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二嶠

1

天已經(jīng)全黑了，無數(shù)的星星在夜空里閃爍。

冬兒坐在轎子里，懷里抱著一個小包袱。街上很冷清，轎夫們的腳步聲格外清晰。

想到離韓家越來越近了，冬兒忍不住心里一哆嗦。

出門前她娘哭著對她說的那番話，再次在她的腦海里響起。

“冬兒，是爹娘對不住你！我們也是沒辦法啊，你弟弟的病再不治他會死的，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啊……冬兒，韓家是個好人家，去了他們家你就可以享福了，在他們那種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你再也不用跟著我和你爹挨凍受餓了?！?/p>

想起娘說的這些話，冬兒的眼淚刷地涌了出來。

去韓家享福？

爹娘說得這么好聽，無非是不愿意他們唯一的兒子病死，便選擇犧牲她這個女兒，反正犧牲掉她，家里還有兩個小女兒。

爹娘與韓家簽下的那張賣身契，冬兒是知道的。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從她宋冬兒踏進韓家大門的那一刻起，她今生今世便與宋家再無半點瓜葛，亦不能來往。

想起這些，冬兒的心就很痛，而且還恨。

她恨爹娘，恨他們狠心，將她賣掉。

今生今世不能再與宋家的人來往，對爹娘和弟弟妹妹們而言，她算不算另一種形式的死亡？

對買下自己的韓家，冬兒了解并不多。

她只知道韓家是一個大戶人家，韓老爺將她買去做妾。韓老爺?shù)脑?，本來給他生有6個子女，但最終養(yǎng)活的只有一個女兒。

所以韓老爺需要一個妾幫他生出兒子，好傳宗接代。

2

“快到了，就在前面?！标悑屘嶂鵁艋\走在轎子前，她的話將冬兒的思緒拉了回來。

陳媽是韓家的老傭人，四十出頭，在韓家已經(jīng)做了20年，被管家特意派來接冬兒的。

冬兒連忙將臉上的眼淚擦干。

陳媽提醒轎夫們：“側(cè)門在前面，到時我們走側(cè)門?！?/p>

陳媽的話，像是一根鞭子抽在冬兒的心上。納妾進門，是不可以走正門的。

幾分鐘后，他們便到了韓家的那個側(cè)門。

轎夫們把轎子停在門外。

陳媽上前掀開轎簾，將手里的燈籠舉得高高的，給轎子里的冬兒照路。

“二姨太太，到韓家了，你下來吧！”

冬兒深吸一口氣，抱著自己的小包袱，慢慢走出轎子。

3

等冬兒走下轎子，陳媽從兜里掏出一塊大洋遞給她身邊的轎夫。

轎夫收下錢，抬起轎子離開。

陳媽瞅了一眼怯生生的冬兒。

“二姨太太，你別害怕，我們家老爺人很好，你這么年輕，等到時候你給我們家老爺生出幾個兒子，你享福的日子長著呢。”

冬兒的臉騰地紅了。

16歲的她，前幾天還在跟兩個妹妹琢磨著怎么放風箏，想著等哪天起風了就去河邊的那塊草地上玩兒，看誰能把風箏放得高高的。

誰想到才幾天的工夫，她就被爹娘賣到韓家做妾，兩個妹妹，這輩子恐怕是再也見不著了。

想到這些，冬兒的心鈍鈍地疼。

4

冬兒跟在陳媽的身后，走進韓家大宅院。

從側(cè)門進來，是個小花園。雖然光線昏暗，看不清園子里的花草樹木，但冬兒能聞到一陣陣濃郁的花香。

借著夜空里的星光，還有不遠處那些房間里的燈光，冬兒發(fā)現(xiàn)韓家真大啊，房間真多！

果然是庭院深深的大戶人家。

陳媽舉起燈籠照著冬兒的腳下?！岸烫?，老爺和太太已經(jīng)吩咐過了，讓我先帶你去你住的地方，你先休息一下，熟悉熟悉環(huán)境?！?/p>

“好?！倍瑑盒÷曊f。

冬兒跟著陳媽一會兒穿花園，一會兒走游廊，她感覺七彎八拐地走了很長一段路，陳媽才終于指著前面的一個小偏院說：“到了，二姨太太，以后你就住在這里?！?/p>

5

陳媽領(lǐng)著冬兒剛走進偏院，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便笑著迎了上來。女孩穿著藍色的碎花褂子，身材粗粗壯壯的。

