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重要的,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出喜歡的樣子,路途曲折漫長,步步落子無悔。
配圖 | 《我在他鄉(xiāng)挺好的》劇照
2023年1月,是我從騰訊離職后的第七個月,從上?;氐嚼霞业牡诙€月,連續(xù)工作十幾年,我擁有了最長一次空檔期。
大廠是多少人擠破頭也要鉆進去的地方,“怎么你還往外跑?”,媽對我十分恨鐵不成鋼,忍不住質問我:你到底想干嘛?不結婚不談戀愛,你不打算出去工作了!
還好,我不跟她一起住。
有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從夏到秋再轉入冬,季節(jié)終于開始嚴酷,似乎漫長沒有盡頭,我看向窗外并不遙遠的江岸和流動不息的江水,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離職,是為了出國讀書,我毅然決然地向所有人昭告,老子不要一眼看得到頭的生活,不要為消費主義助長,要去追求電影導演的理想??晌抑挥幸粋€月備考語言,兩次雅思考試失敗后,我突然內心一片空虛,做導演,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我明明是個以文字思考的人,最吸引我的、我最擅長的從來都是文字而不是影像,就算讀完了一年碩,難道還是回來拍廣告?
纏繞我多年的虛無主義又犯了,從腦子里長出霧霾長出肢腳,漸漸裹住了我的周身,朋友說,你要么再備考一年,delay offer明年入學。
三十多平方米的一室戶里,房頂開始漸漸壓下來,我每日躺在沙發(fā)上,看著那些高價買來的課件,所有單詞在腦中逐漸褪色、淡化、消弭。忙慣的人突然閑下來,生理和心理上都會出現(xiàn)問題。
經(jīng)濟很差,離開大廠再想回去很難,我的招聘流程走到最后一步被HRD卡住,回廣告公司,又覺得大材小用,免不了又要陷入天天比稿的車輪戰(zhàn),有一搭沒一搭的項目還是會找來,既然不用坐班,那何必還在上海待著?
一個月五千多的房租,讓那些梧桐、話劇、展覽、寂靜的老租界街道,都漸漸失去了吸引力,而難以決斷的纏繞絲線,在一場腰肌勞損的突然來襲后,一下子就脫落了。
我兩個月起不來床,稍微一動,劇痛鉆心,十幾年的職業(yè)生涯積累下的所有疲倦瞬間爆發(fā),身體沉默而憤怒的囂叫:我不干了!
半夜醒來,痛覺如一絲熱流順著神經(jīng)網(wǎng)絡流到腿腳,我掐住這具肉身,想掐斷痛感的傳遞,卻阻止不了身體用這種方式,宣告存在。
我無法獨自爬起身去醫(yī)院。但仍要通宵趕稿,deadline不等人。
稍微好轉后,我回到了老家,長江岸邊,一座有著千年古塔的小城,與任何被時代浪潮落下的三線小城一樣,安靜,落寞,曾經(jīng)憤世嫉俗,如今隱隱不甘,又無可奈何。
老家小城叫安慶,對岸是池州,反正,都是兩個乏人問津的地方。
小時候,故鄉(xiāng)是毛蟲身上的殼,想化蝶必須把殼打碎,現(xiàn)在,依然無法克制帶著挑剔的眼光去觀察這座城市,但開始嘗試著把故鄉(xiāng)當成異鄉(xiāng)來善待,人終究沒那么容易斬斷基因上的聯(lián)系,可能也是,我到了心軟的年紀。
小城無聊,日出日落,如江水反復奔流,但江水還能流向上海,奔入東海呢。唯一的精神生活是電腦和手機,不斷刷新著網(wǎng)頁,往微信書架里瘋狂加書,讓我感覺不至于陷入荒瘠。
豆瓣右上角一個紅色的1,有人關注了我,是敏。
這是敏回到小城池州的第一百三十二天,一百三十二天前,她在上海。
一條江劃開了兩岸,也隔開了兩座城市,小城與小城比鄰相望,互通往來,靠二十分鐘一班的渡輪和一座大橋。
江面不寬,卻顯得遼闊,想必是因為兩岸都沒有高聳入云的大樓,較為發(fā)達的一邊是一座千年古塔和臨著碼頭的雙行車道,不怎么發(fā)達的那邊,則是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
每到夏天,江風將那些濃密的高草和行道樹吹得七歪八倒,在瘋狂搖擺的植物間隙,農(nóng)田的綠,因其上勞作的農(nóng)人而顯得安定。
反正,無論這些田地是被劃作城市新區(qū)還是依然偏居一隅,農(nóng)人的生活總是不變的,日出日落,有地,就是一份依傍,一份不被風浪吹跑的定心石,那些在農(nóng)田邊緣逐漸生長起來的商業(yè)住宅區(qū),雖然有花園有電梯,里面,又有幾個人住呢?
