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信息跳出來的時候,我正戴著老花鏡,小心翼翼地給一盆君子蘭擦拭葉片。
手機(jī)在旁邊嗡嗡震動,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蜜蜂。
我沒理它。
君子蘭的葉子要一片一片地擦,順著紋理,從根部到葉尖,力道要勻,不能傷了脈絡(luò)。這是老陳教我的。他說,養(yǎng)花跟養(yǎng)孩子一個道理,得有耐心,得順著它的性子來。
手機(jī)還在不知疲倦地響。
我擦完最后一片葉子,用指尖碰了碰濕潤的葉面,冰涼,光滑,像一塊上好的翡翠。這才慢悠悠地摘下眼鏡,拿起手機(jī)。
是一個叫“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
兒子陳陽昨天才拉我進(jìn)去的。他說,媽,以后有事兒就在這說,方便。
群里很熱鬧,七大姑八大姨都在,頭像閃個不停。
最新的一條,是我的新兒媳,林苗發(fā)的。
“有些長輩,不知道邊界感為何物,總以為自己是好心,其實(shí)是給人添堵?!?/p>
底下配了一張圖。
是我今天上午在他們新房拍的。窗明幾凈,地板光可鑒人,陽光從落地窗灑進(jìn)來,在木地板上鍍了一層金色的蜜。
我當(dāng)時拍下來,是想發(fā)給陳陽看,跟他說,媽給你收拾干凈了,你跟苗苗下班回來,就能舒舒服服地歇著了。
可我還沒來得及發(fā)。
林苗就先發(fā)了。
我的手指停在屏幕上,那行字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直直地戳進(jìn)我的眼睛里。
添堵。
原來我忙活了一上午,在他們眼里,是添堵。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先是猛地一縮,然后就是密密麻麻的疼,順著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把手機(jī)屏幕扣在桌上,不想再看。
群里肯定已經(jīng)炸開鍋了。那些親戚,有的會假惺惺地打圓場,有的會在背后看笑話,還有的,會把這事兒當(dāng)成最新的談資,添油加醋地傳揚(yáng)出去。
我能想象得到。
我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小區(qū)的路燈一盞一盞亮起,像一串昏黃的珍珠項(xiàng)鏈,把傍晚的寧靜圈在懷里。
樓下有孩子在追逐打鬧,笑聲清脆得像風(fēng)鈴。
可我什么都聽不見。
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轟鳴聲。
添堵。
這兩個字,像魔咒一樣,在我腦子里盤旋。
陳陽和林苗結(jié)婚才三天。
婚禮上的熱鬧勁兒仿佛還沒散去。那些彩帶、氣球、親朋好友的笑臉,還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我記得司儀讓陳陽對我說幾句話。
那孩子,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拿著話筒,看著我,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他說,媽,謝謝你。謝謝你一個人把我拉扯大。
他說,我爸走得早,你吃了太多苦。以后,有我,還有苗苗,我們一起孝順你。
臺下掌聲雷動。
我的眼淚當(dāng)時就下來了。不是傷心,是高興。我覺得,我這輩子的苦,都值了。
老陳,你在天上看到了嗎?我們的兒子,長大了,成家了。他娶了個好媳婦,漂亮,懂事。
我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
林苗那孩子,確實(shí)挑不出什么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在一家設(shè)計(jì)公司當(dāng)總監(jiān),人長得也水靈,大眼睛,白皮膚,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酒窩。
