我就說,想吃姨做的蔥油餅,還有大蔥純?nèi)怵W餃子。
他抬頭仰望高遠而湛藍的天空,身畔人流如潮,車亦如潮。弟弟說:還是北京好,首都!在北京賣大碗茶,掃大街,都高興!
我沒吭聲。
8
1978年,我在陜北高原的第九個年頭,終于在漫長無望的等待中,等到了爸爸媽媽的平反。姑姑和姨,從北京來合肥參加追悼會。追悼會上,姑姑和姨堅持要阿姨站在最前面。
阿姨的頭發(fā)早已經(jīng)全白了,一根青絲也沒有。報社的老者紛紛過來和阿姨握手:老阿姨,沒有你,兩個孩子也不會有今天。
阿姨淚水漣漣,可并沒有終于可以洗冤吐氣的松快。
站在我旁邊的弟弟,一身打補丁的工裝,臉上的神情很淡然,似乎還帶著幾分輕蔑,與肅穆的追悼會格格不入。
望著弟弟,阿姨深深地嘆氣。
只有我懂,阿姨心中的塊壘放不下。
阿姨心中的塊壘冰雪般融化,是在1979年的夏日里,弟弟考上了安徽大學的法律系。阿姨得知弟弟考上了大學,喜極而泣,從抽屜里拿出他從鐵路上寫的那封信,恍惚道:千想萬想,想不到還望到了這一天。
她用手輕撫著信封,說:你爸媽這下心也該安了。
漫長九年的分離,雖然其間也見過兩三次面。到底還是隔山隔水,阿姨有所不知,弟弟早就不是那個頑皮上樹逮小鳥,住工棚時,帶著隔壁施叔叔家胖胖的小三子,爬墻頭,躲避男孩子追追殺殺的楞頭青了。78年,他就參加了高考,考的不理想,只考上了一所大專,他沒有猶豫:放棄,接著準備來年再考,每天都熬到深夜十一二點,做筆記,整理知識點。因在鐵路了干了很多年,火車的南來北往,他了熟于心,還有歷史,那也是自小就喜歡,從三國演義開始。那年高考,他地理歷史均考了高分,只是數(shù)學差,從a+b=c始,惡補一番,總算考了39分,總分遠超錄取分數(shù)線。
阿姨說,想不到弟弟還這樣有恨心(合肥話,不是指仇恨,而是指毅力,堅持做一件事),小學都沒念完,就考上了大學。還常常要大平二平跟弟弟學。
我從陜北回到合肥,黑黑瘦瘦,連80斤還不到。頭兩年就住大姐家,和阿姨睡一張床。白煮蛋,雞湯面,鯽魚燒豆腐,紅豆蓮子粥,還有紅棗姜湯,雖然都是極普通的吃食,但養(yǎng)人。阿姨終于讓我黑瘦的臉上泛起些紅潤。
日子緩緩流淌,瑣碎、忙亂,結(jié)婚、生子、考職稱、念電大,阿姨一直陪伴我身畔,忙不過來的時候,她就會伸手拉扯我一把。月子里,她白天給我煨雞湯,夜晚又把兒子抱去跟她睡,小小夜哭郞,常常在夜里啼哭,阿姨就像小時運華阿姨把我抱在懷里一樣,一抖就是一夜。電大考試,考職稱前夕,阿姨也就把剛剛學會走路的兒子接到大姐家,讓我安心復習。
她的背開始駝了,還是喜歡喝很濃很濃的茶,夜晚昏黃的燈光下,她捧著大茶缸,一口一口抿下苦苦的茶水。我深知她心里那團化不開的淤堵:我到底還是沒有能夠到北京去讀大學。
在年復一年的漫長中,她慢慢兒與自己心中的淤堵和解,就只巴望著我把工作做好,不落人后。直到大平二平都考上了重點大學,她臉上才綻出一片笑容,大姐說:這下心里舒坦了吧。阿姨低頭緊所握手里的大茶缸,長長舒了一口氣。
只有我知道,她心里還沒有當初的念想全部淡忘。
兒子問她:外婆,你怎么喜歡喝這么苦的藥?
和弟弟小時候一樣。
9
2001年的初冬,阿姨辭世。那天,我趴在她床前,久久地看著她。她還是平常的模樣,靜靜地躺在那兒,很安詳。
大姐把她葬在小蜀山陵園,高高的山崗上。在那兒抬頭可仰望高遠的天空,低頭俯瞰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叢林,叢林中掩映著高高低低的墓碑。
我在離阿姨墓碑不遠的山角下,給爸媽選擇了樹葬,在一棵松樹下,一塊極小極粗糙的小石碑,上面只刻著兩個字:勿忘。
樹下的骨灰盒里是沒有骨灰的,只一件媽媽的舊衣,和一本書。
運華阿姨對我說,得知我媽媽去世的消息后,第二天她就和阿姨到火葬場去打問骨灰存放在哪里?問了很久,什么也沒有問到。爸爸去世后,她和阿姨又去了火葬場,還是什么也沒有問到。
運華阿姨淌著眼淚,搖著頭,嗚咽。
炳南伯伯也沒有熬出白湖農(nóng)場。炳南伯伯去世后,運華阿姨獨自帶著小老漢過,之后她又提前退了休,讓小老漢頂替了她的工作。她很心安地長吁一口氣:小老漢總算端上了飯碗。
小老漢后來娶妻生子,都是運華阿姨替他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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