敏在小區(qū)的15層凝視窗外,一個農(nóng)婦直起腰桿,用草帽扇風,看不清表情,動作讓人想起《小森林》里的女主角。
江面上,日影逐漸西沉,碩大的太陽暈成一個蛋黃,緩緩落入水中。
那不是一份特別光鮮的工作,但有著十分光鮮的外在。
上海的市中心,高檔寫字樓,等電梯的都是穿三件套西裝的金融從業(yè)者,早晨,人均手握一杯美式,阿拉比卡咖啡豆的香氣在冷氣開足的電梯間里靜靜彌散,中午,來往的人托著沒有任何油煙氣的沙拉和雞肉卷,一個個紙袋上印著Wagas和星巴克的logo。
寫字樓中沒有四季,從大堂到辦公室,中央空調,四季恒溫,冬天,脫掉外套,里面穿的依然是襯衫,羽絨服拉上拉鏈?窩窩囊囊的多難看。
敏很喜歡這份工作,在這里,來往皆是體面好看的男男女女,大堂里飄散的話題是ROI和上市,電梯里則是一片冷靜,只有各式香水味克制的流動,人人有文明的距離,即使飄來凝視的目光,讓她感受到的也是恭維不是冒犯。
偶爾電梯里沒人的時候,敏會對著光滑如鏡的門自拍,鏡面中,映出一個長發(fā)纖腰的白領麗人,這是她想要的樣子,沒人關心她的月薪八千五,與陌生人合租老破小,每天通勤兩個半小時。
敏想在身邊尋找一個年輕才俊,對她好,尊重她,不能笨,她沒法跟笨蛋交流;有點風花雪月的愛好,因為敏當年是美術生,現(xiàn)在空閑下來還會偶爾畫幾張,哪怕在上海一年搬了五次家也要把畫具帶著;自然,要有房,不能讓她幫著一起還貸;要有車,她喜歡穿高跟鞋,每天擠地鐵都要了命,總不見得談戀愛結婚還要跟著一起擠?
敏覺得這個條件不算高,姐弟戀她也可以,畢竟年輕男孩的味道比老男人清新真誠。
敏對生活有著十分美好的憧憬,跟同事約著一起逛街、看展、看電影時,她覺得自己跟那些畢業(yè)直接落戶上海的大學生沒什么區(qū)別,雖然一張蔡國強煙火展的票價要一百五,那是她幾天的午飯錢;雖然隔壁臥室總是傳來那對情侶砰砰撞床的聲音,她戴上耳塞看向窗外,夜色黑藍近乎透明,腳下盡是紅頂老房,耳邊一陣春風吹過,還是可以吹開無限想象。
身無所長,但是,好看的人,總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
窗外依然是黑藍色的夜空,卻換做江水緩緩流過,幾艘貨輪悠悠來往,看似慢吞吞,其實,也在往前走著,一轉眼,就溜到前頭的水面去了,只剩船頭一盞又一盞的信號燈,一下下閃著紅光,那光芒好像還刺在視網(wǎng)膜上,鉆出一個洞。
敏被裁員了,疫情之后,公司趕起人來毫不手軟,從收入高的裁起,逐漸裁到行政和hr,敏的行政專員職位,本質上可有可無,也就一并裁掉了。
她在上海留了兩個月找工作,一無所獲,她開始覺得房租高到無法承受,總覺得錢包破了個窟窿,漏出去的錢全白白流給了房東。
敏是不想回家的,那個小地方,四周都是長滿了高草的荒野和菜地,一群只會面朝大地的老農(nóng)。稍微長得像樣點聰明點的青年,全都早早考學或出去打工,一條鋪的疙疙瘩瘩到處毛刺的水泥路從鎮(zhèn)里走到最近的大巴和渡口都要半小時,還要搭車或搭船,才能進城。可那座城也不過是安徽的三線小城。
敏拼了命才留在上海,她一想到再回去那樣的生活,就覺得一股涼意從腳底沿著后背絲絲縷縷升上來。
可是銀行卡余額堪憂,敏只能回家。
那個自小住過的臥室里,敏覺得也不能老這么憋著自己。
敏咬牙買了車,一輛白色的奇瑞,她高興,這下出行方便很多,去鄉(xiāng)下,也不用再等半個小時一班的大巴,高跟鞋不用在坑洼的水泥路上刻出印子。敏在鎮(zhèn)上的超市里走來走去,像巡視,也是挑剔,最終,她抱著一個粉色的大型熊玩偶和一袋旺旺大禮包,走到了收銀臺,她無可避免地看到鋁制桌面上,薄薄一層灰。
“刷臉支付?!泵粽f。
“沒有?!钡曛髡f。
敏無奈地掏出手機,掃碼。
東西往后備廂放好,車駛向村子的方向。水泥路一直延伸到很遠,即使農(nóng)村沒有抽水馬桶,能行車的道路還是有的。敏很久沒來了,她認出道路兩邊的高草和樹并未改變,房子和通往各家新房的一小截路面,卻顯出衣錦還鄉(xiāng)的余韻,村里人在外面打工吃了苦,也要拿著錢回來擺闊,她想。
