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惑:心智模式?jīng)Q定你的一生》是英國經(jīng)濟學家E. F. 舒馬赫的哲學遺作。本書基于作者對人類認知本質(zhì)的探索,圍繞心智模式構建認知框架,提出“世界存在層次論”與“四種認知領域”理論。
書中剖析思維局限性與真理邊界,強調(diào)從被動接受到主動思考的轉(zhuǎn)變,主張通過理解自我、他人及世界的關系實現(xiàn)心智躍升。作者批判現(xiàn)代機械唯物主義觀的片面性,倡導以“理解的科學”整合邏輯與靈性認知,回歸心靈整體性思考,為個體突破生存困境提供哲學路徑。
章五 契合II:“理解的科學”與“操縱的科學”
我們太聰明了而失掉了智慧
契合這一真理肯定了這一點:沒有恰當?shù)母杏X器官,就什么都感知不到;沒有恰當?shù)睦斫馄鞴伲褪裁炊祭斫獠涣?。如前所述,在無機物層次,人的主要識別工具就是五種感官,另外還有大量精巧的器具,可以輔助和擴展這五種感官??伤鼈兡軌蚩吹娇梢姷氖澜?,卻看不到事物的 “內(nèi)在”,也看不到生命、意識和自我意識這些基本的能力。誰能看到、聽到、觸摸、品嘗或聞到生命本身?生命沒有形狀、顏色、特定的聲音、紋理、味道或氣味。可因為我們是能夠識別出 “生命” 的,所以我們一定有能做到這一點的理解器官,這個器官與外部感官相比,更內(nèi)在、更 “高級”。在后文中,我們將會看到,這個器官等同于我們內(nèi)在的生命,等同于我們軀體的種種下意識、植物般的處理進程和感覺,它主要位于太陽神經(jīng)叢。同樣,我們能夠用我們自己的意識,直接識別出 “意識”,我們的意識主要位于頭部;我們還能用自己的自我意識識別出 “自我意識”,自我意識既是在象征意義上,也是在可以通過切身體驗證實的意義上,位于心臟區(qū)域 —— 人最內(nèi)在,也 “最高級” 的中樞。(許多人沒有意識到他們的自我意識,他們不能從別人那里辨別出這種能力,因此只把人當作 “高等動物” 而已。)
因此,不得不說 “人了解外部世界的手段是什么?” 這一問題的答案就是:“是他所擁有的一切,是他的鮮活的軀體、他的頭腦和他那具有自我意識能力的靈。”
自笛卡兒以來,我們傾向于相信,我們完全是通過以頭部為中心的思考得知自身存在的,即我思故我在。但每個手工藝人都知道,他的認知能力不僅包括頭腦的思考,還包括身體的智能。比如他的指尖知道的事,他的思維一無所知。正如帕斯卡所說:“心有其種種理由,而理性對這些理由一無所知?!?人有許多識別手段的說法或許是一種誤導,因為事實上,人本身就是一種手段。如果人相信,唯一值得擁有的 “資料”,就是他通過五種感官獲得的那些,而且是所謂 “資料處理單元”—— 大腦在處理的那些資料,那他的認知就會限定在一種存在層次里了,他的五種感官與這個層次是契合的,這種層次主要還是無生命物質(zhì)的層次。
英國天文學家阿瑟?愛丁頓爵士說過:“在理想狀態(tài)下,我們對宇宙的全部認識都可以只通過視覺獲得 —— 實際上可以通過最簡單的、不能分辨色彩的、非立體的視覺形式獲得?!盵1] 倘若這句話是真的(很可能是這樣),倘若我們對宇宙的科學認知是只運用視覺取得的成果,只運用了 “一只色盲的眼睛” 而已,那我們就不能指望如此獲取的圖景,能給出比一個抽象、毫無意義、貧瘠的機械系統(tǒng)更豐富的內(nèi)容。契合這一真理教導我們:限制運用多種識別手段,難免會讓現(xiàn)實變得狹隘和貧瘠。由此引出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當然誰也不想得到這樣一種結果;那又該如何解釋,這樣的狹隘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再次提到現(xiàn)代發(fā)展之父 —— 笛卡兒。他并不是一個缺乏自信的人。他說:“真正的原則可以讓我們據(jù)以獲得最高等的智慧,并且包含了人類生活至高無上的善,它們都被我寫進了這本書里…… 迄今為止,人已經(jīng)…… 有了太多的見解;他從未獲得過‘對任何事物確鑿的認識’…… 但現(xiàn)在,人類進入了成年期,變成了自己的主人,能夠?qū)⒁磺姓{(diào)整到理性的水平?!?于是笛卡兒聲稱要為一種 “令人贊嘆的科學” 奠定基礎,這種科學是以 “最容易領會、最簡單、能用最直接的方式呈現(xiàn)的思想” 為基礎建立的。[2] 最終發(fā)現(xiàn),最容易領會、最簡單、能用最直接的方式正是阿瑟?愛丁頓爵士闡明過的測量儀器上的 “指針讀數(shù)”。[3]