她對我一直很客氣,阿姨長,阿姨短,嘴甜得很。
我以為,我們會處得很好。
像親母女一樣。
可我忘了,我們不是親母女。
我是婆婆,她是兒媳。
這層關(guān)系,像隔了一層毛玻璃,看著親近,其實(shí)永遠(yuǎn)都看不真切。
今天早上,我送他們倆去上班。
陳陽說,媽,你別忙了,新房那邊我們自己收拾就行。
我說,你們上班那么累,哪有時間。媽閑著也是閑著。
林苗也笑著說,是啊阿姨,您歇著吧,我們周末自己弄。
我沒聽。
我覺得他們是跟我客氣。年輕人,愛面子。
我把他們送到門口,看著電梯門合上,轉(zhuǎn)身就回屋拿了鑰匙和清潔工具。
他們的婚房,是我和老陳攢了一輩子的錢給陳陽買的。三室兩廳,南北通透,視野最好的那一棟。
裝修的時候,我跑前跑后,腿都快跑斷了。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都親自盯著。生怕裝修公司偷工減料。
這房子,就像我的另一個孩子。
我推開門進(jìn)去的時候,太陽正好。
屋子里還飄著一股新家具和油漆混合的味道。不難聞,是一種嶄新的、屬于未來的味道。
客廳里堆著一些還沒來得及拆的快遞箱子。沙發(fā)上扔著他們昨天換下來的衣服。茶幾上擺著喝了一半的飲料瓶。
有點(diǎn)亂。
但這是年輕人的生活氣息。我懂。
我卷起袖子,開始干活。
我先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通風(fēng)。
然后把垃圾分類裝好,把衣服疊起來放進(jìn)臥室的臟衣籃。
我跪在地上,用抹布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擦地板。從客廳到臥室,再到廚房和衛(wèi)生間。每一個角落,我都擦得干干凈凈。
木地板被我擦得能照出人影。
我喜歡這種感覺。
把一個亂糟糟的地方,變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這會讓我有種掌控感,一種實(shí)實(shí)在在的成就感。
老陳在世的時候,總笑我,說我是個“家政狂魔”。
他說,你就不能讓自己歇會兒嗎?
我說,我看著亂就心煩。
其實(shí)我知道,我不是心煩。我是怕。
我怕這個家,沒有了煙火氣。
老陳走后,這種感覺更強(qiáng)烈了。
偌大的房子,只有我一個人。安靜得能聽到灰塵落地的聲音。
我只能不停地找事做。
擦地,洗衣,做飯,養(yǎng)花。
我把家里每一個物件都擦得锃亮,把每一件衣服都熨得平平整整。
我以為,只要這個家還是干凈的,溫暖的,老陳就好像沒有離開一樣。
他只是出了趟遠(yuǎn)門,很快就會回來。
在陳陽的新房里,我干得更起勁了。
這是我兒子的家。
是他和另一個女孩,要共度一生的地方。
我希望這個家,從一開始,就是完美的,是沒有任何瑕疵的。
我把廚房的灶臺擦得像鏡子一樣,把衛(wèi)生間的馬桶刷得白得發(fā)光。
最后,我看到了書房里那個角落。
那里堆著一個半人高的紙箱子。敞著口,里面亂七八糟地塞滿了東西。
有廢舊的布料,有干枯的樹枝,有生了銹的鐵絲,還有一些奇形怪狀的瓶瓶罐罐。
我皺了皺眉。
這些東西,看著就像一堆垃圾。
可能是裝修剩下的廢料,他們還沒來得及扔。
我想都沒想,就找了個大垃圾袋,把箱子里的東西一股腦地全倒了進(jìn)去。
然后,我把那個空紙箱也拆了,壓平,準(zhǔn)備一起帶下樓扔掉。
做完這一切,我長舒了一口氣。
看著煥然一新的家,我心里別提多舒坦了。
我拿出手機(jī),對著窗明幾凈的客廳,拍了那張照片。
我甚至想好了文案。
“兒子的新家,被我這個田螺姑娘收拾干凈啦!”
現(xiàn)在想來,真是可笑。
我哪里是什么田螺姑娘。
我是一個闖入別人領(lǐng)地,還不自知的“入侵者”。
手機(jī)又震了一下。
我拿起來,是陳陽的電話。
我劃開接聽,沒有說話。
“媽?!标愱柕穆曇袈犉饋砗芷v,還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懇求。
“嗯?!蔽覐谋亲永锖叱鲆粋€音。
“你……看到群里的消息了?”