只是曾經(jīng)那些房子多半只剩下老人小孩,如今,外面沒活兒干了,房子里便漸漸多了青壯年的聲音。
敏恨這個村子,但是她必須回來。
小女孩眼睛圓圓,看著車越駛越近,停車,下車,小女孩站在原地,高了不少,臉也開始有了一點少女的模樣,有了一點少女的矜持。
所以,她不再往上撲,撲進敏的懷里,不再像一塊小石頭墜入湖面,墜得毫不猶豫,墜出不符合體積的沉,想念也有重量,小石頭只有拿出所有重量才能在水面砸出切實的回聲,砸出一道切膚的印跡。
敏看著女兒,她長得太快了,8歲的小孩已經(jīng)長到了敏的胸口位置,圓圓眼里露出了懷疑。
敏每次回老家都會到鄉(xiāng)下看女兒,女兒最開始會抱著媽媽不撒手,懂事之后也會問,媽媽你什么時候接我走?敏不回答,一個字就是一顆釘,她要是敢說出幾個字,卻不想想后面的重量,她怕那承諾最終變成一排釘,把自己全須全尾釘牢在背叛和恨意上。
女兒的小胖手背長著十個小窩窩,繞著敏的長發(fā),纏成一圈圈。
女兒說,媽媽,你真好看。
敏把女兒緊緊摟進懷里,頭發(fā)貼著頭發(fā),小孩的皮膚上還有一層淡淡的奶味,她想把女兒再糅進子宮里。
能怎么辦,總不能帶到上海生活,哪來的錢和戶口給她上小學上中學上高中?給同事知道她是單親媽媽,以后怎么再談戀愛?好在,小孩長得太快了,小孩的記憶很容易就會消失。
但是敏沒想到,小孩日趨冷淡的眼睛也是兩顆釘一樣,釘尖穿透血肉。毛毛熊和大禮包一點用都沒有。
敏二十出頭就生了孩子,那時候,她剛大專畢業(yè),在小城實習認識了比她大五歲的男同事,也不知怎么就愛得死去活來,一拿到畢業(yè)證,就拿了結婚證,也不管那男人老家在鄉(xiāng)下,更不知男人會家暴。
現(xiàn)在想來,無非是大學沒怎么談過戀愛,想著一定要找個容貌好又會體貼人的,滿腦子羅曼蒂克,虛位以待也要把戀愛之路鋪成百花滿地,否則,就對不起她這份理想的堅持,女學生既沒有社會經(jīng)驗更沒有戀愛經(jīng)驗,事實證明,要騙她,再容易不過。
從婚車上下來,敏一看到他家農(nóng)村的房子就心涼了半截,廁所對著豬圈,上廁所時,豬看著她的屁股,轉過來,豬看著她的眼睛,一股冷風從下面往上吹,臭氣把頭和臉兜的嚴嚴實實。哪敢低頭看腳下,陳年老坑,積著的都不能浪費,最終要澆到地里。她對自己說,只要人好,就沒關系。
懷孕的時候,敏胖了三十斤,160cm的身高,140斤的體重,男人開始還嘻嘻笑,沒關系,你胖成什么樣我都愛。到后來,男人說“你看你像豬一樣”。
農(nóng)村的豬,可不是小豬佩奇那般粉粉可愛,它們拱土,泥地里打滾,搶潲水,哼哼叫震得耳朵疼,生過豬仔的老母豬,奶子拖在地上,甩來甩去。
敏不后悔生下女兒,流了那么多淚,吃得也不好,她只擔心會不會影響嬰兒健康,好在,女兒得小胳膊小腿壯篤篤粉嘟嘟,眼睛又圓又大,竟沒一點他的樣子,倒像從自己的模子里脫出來。
進產(chǎn)房出產(chǎn)房,丈夫不在身邊,男人說我不去掙錢,哪來的奶粉錢,電話接通后,男人聽見那頭是個女兒,哼了一聲,三天后才回來。
敏常常抱著小孩在夜里哭,身上的腫肉完全消不下去,還在增加。
月子里,敏剪了短發(fā),按理說應該顯得眉目分明,眉眼卻被肥肉壓成了縫,女兒半夜里哭,敏剛能合眼,推他,他不說話,轉身接著睡,敏只能撐著起床,沖奶粉,喂。
小孩用力咬著奶嘴,松口,一道牙印,半天消不掉,敏看著痛,她希望自己能產(chǎn)奶,這樣女兒咬的就是敏的肉身,有人的溫度,愛的溫度,而不是一團橡膠。
男人不再碰她,有次手稍稍摸下去,落到以前常去的地方,停下來,縮了回去,“你那個地方,現(xiàn)在松得像網(wǎng)”。
敏只是無感,心臟也跟網(wǎng)一樣,冷風颼颼來回,網(wǎng)線在風里飄飄蕩蕩。敏覺得自己會抑郁,或者,已經(jīng)抑郁了,她整夜整夜睡不著,有了點瞌睡,也會立刻驚醒,她怕女兒餓了、哭了,她卻睡死過去。敏的眼淚從眼頭就是從眼尾濡出來,漚出紅印,男人看了煩,把自己母親叫來新房,總算有人搭把手。
