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上那篇《論魯迅人格》的檄文,你看了嗎?”——1936年10月24日傍晚,上海虹口一間印刷鋪里,兩名排字工壓低嗓音嘀咕。外頭靈車的號角聲才剛剛散盡,新的文字戰(zhàn)火已在紙版上點燃。
魯迅辭世僅五天,吊唁簇擁的浪潮仍在延伸。宋慶齡、何香凝送來的挽聯(lián)還掛在萬國殯儀館門口,周海嬰?yún)s已被母親匆匆?guī)Щ刈∷?,避免沖撞人群。就在同一天,《大風》月刊提前付印,蘇雪林署名的四千字長文被置于顯眼版面,題目直指“魯迅為黨國之大患”。讀者翻到那頁,無不倒吸冷氣:才女出手,沒有半分哀憫。
蘇雪林并非始終與魯迅勢不兩立。1919年五四新潮初起,她在東京師范讀書,通過《新潮》雜志第一次接觸《狂人日記》,在日記本上寫下“魯迅先生文氣如匕首”。幾年后回國辦學(xué),她把自己印成的小冊子寄給魯迅,信封工整注著“學(xué)生雪林敬呈”。若故事止步于此,兩人的關(guān)系大概率留在禮貌與仰慕。
真正的轉(zhuǎn)折埋在1928年那場悶熱的午宴。北新書局老板為了促銷量,邀作者聚餐。林語堂、郁達夫都起身寒暄,唯有魯迅微微頷首,右手仍握著茶杯。僅一瞬的疏冷,卻令蘇雪林的手停在空中。回到旅舍,她越想越不對味——自己常在《現(xiàn)代評論》發(fā)文,而魯迅屢次譏諷那本刊物,“或許他把我歸在同一陣營?”這句自我設(shè)想的疑問,逐漸醞釀成硝煙。
第二年,北平女師大學(xué)潮爆發(fā)。楊蔭榆硬要開除組織學(xué)生的骨干,魯迅連發(fā)檄文聲援青年,矛頭直指這位“反動女校長”。蘇雪林的立場卻在楊蔭榆一側(cè),她相信校規(guī)高于一切。立場對立,加深嫌隙。兩人在報章上隔空交火:魯迅的語句刀光劍影,蘇雪林的筆法亦絲毫不讓,文人筆戰(zhàn)就這樣一步步升級。
1935年起,魯迅肺病惡化,頻繁咳血,他堅持寫作,甚至不肯接受住院。美國醫(yī)生的診斷——“若是歐洲人,五年前就已不治”——成為坊間談資。魯迅笑稱:“那我算多賺五年?!贝撕螅傥醋屷t(yī)師踏進門檻。到了1936年深秋,上海濕冷的空氣和工作積勞一起壓垮了他的肺葉。10月19日凌晨五點,強心針也救不回那顆倦極的心臟。從此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失去了一支犀利之筆。
吊唁者蜂擁。三天內(nèi),約萬余人到靈堂拜別,挽聯(lián)堆滿庭院??此茻o可挑剔的社會共識,卻在第四天被蘇雪林打破。她寫給蔡元培的一封“私信”變成公共文本,《大風》月刊將其標題加粗,火藥味十足——“心理病態(tài),人格矛盾”。文章開宗明義,把魯迅歸為“煽動青年、破壞文化”的首惡。之所以奉勸蔡元培別為紀念會背書,是因為“紀念會即是奉毒為藥”。措辭辛辣,邏輯決絕。
有意思的是,文章一出,北平、天津、武漢的報紙紛紛轉(zhuǎn)載。原本同情蘇雪林的人,也被這股火力震住了。留下挽聯(lián)的陶行知批評道:“死人未寒,罵名可畏?!边B與魯迅長期對立的胡適都在私人信中提醒蘇雪林:“批評可以,刻薄傷人則不智。”然而蘇雪林并未收手,她把胡適的信件公開,同期刊出自辯文字,反稱“我只殺戮偶像”。
社會輿論轉(zhuǎn)向明顯。短短一周,各地文學(xué)青年寫來的批駁文章重達五斤,蘇雪林竟興致勃勃地剪貼、稱重,自嘲“紙冢薄葬魯迅”。這種偏執(zhí),外界越來越難理解。到了四十年代末,她避居臺灣,課堂上提及魯迅仍情緒激動,甚至把備課綱要改寫成《論“魯迅毒素”》。學(xué)生在底下面面相覷,學(xué)術(shù)研討幾乎淪為情緒宣泄。
冷靜分析,蘇雪林的“反魯”并非全由私人恩怨,更是時代立場的投射。她崇信“純文學(xué)”與“學(xué)院自治”,害怕政治介入文字;魯迅則主張“文字須有戰(zhàn)斗鋒芒”,以筆為槍,直面社會黑暗。兩條道路,天然沖突。倘若沒有宴會的尷尬和女師大風波,兩人未必走到撕裂,但在那個風雨飄搖的三十年代,妥協(xié)空間本就稀少。
過程固然激烈,結(jié)局卻頗具諷刺意味。魯迅身后聲譽日隆,“反魯”標簽反而把蘇雪林自己鎖定在狹小的學(xué)術(shù)暗室,多年研究也難以跳出情緒化的批駁。臺灣解嚴后,青年學(xué)者重新整理她的文稿,發(fā)現(xiàn)真正有學(xué)術(shù)價值的,還是早期談西洋詩學(xué)的論文。至于那幾本針對魯迅的著作,被評價為“歷史情緒材料”,而非文學(xué)批評典范。
試想一下,如果1936年那封信僅作為私人觀點,未被公開,蘇雪林或許依舊是新月派才女,而不是“反魯斗士”。遺憾的是,她選擇了最具爆炸性的方式表達立場,讓后世更多記住了罵戰(zhàn),而非才情。
魯迅辭世八十余年,他的全集再版一刷又一刷,圖書館借閱率從未掉隊;蘇雪林的“反魯”文字卻少有人問津,逐漸成了圖書館角落的灰色封皮。歷史并非簡單的勝負表格,卻會在時間的長軸上篩選出更持久的價值。蘇雪林當年的滿腔憤懣,被翻閱得越少,就顯得越刺目?;蛘哒f,它提醒后人:立場可以尖銳,筆鋒可以鋒利,但若脫離事實與理性,終究只能留下一陣短促的噪音。
今天重讀這段往事,仍能感到紙面的余溫。十月的上海街頭,吊唁的腳步剛剛散去,排字工又在鉛字間傳遞新的風聲——文學(xué)之爭就此寫下懸念,也留下了一份復(fù)雜而沉重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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