僅限于單只色盲眼睛獲取的視覺,是人的識別手段中最低級、最外在、最膚淺(亦即流于表面)的手段,每個正常人都能獲得,計算的能力也是如此。毋庸諱言,要理解這些感官資料的重要性,離不開某些更高級的,因而也更少見的思維能力;但重點在于,一旦提出了一個理論 —— 也許提出者是個天才 —— 只要肯花一些工夫,任何人都能對它進行 “驗證”。因此,可以從 “指針讀數(shù)” 上獲取的知識,就變成了 “公共知識”,任何人都能學會它們。它們準確、不容置疑、易于核實、易于交流,最重要的是,不會被任何觀察者的主觀性所玷污。
我在前面說過,要獲得沒有摻雜觀察者頭腦中任何想法、修正或變動的純粹事實,往往是很難的。但是頭腦能往單只色盲的眼睛獲得的指針讀數(shù)上,增添些什么呢?它又能在計算上增添些什么呢?如果將我們限定在這種模式的觀察中,我們的確能夠排除主觀性,獲得客觀性,但一重限制會招致另一重限制。我們獲得了客觀性,卻未能獲得將客體視為一個整體的認識。我們動用了這些手段,只獲得了最 “低等”、最膚淺的片面的認識。而令人覺得客體有趣、有意義、重要的所有內(nèi)容,我們都沒能把握住。無怪乎通過這種觀察方法獲得的世界圖景,是 “令人反感的一片荒蕪”,在這片荒原中,人只是一個離奇的宇宙事件,沒有任何重要價值。
笛卡兒寫道:只有數(shù)學家們發(fā)現(xiàn)了無可置疑的證據(jù)…… 我很確信,我必須從他們考慮過的相同事物著手…… 幾何學家為了實現(xiàn)其最困難的證明,慣于采用的、由簡潔明了的理性分析組成的長長鏈條,讓我有理由相信,所有事物都會以同樣的方式,逐一被人們所認識…… 不可能有什么事物太過遙遠以致無法接近,或者太過隱蔽以致無法被發(fā)現(xiàn)。[4]
顯然,笛卡兒所夢想的這個世界的數(shù)學模型能夠處理的,只有能用相互關聯(lián)的數(shù)量來表達的數(shù)據(jù)。同樣明顯的是(盡管純粹的數(shù)量是不可能體現(xiàn)出來的),這些數(shù)量因素只在最低的存在層次里是至關重要的。而越是在存在之鏈的高處,量的重要性就越發(fā)減弱,質(zhì)的重要性則越發(fā)增加。建立量化數(shù)學模型的代價,就是犧牲了質(zhì)的因素,可是質(zhì)恰恰是最重要的。
西方人的興趣經(jīng)歷了這樣的變化:由 “可能從最崇高的事物中獲得的最微妙的知識”(托馬斯?阿奎那語),到對相對無足輕重的事物的精確數(shù)學認識 ——“世界上沒有什么比這樣的知識更誘人和有用”(克里斯蒂安?惠更斯語)。這一變化標志著科學由 “理解的科學” 到 “操縱的科學” 的轉(zhuǎn)化。前者的目的是啟發(fā)人的心智,讓人獲得 “解放”;后者的目的則是獲得力量,弗朗西斯?培根說 “知識就是力量”,而笛卡兒還曾許諾要讓人成為 “大自然的主宰和主人”。甚至在后來的發(fā)展中,“操縱的科學” 險些難以避免地從對自然的操縱,發(fā)展為對人的操縱。
“理解的科學” 常常被稱作 “智慧”,而 “科學” 這個名字被保留了下來,專指我所說的 “操縱的科學”。奧古斯丁等人做出了這樣的區(qū)分,艾蒂安?吉爾松將其見解重述如下:兩者區(qū)分開來的真正原因,源于其研究目標的性質(zhì)。智慧的目標能通過淺顯易懂的說理,讓人不做任何惡行;然而科學的目標常常處于為貪心所俘獲的危險境地,因為它只注重實利。因此我們可以對科學做出兩種安排,全看它是服膺于欲望,只把自己當作是自己的目的,還是服膺于智慧,被人引導,趨向至高無上的善。[5]
這些觀點至關重要。當 “操縱的科學” 服膺于智慧,亦即 “理解的科學” 時,科學就是最有價值的工具,不會造成任何損害。但如果人們不再對追求智慧感興趣,智慧隨之消失的話,科學就不會如此服服帖帖了。這正是笛卡兒之后的西方思想史。古老的科學,即 “智慧” 或 “理解的科學”,首先趨向于 “至高無上的善”,或真善美,這種學問能夠帶來幸福和救贖。新科學主要趨向于物質(zhì)實力,而這一傾向竟發(fā)展到了如此地步:政治和經(jīng)濟力量的提高,被人廣泛當作第一要務,也成為科研經(jīng)費的主要支出理由。古老的科學將大自然看成是上帝的作品和人類之母,而新科學傾向于將它視為有待征服的對手或有待開采的礦場。