陳媽對冬兒說：“她叫云霞，是老爺和太太派來專門伺候二姨太太的。”

云霞望著冬兒笑。

“二姨太太好，以后你有什么事兒，盡管吩咐我去做就好?！币姸瑑簯牙锉е粋€小包袱，云霞伸出雙手，“二姨太太，我來幫你拿吧?！?/p>

“不用了，謝謝?！倍瑑旱哪樜⑽l(fā)紅。

她有些不習慣，還有點不好意思。在家里，因為她是大姐，她什么都需要干的。

云霞沒再堅持，她將冬兒領(lǐng)進屋里。

陳媽吩咐云霞：“你去把洗澡水準備好，讓二姨太太好好洗個澡洗個頭。”

“好。”云霞轉(zhuǎn)身去準備了。

6

冬兒站在屋里，懷里抱著那個小包袱，她不知道自己坐哪里好。

陳媽看了她一眼，指著一張實木圓桌說：“二姨太太不必拘束，你去那里坐著休息一會兒吧，云霞很快就會把洗澡水準備好的?！?/p>

冬兒走了過去，在實木圓桌邊坐了下來，她將小包袱放在桌子上。

這一路來，陳媽一直在不動聲色地觀察冬兒，冬兒如此木訥，讓她的心里忍不住直犯嘀咕。

冬兒真的是老爺自己選中的姨太太嗎？

老爺那么精明的一人，怎么會看中冬兒？冬兒是年輕，是清秀，但性格也太木訥了吧！她這樣的性格，在韓家能應付得過來嗎？

陳媽在韓家做了20年的工，各種各樣的姨太太，她都見過。她真擔心冬兒這個性子會被欺負死。

不說那位出身高貴的原配，就韓家的那些姑奶奶啊大小姐啊，她們刁鉆強勢的性格，都夠冬兒受的。

7

一炷香的時間。

冬兒洗完澡出來，她穿著韓家為她準備的新衣裳，像是換了一個人。

粉色的綢緞顯得她的臉很白凈，剛才那副灰撲撲的模樣不見了，像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

冬兒走到梳妝臺前，坐了下來。云霞立馬走過來，從梳妝臺的抽屜里取出一把梳子，開始幫冬兒梳頭。

陳媽去洗澡房里取來冬兒換下的臟衣服，她抱在懷里，走到梳妝臺前對冬兒說。

“二姨太太，剛才我去了老爺那邊，老爺說他今晚有事不能過來了，他讓你早點休息，等明兒有時間他再過來看你?！?/p>

“知道了?！?/p>

得知老爺今晚有事不能過來，冬兒的心里先是一陣高興，高興過后又涌出淡淡的悲傷和擔憂。

老爺是對自己不滿意嗎？

冬兒再反應遲鈍，她的心里也是清楚的，今后她在韓家的生活，是需要仰仗老爺?shù)?。被老爺冷落嫌棄，是她最害怕的事情?/p>

8

陳媽抱著冬兒的臟衣服朝門外走去。

冬兒叫住她?！拔业囊路?，我自己洗就好了?！?/p>

陳媽先是微微一怔，隨后笑著說：“二姨太太，韓家不說別的房，就我家老爺這房，仆人就有上百個，洗衣服這種粗活，怎么會輪到你來干？”

云霞在旁邊笑著附和?！笆前。烫?，以后這些粗活，你吩咐我們干就成，別跟我們客氣?！?/p>

陳媽瞅了一眼懷里的衣服，對冬兒說：“其實這些衣服不是拿去洗的……太太的意思，就是以后你在韓家，吃穿不愁，從那邊帶來的東西，最好全都給燒掉。”

