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9月的一天夜里，甄隊長輕聲囑咐我：‘進城后，三十息之內(nèi)找到那女人，別出聲?！崩媳鴦⒋蠛＝衲暌堰^九旬，他回憶起那次潛入定縣的行動時，嗓音依舊壓得極低。寒風(fēng)正掠過坍塌的城墻，月色慘白，空氣緊繃得像繃在弓上的弦——這便是甄鳳山準備“以妻換妻”的開端。

甄鳳山1903年生于河北定縣朱顧村。幼時家徒四壁，土坯房冬日漏風(fēng)，他卻偏偏長得高壯。十七歲那年，母親被地主打死，三歲弟弟凍斃，他手持斧柄闖進地主院落，一刀砍斷了對方的馬腿。鄉(xiāng)親眼里，那一夜火光映照的不是憤怒，而是一個窮小子的逆襲決心。隨后的闖關(guān)東、挖煤、淘金，都是為了活命；但他真正學(xué)會殺敵，卻是在山林與土匪、捕快的纏斗里練就的雙槍絕技。

1931年“九一八”后，沈陽城里炮聲隆隆。甄鳳山扛著土銃闖進關(guān)東軍兵舍，兩刀砍翻日兵，提著兩顆人頭去見義勇軍王老宏。王老宏愣神數(shù)息，酒碗啪地落地，對旁人吼道：“把他留下！”自此，甄鳳山在東三省混出名號，人稱“二十響甄瘋子”。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他回到熟悉的冀中平原，加入八路軍，負責(zé)建立敵后情報網(wǎng)。與其說他是軍官，不如說是游俠——駁殼槍插腰，隨時騎輛叮當(dāng)響的破自行車進出縣城。白天，他可在城門口大搖大擺和憲兵合影；夜里，悄無聲息地把日軍倉庫搬空。一次，他帶二十名隊員扛扁擔(dān)進城，假裝給偽軍送柴火，出城時扁擔(dān)兩頭掛滿三八大蓋和子彈箱，鬼子竟還替他們抬門板。冀中老鄉(xiāng)打趣：“甄隊長抬走的，不是槍，是鬼子的臉?！?/p>

1940年春，定縣日軍突然捕走甄妻王均，并張貼勸降書。日方聲稱，若三日內(nèi)不投誠，王均將被押往石家莊。消息傳來，游擊隊里一片嘩然。甄鳳山?jīng)]說狠話，只吐出一句“拿人換人”。隨即，他親自選了兩名精干隊員，用銀圓在鴉片館里收買了掌柜，又摸清憲兵隊長田中一郎的住處。九月初的一個夜晚，他們翻墻而入，用麻袋將田中的妻子佐藤洋子“請”到野外土窯。行動自始至終不過一炷香，連犬吠都未驚動。

老劉回憶，當(dāng)時甄鳳山給佐藤洋子遞了個熱水壺，淡淡說道：“你不欠我什么，你男人欠的?！弊籼俾牪欢形?，他便用蹩腳日語補了一句：“交換?！奔街星镆?，本就寒涼，這兩個字卻冷得讓人后背發(fā)麻。

人質(zhì)到手，甄鳳山立刻通知日軍。日方開始還不信，直到收到佐藤隨身佩戴的珊瑚手鐲和一縷被剪下的發(fā)絲，田中一郎撲在電話機上聲嘶力竭。就在外界以為會爆發(fā)武力奪回時，日方主動接觸八路——理由很簡單，田中若救不回妻子，天皇軍人守則先就把他釘死。最終，雙方在定縣東關(guān)小橋頭交換人質(zhì)。當(dāng)?shù)匕傩諍A道看熱鬧，鬼子兵端槍戒備，卻捂不住面子。有人悄聲笑道：“鬼子也怕媳婦被扣?！?/p>