但它們最大也是最有影響的區(qū)別,在于科學對人的態(tài)度?!袄斫獾目茖W” 認為人是照著上帝的形象創(chuàng)造的,是最光榮的造物,因此 “負責掌管” 世界,因為這是高貴者的義務。而 “操縱的科學” 不可避免地將人只看成是進化的偶然產(chǎn)物、高等動物、社會化的動物、研究對象,可以用研究世間其他現(xiàn)象同樣的方法,“客觀地” 來研究。智慧這種知識,只能靠頭腦中最高等、最高貴的能力來運用;“操縱的科學” 則相反,這種知識除了嚴重殘障人士,人人都能運用,主要就是指針讀數(shù)和計算,無須理解公式為什么成立,只要知道公式的確管用,就足以實現(xiàn)應用和操縱的目的了。因此這種知識是公共化的,是用普遍有效的語匯來表述的,這樣一來,只要正確地描述出來,所有人都能看得明白。這種知識的公開性和 “民主化的” 實用性,在更高的存在層次的知識里是找不到的,因為它并不是用人人都能掌握的語匯來表達的。據(jù)說,只有能經(jīng)受公眾不斷檢驗或可證偽的知識,才能稱得上 “科學的” 和 “客觀的”;其他的都被斥為 “不科學的” 和 “主觀的”。這些術語被嚴重地濫用,因為所有知識都是 “主觀的”,原因是知識只能存在于人的頭腦里,而無法存在于別的地方。將知識劃分為 “科學的” 和 “不科學的”,這一做法很不嚴謹,對于知識,唯一有效的問題應該是它是真是假。
“理解的科學” 或智慧從西方文化中漸漸消失,把迅速積累且積累速度還在不斷加快的 “操縱的知識”,變成了最嚴峻的威脅。正如我在另一部作品中所說的:“我們?nèi)缃褚呀?jīng)變得太過聰明,又同時處在沒有智慧的情況下,我們已經(jīng)難以幸免于難了?!?我們的聰明勁兒再這樣發(fā)展下去,絕不是什么好事。人對 “操縱的科學” 所抱的穩(wěn)步增長的興趣,至少帶來了三種十分嚴重的后果。首先,沒有對 “人存在的意義是什么?”、“什么是善與惡?” 以及 “什么是人的絕對權利和義務?” 這類問題的持續(xù)研究,文明必然會深深地陷入痛苦、絕望和欠缺自由的境地。不論人們的生活水平有多高,或者延長壽命的 “健康服務” 有多么成功,人們都會漸漸地失去健康和幸福。人不能只靠面包活著。其次,將科學的努力系統(tǒng)化地局限于世界最外在、最物質(zhì)化的層面,導致這個世界顯得如此空虛、沒有意義,就連那些看出 “理解的科學” 價值和必要性的人,也無法逃避呈現(xiàn)給他們的那幅據(jù)說是 “科學的” 圖景那催眠般的力量,已然失去了請教 “人類的智慧傳統(tǒng)”,并從中受益的勇氣和意向。自科學研究取得成果以來,科學以其系統(tǒng)化的局限和對更高層次的全然無視作為基礎,未能發(fā)現(xiàn)任何更高層次存在的證據(jù),結果卻導致信仰非但沒有被當作引導智力理解更高層次的向?qū)?,反而被看作是反對和排斥智力的,因而遭到了排斥,且愈演愈烈,因而所有的回頭路都被堵死了。最后,人不再使用高等能力,無法創(chuàng)造智慧的知識,以致它們變得萎縮,或者干脆消失了。結果,需要由社會或個人來解決的所有問題,都變得無從解決。人們更加瘋狂地努力工作,但沒有解決或看似無法解決的問題越來越多。盡管財富也許還在增長, but 人的精神質(zhì)量卻下降了。
注釋
[1] Sir Arthur Eddington, The Philosophy of Physical Science (London, 1939).
[2] René Descartes, Preface to the French translation of the Principia Philosophiae, part 11.
[3] Cf. Ernst Lehrs,Man or Matter (London,1951). “事實上,物理學本質(zhì)上,正如愛丁頓教授所指出的那樣,是‘指針讀數(shù)的科學’。用我們的方式來看待這件事,我們可以說,人從科學之初建造的所有讀數(shù)儀器,都是以人作為模特的,局限于沒有色彩、非立體化的觀察。在這種情況下,留給人的任務只有留意指針的位置,記錄位置的變化。的確,完美的科學觀察者本人,就是讀數(shù)儀器?!?第 132 - 133 頁)。
[4] René Descartes, Preface to the French translation of the Principia Philosophiae, part 11.
[5] Etienne Gilson, The Christian Philosophy of Saint Augustine (London, 1961).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