冬兒震驚地望著陳媽。

“為什么要燒掉呢？今后哪怕用不著，我也可以洗干凈收起來。”

陳媽說：“太太擔心有虱子，她最怕虱子了?！?/p>

聽陳媽這么說，冬兒連忙扭身朝實木圓桌望去，她發(fā)現(xiàn)桌上的小包袱不見了。

“我的小包袱呢？”冬兒的臉色刷地白了，眼睛里含著淚水。

云霞連忙指著墻角的一個雕花衣櫥。“二姨太太，我?guī)湍惴胚M衣櫥了?！?/p>

陳媽輕輕嘆了一口氣。

她抱著冬兒換下的衣服和鞋子出門了。

9

深夜。

冬兒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

她睡不著，心里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對她將來的日子，她感到很迷惘。

突然，她聽到院子里有女人在哭，剛開始冬兒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仔細一聽，發(fā)現(xiàn)沒錯，就是有一個女人在哭。

是云霞嗎？冬兒連忙從床上坐起來，這個小側(cè)院里只有她和云霞住。

難道云霞出什么事了？

因為擔心云霞，冬兒來不及多想，便起床披著一件外衣走了出去。

等冬兒急匆匆地走到院子里，哭聲卻沒了，也沒看到有什么人影。

月光清冷地灑在地面上。

冬兒站在院子里，納悶地想：難道剛才是幻聽？可女人的哭聲明明聽得真真切切啊。

冬兒急切地喚云霞。

“云霞，是你嗎？”

沒有回應。只有夜風吹拂樹葉的沙沙聲。

星星變淡了，一輪圓月掛在樹梢上。

冬兒朝那棵樹望去。

突然，她驚跳起來！

樹上竟然吊著一個女人！

難道是云霞？

冬兒的腦袋里一片空白，她連忙飛奔到樹底下，不顧腳上的鞋子跑掉了一只。她一把抱住女人的身體，用力往上舉，不讓她往下墜。

謝天謝地！女人的身體是暖的。

10

女人見冬兒抱著她不放，便使勁掙扎，見還是掙扎不了，就用腳去踢冬兒。

但冬兒就是不撒手。

“你踢我也沒用，我就是不松手，你別想著死在我的院子里?！倍瑑旱年衿馍蟻砹恕?/p>

兩人對峙了一陣子，女人見冬兒真沒撒手的意思，便氣鼓鼓地將脖子上的繩套拿掉了。

沒有繩子在那頭拽著，女人的重量一下子全壓在冬兒身上，冬兒哎喲一聲，兩人摔倒在地上。

女人坐在地上，痛哭起來。

冬兒坐在她的對面，借著月光打量她。

不是云霞。

女人的五官雖說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還是能看出年輕漂亮，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她身上穿的錦緞，可以推斷出她不是韓家的女仆。

當然也不可能是韓家的女兒，大戶人家的女兒，都是金枝玉葉，不會動不動就想著去尋死。

冬兒心想：估計也是個苦命的姨太太。

11

女人終于哭夠了，抬起頭瞪著冬兒。

“你是誰？我怎么沒見過你，你讓我別死在你的院子里，難道你住這個院子？”

冬兒說：“我是老爺?shù)摹烫聛淼?，今天晚上剛來。?/p>

鞋掉了的那只腳，冬兒覺得有些疼，便用手揉了揉。

“你的腳是不是傷著了？”女人望著冬兒的腳，有些擔心地問。

“不礙事的?！倍瑑呵那挠檬终谧∽约旱哪_，她的腳沒裹好，她不想讓女人看到。

女人將目光移開。

“原來你是韓安禮新娶的二姨太太。這個院子原來是空的……唉，活著很難，沒想到去死也這么難！”

女人深深嘆氣?！八懔?，既然老天爺不讓我死，那我就好好活著吧。對了，我叫晴翠，你叫什么？”