“看到了?!?/p>
電話那頭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為難的樣子。一邊是生他養(yǎng)他的母親,一邊是剛過門的新婚妻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
“媽,你別生氣。苗苗她沒有惡意,她就是……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她就是覺得我多管閑事,給她添堵了,是嗎?”我替他說了出來。
我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不是的,媽。你聽我解釋?!标愱柤绷?,“主要是你扔掉的那個箱子,里面的東西,對苗苗很重要。”
“重要?”我忍不住拔高了聲音,“一堆破布爛鐵,有什么重要的?”
“那些是她的創(chuàng)作素材?!标愱柕穆曇魤旱煤艿?,像是在躲著什么人,“她是做裝置藝術(shù)的,那些東西,在她眼里都是寶貝?!?/p>
裝置藝術(shù)?
我聽不懂。
我只知道,我辛辛苦苦收拾了一上午,換來的,是兒媳在家族群里的公開指責(zé)。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冰水里的檸檬,又酸又澀,還帶著刺骨的涼意。
“那她為什么不直接跟我說?”我問,“她為什么要在群里說?讓所有親戚都來看我的笑話?”
“她……她可能就是隨手一發(fā),沒想那么多?!?/p>
沒想那么多?
一句輕飄飄的“沒想那么多”,就把我所有的委屈和難堪都打發(fā)了?
我笑了。
笑聲里帶著我自己都能聽見的悲涼。
“陳陽?!蔽医兴拿?,“你長大了,有自己的家了。以后,媽不摻和你們的事了?!?/p>
“媽,你這是什么話?”
“我累了,掛了。”
我沒等他再說什么,就按斷了電話。
屋子里又恢復(fù)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走到老陳的遺像前。
照片上的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警服,笑得一臉燦爛,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
他走的時候,才四十五歲。
突發(fā)心梗,在抓捕一個逃犯的路上。
連一句遺言都沒留下。
我看著他,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老陳,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是不是真的,像林苗說的那樣,是個討人嫌的老太婆?”
照片上的人,只是微笑著看著我,不說話。
從那天起,我真的沒再管過他們的事。
我不再一大早起來給他們準(zhǔn)備早餐。
我不再晚上算著時間給他們留門。
我甚至,連電話都很少打了。
陳陽打過來,我也只是三言兩語地應(yīng)付過去。
“吃飯了嗎?”
“吃了。”
“身體怎么樣?”
“挺好。”
“那……沒什么事我先掛了。”
“嗯?!?/p>
我們的對話,變得像公式一樣,刻板,冰冷,沒有任何溫度。
我知道,我這樣是在賭氣。
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那根叫“邊界感”的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上。一碰,就疼。
我開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一閉上眼,腦子里就全是林苗發(fā)的那條信息。
“添堵。”
這兩個字,像兩只巨大的錘子,反復(fù)敲打著我的神經(jīng)。
我瘦得很快。
眼窩深陷,顴骨突出,鏡子里的那個人,陌生得讓我自己都害怕。
有一天,我正在廚房熬粥,陳陽和林苗突然回來了。
他們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營養(yǎng)品。
“媽?!标愱栆贿M(jìn)門就喊。
我沒應(yīng)聲,只是默默地?cái)噭又伬锏闹唷?/p>
林苗換了鞋,走到我身邊,怯生生地叫了一聲,“阿姨?!?/p>
我還是沒理她。
廚房里的氣氛,尷尬得能擰出水來。
“媽,我們是來給您道歉的?!标愱栕哌^來,關(guān)掉了火。
“道歉?”我轉(zhuǎn)過身,看著他,“道什么歉?你們沒錯?!?/p>
“媽,你別這樣?!标愱柕难廴t了,“那天的事,是苗苗不對。她不該在群里亂說話。她已經(jīng)知道錯了。”
我看向林苗。
她低著頭,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她這副樣子,在我看來,就是不情不愿,就是被陳陽逼著來的。
心里的火,騰地一下就燒了起來。
“你沒錯。”我對林苗說,“你說的對,我就是沒有邊界感,我就是給你添堵了。我一個鄉(xiāng)下來的老太婆,不懂你們城里人的規(guī)矩。我以后,離你們遠(yuǎn)遠(yuǎn)的,行了吧?”