不知道這段時間怎么過去的,敏想,大概老天看不過眼。
女兒斷奶后,敏想出去工作,男人開始不讓,說你啥都不會,能賺什么錢,出去也是現(xiàn)眼,還不如在家?guī)Ш⒆?,敏說,在超市做個收銀員都行,兼職,下班早,不耽誤回家。
敏比月子里瘦了些,臉顯現(xiàn)出依稀的下顎線,女兒常常摸著她的臉,不錯眼地看著,覺得媽媽是什么好看不得了的東西。
“姐,你放著。”超市搬貨員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來打暑期工,不過就比自己小三四歲,看著卻像前世,搭手幫的多了,敏常常跟大學生聊天。
“畢業(yè)后去哪里工作呀?”敏問。
“上海吧,我這個專業(yè)只能去大城市,那邊機會比較多?!?/p>
“上海啊,去那邊工作,總要碩士學歷吧?!?/p>
“姐,你肯定也可以?!?/p>
敏捂著嘴笑,做夢呢。
小伙子也笑,年輕真好,笑聲明亮。
一天,男人闖進來,直奔收銀臺,揪住她的衣領,野男人呢?
四周的客人立刻攏起來,熱鬧不看白不看,男人的聲音越吼越大,敏不讓眼淚流出來,太丟人了,一流淚,豈不是什么臟的臭的都變真的了?幸好,大學生開學了,他不用看到。
男人沒找到“奸夫”,把敏帶了回去,那是拳頭第一次落在她身上,女兒裹著粉色小被子在隔壁房間的小床上,拳頭像雨,把哭聲包住。
敏的丈夫沒讀大學,出社會早。敏覺得,他可能婚前就嫖過,不然不可能婚后也嫖得那么老道,瞞得那么熟練,如果不是最后都懶得瞞了,恐怕敏還是發(fā)現(xiàn)不了。
離婚不知道脫了幾層皮,女兒也沒要,敏知道自己帶不了,前夫也不讓她帶走,他說,你走,我養(yǎng)孩子,你帶走,一分贍養(yǎng)費都不給。明明他不愛女兒,但就是要拿她愛的來挾持,看著她痛,這報復,才快意。
女兒抱著敏的腿,哇哇哭,敏也哭,但是心里有根鋼針長成了中流砥柱——帶著小孩,哪都去不了,我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再生一個。
敏回了娘家,離婚證鎖進臥室的床頭柜,轉頭去了上海。
為什么是上海?她不知道,也許就是一個隱隱約約的念想,土壤貧瘠,其他種子都死了,能活下來的,就生了不好拔的根。
在上海3年,敏也不知吃過多少苦,最開始在同學家打地鋪,冒著雨跑人才市場找工作,沒學歷沒特長能找到什么?一家茶館看她長得不錯還會畫點畫,招了她做茶藝師,進去才知道,主要是銷售。來往人多,人多就手雜,手雜就亂摸。想換,但有一絲活路就不敢輕易撒手,沒有人知道她年紀輕輕就生了孩子還離了婚,有時老板的提攜,可能也帶著點男女之間的欣賞和曖昧,但敏不敢露出一點軟弱。
最后,還是老同學介紹,敏進了這家外企從前臺做起,1年后轉成了行政,終于,她看著電梯鏡子里的自己,脫胎換骨。
敏想喘口氣,已經(jīng)離開上海了,她不想再無謂地把自己投到工作里,當然,更重要的是,她一時并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
臥室里,敏支好自拍桿,打開軟件,開始直播。
直播間里零零落落幾個人,沒有刷保時捷的榜一大哥,只有幾個嘴巴不干凈的男人,言語間都在占便宜,敏大罵,男人不開口了,也不退出,就在里面蹲著看,不刷錢。
敏已經(jīng)瘦下來了,一身包臀長裙,一件修身開衫,卷發(fā)到腰,全妝。罵完,整理好情緒,她笑,翹著蘭花指介紹那些筆墨轉折,想在直播間賣幾張自己的畫,兩百一張,水墨靜物。
“我想買?!庇袀€網(wǎng)友留言。
“謝謝您,可以直接拍,留一個地址私信我?!?/p>
叮,付款。
“能把你的微信給我嗎?想跟你交流交流書畫心得?!蹦侨苏f。
“我們在這里交流就好?!?/p>
“微信還是方便點?!?/p>
“這不太好哈,要不以后再說?”