冬兒發(fā)現(xiàn)晴翠性格挺耿直的。

“我叫冬兒?！?/p>

晴翠望著冬兒：“你是姨太太，其實我也是姨太太，韓安禮的父親你知道嗎？六七十歲，病得很重，快要死了，我就是他的三姨太太?！?/p>

冬兒輕輕搖頭，韓安禮父親的事情，她真不知道。

12

晴翠悲傷地說：“我從小沒爹娘，跟著我的叔叔嬸嬸一起生活，去年他們把我賣到韓家，說是給太老爺沖喜?！?/p>

冬兒知道沖喜是什么。

讓晴翠這么年輕的女孩給一個快要病死的老頭子沖喜，冬兒心里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

晴翠不屑地說：“都是拿我們窮人不當人，你說一個快要死的病老頭子，要是沖喜能有用，中國的那些皇帝都能活到幾百歲?！?/p>

冬兒覺得晴翠說的很有道理，但她沒吱聲。

她發(fā)現(xiàn)晴翠挺伶牙俐齒的，而且性格也比較要強，這樣的人，一般都能堅強地活著，她怎么會去尋死呢？

而且按理說，太老爺病死了，晴翠不也解脫了嗎？她可以繼續(xù)留在韓家或者改嫁，都會比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好。

13

“你為啥不想活了？”冬兒小心翼翼地問。

“因為他們想讓我陪葬?！鼻绱浜藓薜卣f，“他們商量這事的時候，被我偷聽到了?！?/p>

陪葬？

冬兒難以置信地望著晴翠，清朝已經(jīng)滅亡了，韓家竟然還敢這么做！

但冬兒回頭一想，在這深宅大院里，被買進來的姨太太，賤如雜草，他們又有什么不敢的！

“他們就是不把咱們這種人當人，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弄死就弄死，跟對待一條狗一樣。這次我偏不要聽他們的，他們不是想要我陪葬嗎？那我先去死，我看他們怎么辦！難道也把他們家老頭子掐死跟著我一起下葬？活著的時候給個病老頭子做姨太太，是命苦沒辦法，結(jié)果還想著讓我去陪葬，到死都不放過我，做夢去吧！”晴翠帶著哭腔說。

14

冬兒的臉刷地變得慘白。

她聯(lián)想到自己，她嫁的韓安禮年紀也很大，能做她的父親，以后韓安禮去世了不會也要她陪葬吧？

想到這一點，冬兒的身體忍不住直顫抖。

晴翠伸手抓住冬兒的胳膊，連忙安慰她。

“是不是嚇著你了？你別害怕！韓安禮絕對不會要你陪葬的，在韓家的那幾個兄弟姐妹中，韓安禮是最心善的。雖然咱倆是做妾的命，但相信我，你運氣好，以后你就知道了，真的，我不騙你?！?/p>

晴翠的話，像是一縷淡淡的陽光照進冬兒黯淡的生命里，但冬兒還是對自己的未來充滿擔憂和恐懼。

晴翠又說：“韓安禮的大太太就養(yǎng)活一個女兒，你好好跟著他幫他生幾個孩子，這樣你的日子就有盼頭了，在韓家也有立足之地了，你跟我不一樣，我守著一個病老頭子，跟守著一個死人沒啥區(qū)別?！?/p>

一陣沉默過后。

晴翠抬頭看了看夜空，對冬兒說：“我該回去了，既然死不了，那就好好活著吧?！?/p>

說完，晴翠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走到樹底下，從樹枝上取下那根她用來上吊的繩子。

冬兒望著晴翠的背影，眼淚撲簌簌直落。

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沒想到晴翠比自己更可憐，晴翠回去后，他們會放過 她嗎？

（上集完）

晴翠會不會給太老爺陪葬？她還能有活路嗎？

冬兒的命運會如何？她的人生會發(fā)生什么變化？

在這深宅大院里，小人物又上演著怎樣的悲歡離合？

汪二嶠：定居北京，曾經(jīng)做過英文編輯和英文翻譯，但最熱愛的事情還是寫作。她的文字，溫暖又治愈，還很清醒。代表作有《我愿常歡喜》《抱著幸?；ǖ呐恕贰睹姘系囊舴贰抖椤?等。

個人公眾號：汪二嶠（ID：wangerqiao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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