甄鳳山的“換妻戰(zhàn)術(shù)”并非意氣用事。冀中1940年進入戰(zhàn)略相持期，兵力對比懸殊，八路多靠民心和機動。甄鳳山清楚，正面硬拼無異送命；抓住日方的軟肋，既保全自家，也能打擊敵軍士氣。換妻成功后，日軍在定縣的掃蕩行動顯著收縮，田中一郎更是半年未敢出城。冀中根據(jù)地因此得以喘息，糧、藥、情報補給線重新接上。

有意思的是，甄鳳山像極了棋手，總愛利用心理落差。夜襲日軍庫房，他會在墻上畫狐貍，并寫下歪歪斜斜的漢字“借汽油三十桶”，再把收條丟進井里。這種黑色幽默讓鬼子抓狂，卻無計可施。一次，他在日軍炮樓外留下一掛鞭炮，炸得鬼子以為是八路爆破，整夜不敢合眼。第二天，甄鳳山和老鄉(xiāng)挑擔(dān)子路過，順走了駐軍的兩匹馬，鎮(zhèn)上百姓差點笑岔氣。

游擊隊伍里流傳一句話：“甄隊長要打仗，先看戲?！痹驘o他——他常把俘虜或奸細丟在院里，自己搬個小凳抽旱煙，一邊聊天一邊觀察對方神色。誰撒謊，眼皮底子一抖，他立刻換槍上膛；誰試圖拔刀，他就讓警衛(wèi)掄木棍。簡單粗暴，卻屢試不爽。

1943年起，敵后局勢愈發(fā)嚴峻，甄鳳山帶部隊轉(zhuǎn)戰(zhàn)晉察冀邊區(qū)，配合主力破襲鐵路。一次攻打辛集車站，他開口第一句竟是：“兄弟們，把車站的鐘先給我摘了！”士兵疑惑，他解釋：鐘一響，增援列車就知道出事，摘了，鬼子反應(yīng)遲半個鐘頭，足夠撤離。事實證明，這個看似離譜的點子救下了全隊。

抗戰(zhàn)勝利后，甄鳳山?jīng)]有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而是受命整編公安武裝。1949年，他帶隊接管北平某軍火庫，嚴令“三天不許動一根彈簧”，處理完畢才回冀中探親。鄉(xiāng)親給他煮了碗雜糧面，他端碗未喝先問：“王莊那欠的紅高粱，我給補了嗎？”檔案館里仍存那張借條：“待殺盡倭寇之日十倍奉還?！睔呈庐叄娴膬读爽F(xiàn)——可惜，當(dāng)年簽字的三個老人只剩一位在世。

1984年，《平原游擊隊》編劇邢野到保定采風(fēng)，被一位老漢拉住。老漢掏出泛黃筆記本，上面記錄了四十多場戰(zhàn)斗細節(jié)。邢野翻了幾頁，發(fā)現(xiàn)與劇本極為吻合，唯一的不同是：戲里的李向陽沉穩(wěn)內(nèi)斂，真實的甄鳳山更鋒利，帶著一點江湖草莽氣。邢野苦笑：“銀幕收不住他的火?！崩蠞h接話：“那火燒的是鬼子，燒不著老百姓，留點也好。”

甄鳳山去世時，遺物很少：一對磨損嚴重的駁殼槍、一串脫色的車鈴、一張“借汽油三十桶”收條。有人問，這些東西有何價值？當(dāng)?shù)貦n案工作者回答：“價值在于提醒后人，敵后戰(zhàn)場靠腦子也靠膽子，更靠對百姓的那份義氣。”事實證明，甄鳳山用一場戲謔的“換妻”行動，把敵人拉下了神壇，也讓冀中游擊戰(zhàn)從恐懼轉(zhuǎn)向主動。

長久以來，英雄往往被定格在雕塑與銀幕，但甄鳳山的傳奇反而存活在民間口口相傳的段子里：他騎車闖炮樓、石灰畫狐貍、拔鐘停站……故事越講越離奇，卻有一個細節(jié)沒人改過——那張借條上的血手印依舊分外清晰，提醒著后來人：抗戰(zhàn)不是神話，血與火之間，更有智與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