男人消停了會兒,緊接著,“你什么東西啊,女騙子,畫得一塌糊涂還在這里騙錢,退錢!”
敏立刻關掉了直播間,手機咔嚓一聲,黑色屏幕上,一張冷靜的臉,她的心在冰窖里打過很多次滾,冷得很徹底,硬得很熟練。
池州太小了,比對岸那座城還小,敏想,這下要想想接下來怎么過,總不能還一直跟媽住著,媽天天罵她:外面混了幾年,最后還不是要滾回來,裝什么高貴呢?還這看不起那看不起的。
敏開始跟她對著吵,后來想想自己也沒地方可去,還得住媽的房子,快六十歲的人了,智能手機都不會用,跟她計較什么?
“你不會想在家待一輩子吧?”媽吼。
“那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敏也吼出一嗓子,窗外的高草在風里搖晃。
門摔完,敏屏著淚刷豆瓣,為什么關注她?大概因為那個女生,就在對岸那座小城,也發(fā)了一條失業(yè)的廣播吧。
我的豆瓣上,那個新的關注背后,有一個人生。
她的簡介是:蘭生幽谷,不以無人而自芳。
她常在深夜發(fā)廣播,有時她一天發(fā)幾條,李玟去世后,她連續(xù)刷屏,說自己也抑郁過,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覺得撐不住,但是她不想再吃藥,配一張自拍,照片上,沒有笑容。
有時,她自信爆棚,“姐這輩子,注定是風中自由翱翔的鳥,天若有情天亦老,不如與天競自由”;有時她連續(xù)幾天不說話,但她的人生軌跡,逐漸在這個架設在虛擬中的網(wǎng)站上,靜靜流露,對所有陌生人一覽無余。
她常在深夜聽歌,放最近流行的City POP,在音樂中起舞,用自拍桿錄下視頻,一邊想念上海的時髦洋氣;她鄙視小城的人,年輕人要么死氣沉沉,未老先衰,要么油膩過人,不尊重女性,只有從上海和深圳回來的男人,稍微像點樣子;她恨透了親戚家的七大姑八大姨,無論男女,都告誡她,別從大城市回來就一副眼高于頂?shù)臉幼?,過日子要接地氣,別把自己當回事;她想念女兒,她不后悔離婚,她還是很想很想找一個好男人,但她必須變成潑婦,否則,人人都想咬她一口。
她發(fā)動態(tài)說,只要對她好,立刻就嫁,再也不想過苦日子??傻诙?,她又把這條動態(tài)刪掉,說要做一個獨立的大女人,賺錢,只想賺錢。
但是在小城市,怎么賺錢?她開直播,賣畫,賣不出去,她說,永遠買不起自己的房子,永遠要忍老媽子,永遠也沒法跟女兒住在一起。
有時她也是快樂的,她沒有負債,尚且年輕,比當下的無數(shù)人幸運;她買了一輛車,握住方向盤的時候,感覺天地萬物都在自己的手中,人生盡可掌控;她帶著自拍桿去江邊,江風吹著裙擺,長發(fā)如同絲線,她在鏡頭里端詳自己,一邊不錯眼看著鏡頭笑;她在自己的臥室,趴在窗臺上,手邊一杯加冰的烏龍茶,看向前方,小區(qū)荒蕪,前方?jīng)]有任何遮擋,她輕輕哼唱著張國榮。
冬春之交的深夜,一陣胸悶突然襲來,揮散不去,像胸腔長出一顆巨大的腫瘤,堵塞了所有出氣口,敏打開豆瓣,連發(fā)幾條廣播,明知大部分時候在自言自語,但總覺得那68個關注者,可能真有幾個會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一個紅1,留言提示。
是那個女生,她寫,抑郁癥是腦部發(fā)生了病變,如果真的連日失眠,總有自殺念頭,一定要看醫(yī)生,確診后不能停藥。
敏一陣感動,又覺得她有點傻,你了解抑郁癥嗎?好像你得過似的,但凡經(jīng)歷過我的人生,就不會跟我扯什么感同身受。