我的話說得又快又急,像連珠炮一樣。
林苗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她的眼睛里,迅速地蒙上了一層水汽。
“阿姨,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哽咽著說。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想知道。”我打斷她,“你們走吧。我這小地方,容不下你們這兩尊大佛?!?/p>
“媽!”陳陽的聲音里帶了哭腔,“你怎么能這么說?”
“我怎么說?我說錯了嗎?”我指著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地說,“我這里,疼!你們懂嗎?”
那天,我們不歡而散。
他們走后,我一個人坐在冰冷的廚房里,哭了很久。
我哭我死去的丈夫。
我哭我養(yǎng)大的兒子。
我哭我這一地雞毛,無人理解的晚年。
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
我和陳陽、林苗之間,像是隔了一堵看不見的墻。
我們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它。
但它就在那里。
堅(jiān)硬,冰冷。
轉(zhuǎn)眼,就到了年底。
天氣越來越冷。
我的風(fēng)濕病又犯了。膝蓋疼得像有無數(shù)根針在扎。
晚上疼得睡不著,我就披著衣服,坐在沙發(fā)上,看老照片。
那是一本很厚的影集。
從陳陽出生,到他上學(xué),再到他工作。
每一張照片背后,都有一個故事。
我翻到一張他大學(xué)畢業(yè)時的照片。
照片上,他穿著學(xué)士服,戴著學(xué)士帽,笑得一臉陽光。
我站在他旁邊,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頭發(fā)還是黑的,臉上也沒這么多皺紋。
老陳也“在”。
我把他的那張警官證照片,P在了我們倆中間。
我當(dāng)時想,我們一家三口,總要有一張“合影”。
看著照片,我的眼淚又下來了。
老陳,你看看你兒子,多精神。
他現(xiàn)在,也是別人的丈夫了。
他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這個當(dāng)媽的,是不是,真的該退出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jī)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喂,請問是陳陽的媽媽嗎?”電話那頭,是一個焦急的女聲。
“我是。你是哪位?”
“阿姨,我是林苗的同事。林苗她……她出事了!”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她怎么了?”我的聲音在發(fā)抖。
“她為了趕一個設(shè)計(jì)稿,連著熬了好幾個通宵,剛才在公司暈倒了。我們現(xiàn)在在市中心醫(yī)院,醫(yī)生說……說是急性心肌炎,很危險?!?/p>
急性心肌炎。
這五個字,像五把尖刀,狠狠地插進(jìn)了我的心臟。
當(dāng)年,老陳就是因?yàn)檫@個走的。
我掛了電話,瘋了一樣地往外跑。
我連外套都忘了穿,腳上還趿拉著一雙棉拖鞋。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
冷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我的臉上。
可我一點(diǎn)都感覺不到冷。
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林苗不能有事。
那個孩子,才二十六歲。
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市中心醫(yī)院!快!”
車子在雪地里飛馳。
窗外的景象,飛快地倒退。
我的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我想起了林苗第一次來我家的情景。
她提著很多禮物,拘謹(jǐn)?shù)刈谏嘲l(fā)上,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我想起了她和陳陽婚禮上,她穿著潔白的婚紗,笑得那么甜。
她把改口茶遞給我,甜甜地叫了一聲,“媽?!?/p>
那一聲“媽”,叫得我心都化了。
我還想起了那天,在廚房里,她被我罵得眼圈通紅,卻還想跟我解釋的樣子。
其實(shí),她有什么錯呢?
她只是想守護(hù)自己的小世界。
而我,卻粗暴地闖了進(jìn)去,還把她的“寶貝”當(dāng)成了垃圾。
我才是那個做錯事的人。
我固執(zhí),我守舊,我用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去衡量別人的生活。
我以為我付出了全部的愛,其實(shí),那是一種自私的、令人窒息的愛。
出租車在醫(yī)院門口停下。
我付了錢,踉踉蹌蹌地沖進(jìn)急診大樓。
我找到了搶救室。
陳陽正蹲在門口,雙手抱著頭,肩膀一聳一聳地在哭。
一個年輕的女孩,應(yīng)該是林苗的同事,在旁邊不停地安慰他。
看到我,陳陽猛地站了起來。
“媽!”
