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朱銳身邊的朋友了解他的故事,這個從未謀面的人在我腦中逐漸豐滿起來。因為工作的緣故,我見過很多國內國外各種學科的學者。有的學者很有個性也很有成就,但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也有糾結和不甘。像朱銳教授這樣生動和自洽的并不多。按照今天的高校評估體系,他不申請課題,也不參加評優(yōu),他不會是主流意義上的明星教授,假如不是媒體發(fā)現并傳播了他的故事,他可能只會長存于他的學生和師友們的心中,正如同很多杰出而沒有大眾知名度的學者一樣。
朱銳身上至少有四種珍貴的能力,讓我們獲得力量。一是凡事要追究。當他感受到好奇、歡快或悲傷,都會去孜孜不倦地追究,到底是什么,以何種方式存在和影響人的生命。他學哲學是因為本身興趣的驅動,后來對認知科學、神經美學很感興趣,于是開始學解剖學、化學。在美國他除了是哲學系的教授,還是神經科學系的兼職教授。他覺得數學比哲學的抽象性更高,對哲學研究更有好處,又學了數學,包括幾何學、拓撲學和線性代數。他特別喜歡柏拉圖,著迷式地喜歡,看譯本已經不過癮,于是去學希臘語,要從原文看柏拉圖。他研究藝術作品,寫哲學詩,發(fā)表在頂尖的哲學刊物上。
一般文科生對科學都望而生畏,但是在問題面前,沒有什么學科之界,一切都是搞清問題的方法,什么趁手用什么,學其他學科,并不是學習知識,而是領會方法論,再回到哲學的深度思考。他從心里沒有本位主義,作為一個文科教授,他覺得,文科要向科學低頭。在研究的對象上,要聽別的學科的,至少你要向他們了解你所關懷的對象到底是什么,什么結構,如何產生,再用你的方法論去觀照。對問題的追究,讓他隨時能理解、聆聽和闡發(fā)一些有趣的見解。
比如,為什么人從中年開始,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在神經學中,人腦中的海馬結構,會編碼關于時間的記憶,缺乏變化的事件在主觀體驗上會產生較少的時間信號。中年人的生活內容相對單一枯燥,很難形成記憶。而童年和青年時代是很長的,因為那個時間的生活充滿了挑戰(zhàn)。這也在提醒我們,當你覺得時光如箭,仔細想想卻覺得了無痕跡,似乎自己也沒做什么,那就意味著你的生活缺少有價值的挑戰(zhàn)和積極的主體參與。
朱銳身上的第二種珍貴能力是拒絕完全馴化,但留有妥協空間。人在尋找自己的人生方向中,通常一開始并不知道自己對什么有持久的興趣,對什么很排斥。但是在還沒有條件的時候,應服從于一些規(guī)則。他的博士論文做的是傳統(tǒng)心靈哲學,即使導師覺得還不錯,但他認定這是一條死胡同,畢業(yè)找到工作之后,他就改變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我相信,他并不是寫完才發(fā)現不是自己的興趣。在他不能完全從事自己喜歡的事的時候,他就做眼下要做的事。目前的學術跟20世紀80年代比已經非常成熟了,無論是博士生還是教授,要升職,要出書,要符合各種“學術GDP”,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也都一樣。在可控的范圍內,他為自己爭取一定的空間,但并不掀桌子,也不到處抱怨。你的選擇,一定是你能承受結果的選擇。隨時掀桌子的人,恐怕也有些過于脆弱。
朱銳的第三種珍貴能力是,擁有重要的常識。朱銳是一個資深的野外徒步愛好者,他寫過兩個遇險故事。他在冰島爬山,起了大霧,迷路了。在山里最大的危險不是遇到野生動物,也不是摔下山崖,而是迷路。很快他摔倒了,滾到一條河溝里,他當時特別開心,因為他知道河水會引他下山。還有一次他進入一片沒有道路的純野生環(huán)境,枝杈縱橫,天氣悶熱,根本分不清方向。朱銳沒有慌,他只是在想辦法。直到他聽到海浪聲。他循著海浪聲爬去,翻過樹枝,匍匐在地,海浪聲牽引他走到了海岸。所謂的愛好、資深,無非是通過多次的具身體驗,領會了一些重要的常識,不需要很多,如果運氣不是最壞的話,已經足夠讓我們走出人生的險境。
第四種珍貴的能力是,永遠保持生命力的熱度,能夠興高采烈地生活。朱銳在病重之前,是一個生龍活虎的人。他身體壯碩,衣品很好,他寫詩、看藝術展,與朋友們激烈地討論。他勇猛地跑在研究領域的前端,大聲向別人呼喊,快來快來,他的思考充滿靈性的光輝,來不及做更細膩和周詳的描畫。他的生命是沸騰的?;钪?,就得不讓自己冷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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