她打開那個女生的主頁,果然,那種刻骨銘心的痛,這種讀過幾千本書看過幾千部電影的人根本不懂,這些讀書人啊,就是在云上飄,哪里真的扎進過人間疾苦。
女生又寫,如果只是抑郁情緒,可以多出去走走,接近大自然,多運動,如果經(jīng)濟有問題,試著找份工作?就算掙少一點,動起來就一定會變好的,要對自己有信心。
“我要回上海的,我絕不在這里工作,工作意味著穩(wěn)定,穩(wěn)定意味著結束。”敏想了想,刪掉了這些廣播。
江岸小城的冬天,特產(chǎn)濕冷。經(jīng)濟下行,失業(yè)率倒高居不下,遍野哀號,江風尤其凜冽,不敢開窗,開足空調暖氣,風打在玻璃上還是嗚嗚叫,似乎玻璃,是人與世界間最后的屏障,風便想盡辦法攻擊、鞭打,碎除,砰砰有聲,聽得心寒。
過完春節(jié),乍暖還寒,行業(yè)又冷又淡,毫無復蘇的意思。獵頭推來的職位,要么限制年齡,就差把35歲去死寫在明面上,要么跟老板面談時,讓你出整個方案再教他一頓怎么做廣告,最后,以一個莫名的理由回掉,此番操作,行業(yè)稱之為—白嫖,這種操作,不乏幾家知名大公司,頭部新媒體。連續(xù)幾次下來,更覺得焦躁像一個塑料袋,套住了我的頭。
我整日繃著臉不發(fā)一言,只覺得整個朋友圈馬照跑舞照跳,只有我被甩脫在一隅。我一方面要跟整個世界的焦慮抗爭,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抗爭毫無意義,自己互毆就算了,還找不到一點意義借力,空飄飄的,沒處下腳,日子就這樣復制粘貼著過,人,也被凍住了。
我終究還是想救一下自己,為了解決這種廣泛的焦慮和虛無,接了
一個項目,是以平時幾乎腰斬的價格。但是腰斬價格也會帶來不專業(yè)的客戶和合作者,以至于原本應該同頻的合作變成了降維,解釋就花了大把時間。
但我想,有點事做,總好過凝視江水一去不復返。
然而,熬了幾個夜,奔波到蘇州出差,最終以客戶選擇了更便宜的關系戶為句號。雖然會議上,對面的一排人鼓著掌:你們的提案,十分精彩。
深夜的歸程上,看著玻璃映出的倒影,眼角和嘴角都不可控地下拉,我問自己:你看看你,離開騰訊,出的什么昏招?
我在溫室里待得太久,都忘了野生環(huán)境,不是虎口奪食,而是鬣狗分尸。
那種瞬間的墜落感非常具體。如果說剛離職時只是感到當甲方的外殼脫落,朋友圈的冷清與日俱增,但動搖不了我的情緒,人走茶涼誰還不知道?但這些日積月累,到如今,足夠確切,拳拳到肉,而且我確信說出來只會引人嘲笑,看,你們這些大廠出來的,全靠平臺,一無是處。
我為我的墜落倍感羞恥,所以,我不說,寧愿屠戮自己,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一種自我懲罰。
我把痛苦傾倒到豆瓣上,至少那是個安全的樹洞。
高鐵里很暖,昏昏欲睡,頭皮上一根神經(jīng)卻疼得蹦蹦跳,睡不著,刷一會豆瓣。
刷敏的廣播,我會有種難姐難妹的攜手感,我們在同一片迷霧中并行,知道對方存在,彼此都沒那么孤獨。
甚至,我漸漸升起一種,我還沒有那么慘的優(yōu)越感,這種感覺,讓我在目前的處境里稍微好受了一點,但一轉念,又覺得自己十分卑鄙,這種抓手,不僅虛幻,最終又能幸福了誰呢?
可是我抵抗不住人性的軟弱,我想,在一江之遙的地理巧合和相似處境之下,這是我一直在觀看她的理由。
我可以軟弱一點嗎?獨自披荊斬棘了三十多年,我可以被打敗一下嗎?但我又在找尋誰的允許呢?