他的眼睛腫得像核桃,臉上全是淚痕。
“苗苗……苗苗她怎么樣了?”我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問。
“還在搶救。”陳陽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醫(yī)生說,情況很不好。”
我的腿一軟,差點(diǎn)癱倒在地。
陳陽趕緊扶住我。
“媽,你別急,苗苗會沒事的,她一定會沒事的。”
他嘴上這么說,可眼淚卻掉得更兇了。
我們站在搶救室門口,像兩個等待審判的犯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搶救室的紅燈,像一只嗜血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我們。
我從來沒有像那一刻一樣,深刻地體會到什么叫“無能為力”。
我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祈禱。
求求老天爺,求求你了。
不要把那個孩子帶走。
她還那么年輕。
所有的錯,都讓我一個人來承擔(dān)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搶救室的門,終于開了。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走了出來,摘下了口罩。
我和陳陽,像被按了彈簧一樣,同時沖了過去。
“醫(yī)生,我妻子怎么樣了?”
“醫(yī)生,我兒媳怎么樣了?”
醫(yī)生看著我們,疲憊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搶救過來了。病人已經(jīng)脫離生命危險了?!?/p>
聽到這句話,我緊繃了幾個小時的神經(jīng),瞬間斷了。
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在病房里了。
手上打著點(diǎn)滴。
陳陽守在我的床邊,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媽,你醒了?”
“苗苗呢?”我開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子干得像要冒煙。
“苗苗沒事了,已經(jīng)轉(zhuǎn)到普通病房了。就在隔壁?!标愱柦o我倒了一杯水,“醫(yī)生說你急火攻心,加上沒休息好,才會暈倒。沒什么大礙?!?/p>
我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
“我想去看看她?!?/p>
“你先好好休息。她也剛醒,需要靜養(yǎng)?!?/p>
我搖搖頭,“不,我現(xiàn)在就要去?!?/p>
我的態(tài)度很堅(jiān)決。
陳陽拗不過我,只好扶著我,慢慢地走向隔壁的病房。
林苗的病房里,很安靜。
她躺在病床上,臉上戴著氧氣面罩,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她的父母也來了,坐在床邊,一臉的憔悴和悲傷。
看到我們進(jìn)來,林苗的媽媽站了起來,眼睛紅紅地看著我。
我心里一緊。
我以為她會責(zé)怪我,或者責(zé)怪陳陽。
畢竟,她的女兒,嫁過來沒多久,就出了這么大的事。
可她沒有。
她只是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說:“親家母,你也別太擔(dān)心了。醫(yī)生說,苗苗這次是撿回了一條命。以后,我們得讓她好好休息,不能再這么拼了?!?/p>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上來。
我走到林苗的床邊,看著她虛弱的樣子,心疼得像是被刀割一樣。
我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額頭。
很燙。
“苗苗?!蔽业吐暯兴?。
她的眼睫毛,輕輕地顫動了一下,然后,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看到我,她的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然后,是愧疚。
她想說話,但因?yàn)榇髦鯕饷嬲?,只能發(fā)出一些模糊的音節(jié)。
我俯下身,把耳朵湊到她的嘴邊。
我聽到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阿……姨……對……不……起……”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大顆大顆地砸在她的被子上。
“傻孩子?!蔽椅兆∷鶝龅氖?,“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p>
“是我不好。是我太固執(zhí),太自以為是了?!?/p>
“你別說話,好好養(yǎng)身體。等你好了,阿姨給你做好吃的?!?/p>
林苗看著我,眼睛里也噙滿了淚水。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輕輕地回握了一下我的手。
那一刻,我們之間那堵看不見的墻,轟然倒塌。
林苗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里,我每天都去醫(yī)院照顧她。
我給她熬各種有營養(yǎng)的湯。
鯽魚湯,烏雞湯,排骨湯。
我變著花樣地做。
我怕她吃膩了。
我每天都給她擦身,按摩,陪她說話。
我給她講陳陽小時候的糗事。
講他三歲了還尿床,講他上小學(xué)因?yàn)檎{(diào)皮被老師罰站。
林苗聽得很認(rèn)真,蒼白的臉上,也漸漸有了血色。
有時候,她會拉著我的手,說:“阿姨,謝謝你。”
我說:“你現(xiàn)在不能叫我阿姨了?!?/p>
她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改口:“媽?!?/p>
這一聲“媽”,比婚禮上的那一聲,更真切,更溫暖。
出院那天,我去接她。
陳陽開車,我坐在副駕駛。林苗坐在后面。
車子開得很慢,很穩(wěn)。
我從后視鏡里看她。
她瘦了很多,但精神很好。
她正看著窗外,冬日的陽光照在她臉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她好像察覺到了我的目光,轉(zhuǎn)過頭,對我笑了笑。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陽,一下子就照進(jìn)了我的心里。
回到家,我沒讓他們回自己的新房。
我讓他們住我這里。
我說:“你們那個房子,剛裝修完,味兒大。我這里,住著踏實(shí)?!?/p>
他們沒有反對。
林苗的身體,需要慢慢調(diào)養(yǎng)。
我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把向陽的那個大臥室,給他們倆住。
我每天都研究菜譜,想著法子給她補(bǔ)身體。
我的生活,又變得忙碌起來。
但這一次,我忙得心甘情愿,忙得滿心歡喜。
有一天,林苗把我拉到她的房間。
她打開電腦,讓我看她的設(shè)計(jì)作品。
屏幕上,是一張張精美的圖片。
有的是用廢舊的金屬零件,拼接成的一只展翅的雄鷹。
有的是用五顏六色的碎布頭,縫制成的一幅絢爛的星空。
還有的,是用枯萎的樹枝和落葉,搭建成的一座童話里的小木屋。
我看得目瞪口呆。
我從來不知道,那些在我眼里是“垃圾”的東西,在她的手里,竟然能變得這么美。
“媽,你看這個?!?/p>
她指著其中一張照片。
那是一個用各種瓶瓶罐罐和生銹的鐵絲做成的風(fēng)鈴。
“這個,就是用你那天扔掉的那些材料做的?!?/p>
我愣住了。
“那天,我發(fā)那條朋友圈,其實(shí)不是針對你?!彼粗遥凵窈苷嬲\,“我當(dāng)時就是覺得,我的心血,我的靈感,不被理解,心里很難過。我沒想過,那句話會傷害到你。對不起,媽?!?/p>
我搖搖頭,拍了拍她的手。
“都過去了?!蔽艺f,“是媽不懂事。媽以后,再也不亂動你的寶貝了?!?/p>
我們相視一笑。
所有的誤會,和解,都在這個笑容里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了老陳。
他還是穿著那身警服,站在一棵開滿了花的樹下,對我笑。
他說:“你看,我就說吧,沒什么過不去的坎。”
我醒來的時候,枕頭濕了一片。
我走到窗邊,推開窗。
天,快亮了。
東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魚肚白。
新的一天,要開始了。
林苗的身體,一天天好了起來。
她開始重新投入到她的工作中。
但她不再熬夜了。
每天晚上十點(diǎn),她就準(zhǔn)時上床睡覺。
陳陽也是。
他把很多不必要的應(yīng)酬都推掉了,每天下班就回家。
我們?nèi)齻€人,一起吃晚飯,一起看電視,一起聊天。
家里,又有了久違的歡聲笑語。