但是,敏的廣播里,說她的抑郁癥又發(fā)作了。
給她發(fā)了幾條留言,我怕她想不開。
這些年,身邊有太多朋友經(jīng)歷了人生真正的磨難,抑郁之后,千辛萬苦才從深淵爬出,還時不時會重新掉落,這些人,已是那些意志力極其頑強的人,還有一些,則輕飄飄的,就離開了,就像從未來過這個世界。
一瞬間,那些可恥的優(yōu)越感,在腦中連番走馬燈的慘烈里,消失了。
我急切告訴她的,都是朋友的經(jīng)驗。
敏沒有回復,幾分鐘后,她刪除了那些廣播。
高鐵到站,一下車,冷風灌進,我打了個激靈。
在江邊散步時,我看到一條小徑從岸上,直插入江水,走下臺階,最后一級,放著一碗米飯。
媽說,入夜后不要靠近水面,附近老有人投水。那米飯上插的線香還在冒煙,我后背一凜,趕緊往回走。
但季節(jié)變化,終究會滲透肉身的時序,我不至于在春夜里沉醉,春天卻還是帶來了一些松動。
春夏之交,工作多了起來,有些是肯定能做出聲譽的項目,有些是出去上班的邀約,也陸續(xù)在大刊發(fā)表了文章,在鍵盤忙著敲ppt,腦爆的時間多了,刷手機就少了。
我問自己,要不要先把上學的事放一下,出去工作?畢竟年薪不低,這一年自我放逐也損失了不少。
另一個聲音問,你還要回到過去的生活方式嗎?
如何在“錢”和“我”中選擇,不是一時命題,而是一生命題。而當導演,我也真的沒搞清楚,到底是理想,或只是一個我想從無波生活里逃離的借口。說來也是諷刺,我在網(wǎng)絡上勸人家動起來,找個事干,自己卻天人交戰(zhàn),春去夏來,依然行動力不足。
敏的更新頻率變少,我的觀察對象又少了一個,有時我擔心她,有時又恨她不聽勸,一個小鎮(zhèn)姑娘為何心比天高?但是我勸她,真的是理解她,擔憂她嗎?還是僅僅因為凸顯了經(jīng)驗和智識,滿足了我自己?
我打開手機,敏更新了。
敏在安慶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公司做招聘主管。她回到了白領麗人的舒適區(qū),這份工作不能讓她離開母親的房子獨居,但好歹不用整天窩在荒蕪江岸的住宅區(qū)。
開車行過江岸再穿過長江,有著風行水上的快意,膠著的人生也有了變局,也許,未來能買個自己的小房子,跟女兒一起???但有個核,依然在身體里隱隱作痛,難道就這么留在小城?才三十歲,就要過一眼看到頭的日子?
當然,這個時代再去談一眼看到頭的生活,簡直是妄想。安穩(wěn),不屬于大多數(shù)人,真正擁有安穩(wěn)的人尚且憂形于色,何況敏那點內心的苗頭總是蠢蠢欲動。
于是,敏又被裁了,這一次,公司找理由不給賠償金,她去仲裁,被踢皮球,沒人理她,敏在廣播里怒斥,憎恨如江水一波接一波,化成實物,簡直能淹沒這座小城。
然而怒火終究化成了四處飛散的白灰,灰里帶著點點火星,在風里寸寸熄滅,都飛不過這道不寬的江水。
在風里自顧自張開手臂的人,任風帶著狠意穿過身體,會痛,但春夏時節(jié)的風,已溫柔太多,多少也會吹動心里的淤塞。
敏站在江岸邊,她沿著平日路線漫無目的地走。
這片江岸曾是大片灘涂泥地,如今已鋪設上步道,跑鞋觸上去,十分輕便適腳??蛇@條路即使周末也少有人跡,周邊的農(nóng)人沒有閑情逸致,小區(qū)住戶又太少,這條路,就總是她私有的。
江風的溫度一點點升上去了,貼在皮膚上,濡濕如一層水霧,對岸的寶塔換了個新修的塔頂,在將暗未暗的夜色中翕動著余暉,光映在江面上,則是搓長的燭焰,隨水波搖顫。太陽在沉入江水之際,迸發(fā)出整日積蓄的全部能量,粉的紫的橙的光,力透天空,盛放了一座光的花園。
輪渡已經(jīng)停了,草和樹在風里低嘯著,對面似乎隱隱有車喇叭聲傳來,想必都是下班急著歸家的人,敏凝視著江面,一生的太多種種,一時間全都冒出來,重得像一口鐘,把她扣得嚴實,喘不過氣。
忽然,水波一動,一只灰黑色的脊背露出水面,江豚隨即出現(xiàn)在水流中,它游動著,十分歡快,兩只黑如墨水的小眼睛和一只咧成弧線的嘴巴,它在笑呀,它的身后還有一只更小的,母子倆在水中繞來繞去,她擔心那些船只不長眼,遲早會撞上,江豚卻無懼生死般,在一只又一只船的間隙里,游動著,微笑著。