有時候,林苗會拉著我,讓我看她新收集來的“寶貝”。
一塊形狀奇特的石頭,一片顏色特別的羽毛,一個被海水沖刷得圓潤光滑的玻璃碎片。
她會興致勃勃地跟我講,她準(zhǔn)備把這些東西,做成什么樣子的藝術(shù)品。
我聽不懂那些專業(yè)的術(shù)語。
但我喜歡看她說話時,眼睛里閃爍的光。
那是一種,對生活,對夢想,炙熱的愛。
我漸漸地發(fā)現(xiàn),我和林苗,其實(shí)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我們都固執(zhí)。
認(rèn)準(zhǔn)了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最好。
我們都熱愛生活。
只不過,我熱愛的方式,是把家收拾得一塵不染。
而她熱愛的方式,是把那些被遺棄的“廢品”,變成獨(dú)一無二的美。
我們的愛,殊途同歸。
春天來的時候,林苗懷孕了。
這個消息,讓我們?nèi)叶汲两诰薮蟮南矏傊小?/p>
我更加小心翼翼地照顧她。
她的孕期反應(yīng)很大,吃什么吐什么。
我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我到處去打聽偏方,給她做各種開胃的小菜。
酸的,辣的,甜的。
只要她想吃,哪怕是半夜,我也會起來給她做。
看著她日漸隆起的肚子,我感覺自己的人生,又有了新的盼頭。
我開始給未出世的孫子或?qū)O女,準(zhǔn)備小衣服,小鞋子。
我用最柔軟的棉布,一針一線地縫。
就像當(dāng)年,給陳陽準(zhǔn)備一樣。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發(fā)生了重疊。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年輕的自己。
對未來,充滿了無限的憧憬和希望。
預(yù)產(chǎn)期越來越近。
我們?nèi)叶歼M(jìn)入了“一級戰(zhàn)備”狀態(tài)。
那天晚上,我剛睡下,就被陳陽的敲門聲驚醒了。
“媽!媽!快!苗苗要生了!”
我一個激靈,從床上彈了起來。
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醫(yī)院。
林苗被推進(jìn)了產(chǎn)房。
我和陳陽,還有她的父母,又一次,站在了那扇冰冷的大門外。
但這一次,我們的心情,是緊張,是期待,是喜悅。
等待的時間,依然漫長。
但不再是煎熬。
幾個小時后,產(chǎn)房里,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
那聲音,像天籟一樣。
護(hù)士抱著一個襁褓走了出來。
“恭喜,是個男孩,七斤六兩,母子平安?!?/p>
我們所有人都圍了上去。
我看著那個皺巴巴的小家伙,眼淚又一次,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老陳,你看到了嗎?
你當(dāng)爺爺了。
我們陳家,有后了。
孩子的小名叫“安安”。
平安的安。
是我們?nèi)遥瑢λ顦闼?,也最真誠的祝愿。
安安的到來,給我們的家,帶來了無盡的歡樂。
他很愛笑。
一笑起來,眼睛就瞇成一條縫,像個月牙兒。
我每天抱著他,怎么也抱不夠。
我喜歡聞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奶香味。
那是生命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
林苗出了月子,身體恢復(fù)得很好。
她變得比以前更溫柔,也更愛笑了。
看著陳陽和安安的時候,她的眼睛里,總是盛滿了柔情。
我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有一天,我正在陽臺上給君子蘭澆水。
林苗走了過來。
“媽,你看?!?/p>
她遞給我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我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個用各種顏色的玻璃碎片,拼接而成的小擺件。
那是一盆,永不凋謝的“君子蘭”。
在陽光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绷置缯f,“謝謝你,媽。”
我拿著那盆“君子蘭”,手微微有些顫抖。
我知道,她送給我的,不僅僅是一個擺件。
那是一份理解,一份接納,一份,遲來的愛。