那是一個信號吧,敏想,她收住了邁向江水的腳,走向自己的復生。
夜色終究全部降落了,人在地上看天,就像在水底看水面,又遠,又近。但女兒那雙圓圓大大的眼睛在水中泛出來,跟小江豚的眼睛疊在一起,直映得整個天空都是,天空便不再像鐘,沉沉地扣下,扣得密不透風。只要女兒在夜的另一端等待她,這就只是一個普通夜晚,夜晚終究會過去。
她脫下已濕透的襪子,提著鞋,赤腳走回了家,江岸上的小石子硌進皮膚,有種再世為人新奇的疼。
幾周后,敏找到新的工作,在安慶的一家4s店,她恢復了一天發(fā)幾條廣播的節(jié)奏,配圖里,合身工裝,卷發(fā)束起,十分干練。同事都是上海和深圳回來的青年,毫無油膩,敏相信,他們攜手,必定攜手創(chuàng)下賣車佳績。
項目是前同事介紹的,點名要求。我想,那些贊賞,給了我一點向前的推力。
上海的片場都在郊區(qū),拍攝完,回到酒店已是凌晨。剛收工,腦子里會極興奮,反芻一天,一個鏡頭,反復出現(xiàn)——女拳擊手在八角臺上被一次次痛毆,倒在圍繩上,又被彈回臺面中央,迎面而來的毆擊繼續(xù)劈面而至,對手面無表情。彈回對戰(zhàn),都不是她的本意,但是既然回來了,那就出拳吧,倒要看看,這個對手,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她的纏斗。
制片最開始推的女演員,長得很硬朗,我說,換一個面相嫩一點的吧??雌饋碥?,拳才硬。
這個鏡頭拍出來,我很滿意。
趁睡意即將入侵,我打開豆瓣,點開了敏的廣播。
果然,她又失業(yè)了。汽車市場飽和,小池塘里也要斗一個人出去,但這次她失業(yè),卻顯得豪氣干云。
“整頓職場失敗,姐是你們不配得的女人”,好像那些連綿不斷的抑郁在那個春夏之交的夜晚都徹底隨水而去,一片片軟肉爛肉沖刷干凈,露出一個堅凈如鐵的內核。即使這份工作只干了一個多月,敏說,明天會更好。
我啟程回安慶的那天,天氣很好,云淡風輕,就是形容這樣的時刻,打車叫到一輛寶馬1系,車里一陣木質香氛,怪不得,總有人留戀上海。
敏又換了新的工作,在一家民宿做主理人,長江中心的小島,車要乘上輪渡才能抵達。日出日落,披星戴月的風景在江面上看更壯美。她自拍一張,照片里有了女兒的側臉,民宿有個花園,小孩曬足了陽光,堅冰融化。
從夏入秋,我回到職場,加班頻密,打開豆瓣的時間也少了,等再次看到敏的動態(tài),已是冬天。
我住蘇州河畔,夜晚有種清貴的冷,跑者來來往往,穿著要保暖速干,也要修身好看。同樣都是長江流域,不遠處就是外灘的萬丈華光,老家的長江,只有無邊草樹,路上,應該也沒什么人了。
說來也是笑話,我回上海,是因為被電詐了,那不是一筆小錢,我開始感到,墻壁和天花板慢慢地壓向我,我知道再呆在家里,遲早會被逼到空氣盡失,哪怕降薪入職也行,只要能離開。但換個角度想,這也是一場命定的轉向,所有猶豫不決的人都會被莫名地推上港口,起航時你會發(fā)現(xiàn)負重多一點,吃水也會深一點,至少,沒那么容易晃。
而敏呢,敏還在對岸嗎?她還能忍受又一年的寂寞嗎?
敏的ip,換到了江蘇。
朋友給她介紹了工作,在江蘇一座二線城市,她寫:人生最重要的,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出喜歡的樣子,路途曲折漫長,步步落子無悔。
她喜歡那座城市,人生第一次推窗見海,海風比江風宏大,海闊天空,吹散了對上海的留戀。
在那條廣播的照片里,有敏長發(fā)吹起的背影,還有一本國家開放大學的本科畢業(yè)證書。
這個女人,沒那么容易被打倒了。
可能,我也是。
編輯 | Terra 實習 | 永嘉
喻鯤
一個不想copy的writer/廣告人/前互聯(lián)網(wǎng)從業(y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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