“傻孩子,跟媽客氣什么?!?/p>
我把“君-子蘭”小心翼翼地放在窗臺上,和我養(yǎng)的那盆,并排擺在一起。
一盆,是真實(shí)的生命。
一盆,是藝術(shù)的新生。
它們在陽光下,交相輝映,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我突然想起了老陳。
想起了他跟我說的那句話。
養(yǎng)花跟養(yǎng)孩子一個道理,得有耐心,得順著它的性子來。
其實(shí),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無論是夫妻,還是婆媳。
都需要耐心,需要理解,需要尊重。
需要明白,每個人,都是獨(dú)立的個體。
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邊界”。
愛,不是占有,不是改造。
而是,我愿意,走進(jìn)你的世界,去了解你,去欣賞你。
然后,在尊重彼此邊界的前提下,溫柔地,靠近你。
就像這兩盆君子蘭。
它們各自獨(dú)立,又相互陪伴。
共同,沐浴在這一片,溫暖的陽光里。
日子,就像陽臺上的流水賬,一天天翻過。
安安會爬了,會坐了,會咿咿呀呀地叫“媽媽”了。
他長得很快,像一棵春天的小樹苗,每天都有新的變化。
林苗的工作室,也越辦越好。
她的作品,得了很多獎,甚至還在國外辦了展覽。
她變得越來越自信,越來越從容。
但不管多忙,她都會抽出時間,陪我和安安。
她會帶著我們,去公園,去美術(shù)館,去郊外。
她會指著一片云,一朵花,一塊石頭,告訴安安,它們有多美。
在她的影響下,我也開始學(xué)著,用一種新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
我發(fā)現(xiàn),原來,美,不一定就是整齊,就是干凈。
美,也可以是殘缺的,是無序的,是充滿生命力的混亂。
就像林苗的那些“寶貝”。
就像我們這磕磕絆絆,卻又真實(shí)溫暖的生活。
陳陽也變了。
他不再是那個,夾在我和林苗之間,左右為難的大男孩了。
他學(xué)會了擔(dān)當(dāng),學(xué)會了溝通。
他會在我和林苗有分歧的時候,站出來,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去調(diào)和,去解決問題。
他成了我們這個家,最堅(jiān)實(shí)的頂梁柱。
我常常會想,如果老陳還在,看到我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該有多高興啊。
他一定會拍著陳陽的肩膀,欣慰地說:“好小子,有你爸當(dāng)年的風(fēng)范?!?/p>
然后,他會轉(zhuǎn)過頭,對我擠擠眼睛,說:“老婆子,你看,咱們的福氣,都在后頭呢?!?/p>
是啊。
福氣,都在后頭。
我看著在客廳里,追著皮球爬來爬去的安安。
看著在廚房里,一邊做飯一邊說笑的陳陽和林苗。
看著窗臺上,那兩盆,在夕陽下閃著金光的君子蘭。
我的心里,被一種巨大的幸福感,填得滿滿的。
那條曾經(jīng)讓我痛不欲生的信息,那個叫“相親相愛一家人”的微信群,現(xiàn)在,成了我每天最期待打開的地方。
里面,不再有抱怨和指責(zé)。
有的是,安安最新的萌照。
是林苗新作品的分享。
是陳陽轉(zhuǎn)發(fā)的養(yǎng)生知識。
還有我,每天發(fā)的,我們一家人的晚餐。
底下,總會有一長串的點(diǎn)贊和評論。
“奶奶做的飯,看著就香!”
“苗苗太棒了!又得獎了!”
“一家人,就是要這樣,整整齊齊,和和美美?!?/p>
我看著這些,總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知道,生活,不會永遠(yuǎn)一帆風(fēng)順。
我們還會有矛盾,還會有爭吵。
但是,我不再害怕了。
因?yàn)槲抑溃灰覀冃睦镉袗?,有理解,有包容?/p>
就沒有什么坎,是過不去的。
家,不是一個講理的地方。
家,是一個講愛的地方。
而愛,就是,我懂你的不容易,你懂我的小心翼翼。
愛,就是,我們都愿意,為了這個家,收起自己的鋒芒,變得更柔軟,更溫暖。
就像那盆被我扔掉,又被林苗重新?lián)旎貋淼摹皩氊悺薄?/p>
它們曾經(jīng),是廢品,是垃圾。
但因?yàn)閻?,它們獲得了新生,變成了,獨(dú)一無二的藝術(shù)。
我們,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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