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是綠皮的,慢,晃晃悠悠,像我媽的病情,說不上什么時候是個頭。
車廂里混著泡面、汗水和一種說不清的疲憊氣味。
我媽靠著窗,窗外的景物一晃而過,灰蒙蒙的,跟她的臉色一樣。
她沒怎么說話,只是偶爾咳嗽兩聲,那聲音像把鈍刀子,一下下割在我心上。
去北京,看病。
這是我們小縣城醫(yī)生的原話:“去大地方看看吧,我們這兒條件有限?!?/p>
一句話,就把我們推上了這趟列車。
錢是東拼西湊的,掛號是托了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提前半個月就約好的專家。
至于住的地方,我提前給我姑,也就是我爸唯一的親姐姐,打了個電話。
電話里,姑姑的聲音熱情得像一團火。
“來!必須來姑姑家??!住什么旅館,亂花那個錢干嘛?你媽就是我親嫂子,她病了,我能不管?”
“家里大,空著好幾間房呢,別跟姑姑客氣!”
我當時心里熱乎乎的,覺得這世上,到底還是親情靠得住。
我媽也念叨:“你姑人好,從小就疼你爸?!?/p>
火車到站,是晚上七點。
北京西站像個巨大的蜂巢,人流嗡嗡作響,我們娘倆提著一個舊帆布行李包,顯得格格不入。
我按照姑姑發(fā)的地址,打了輛車。
車子在四環(huán)邊上的一個高檔小區(qū)門口停下。
門口的保安穿著筆挺的制服,眼神在我媽洗得發(fā)白的布鞋上掃了一下。
我報了姑姑家的門牌號,保安打了個內(nèi)線電話,確認后才升起欄桿。
車子開進去,我媽小聲說:“這地方,跟電視里似的?!?/p>
我沒說話,心里有點發(fā)沉。
姑姑家在十八樓。
電梯是鏡面的,亮得晃眼,我媽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fā)。
門開了,一股暖氣夾著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姑姑穿著一身絲絨的家居服,燙著時髦的卷發(fā),熱情地迎上來。
“哎喲,可算到了!快進來快進來,累壞了吧?”
她接過我手里的行李包,隨手放在玄關(guān)的地上,然后拉著我媽的手,上下打量。
“嫂子,你這臉色可不行啊,看著就讓人心疼?!?/p>
我媽局促地笑笑,“沒事,老毛病了?!?/p>
姑姑給我們拿了兩雙拖鞋,很厚,很軟,踩上去像踩在云彩上。
我自己的鞋,沾著一路的風塵,擺在那個光潔如鏡的玄關(guān)里,顯得特別礙眼。
“先洗手,馬上開飯!我燉了湯,給你嫂子補補。”
姑姑家很大,裝修是那種簡約又透著貴的風格??蛷d的落地窗外,是北京的萬家燈火。
我媽站在窗邊,有點手足無措。
飯菜很豐盛,四菜一湯。
清蒸鱸魚、紅燒排骨、荷蘭豆炒蝦仁,還有一個青菜,湯是烏雞湯。
姑姑一個勁兒地給我媽夾菜。
“嫂子,多吃點,這魚是托人從水庫買的,野生的。”
“這排骨,我燉了三個小時,爛糊著呢,好克化?!?/p>
我媽只是小口小口地吃,不停地說:“夠了,夠了,別夾了?!?/p>
姑父也在,他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他是一家國企的中層,話不多,偶爾附和姑姑幾句。
“建軍啊,”姑姑轉(zhuǎn)向我,“這次看病,錢都帶夠了吧?北京看病可不便宜。”
我心頭一緊,還是點了點頭:“姑,您放心,都準備好了。”
“那就好,”她像是松了口氣,“不是姑姑說你,你們在小地方花錢沒概念,這兒掛個專家號都得好幾百,還不算檢查費、藥費?!?/p>
我媽趕緊放下筷子,“我們帶了,帶了的?!?/p>
“帶了就好。主要是,我跟你姑父,最近手頭也緊?!惫霉脟@了口氣,“你表弟,就是文昊,他不是要創(chuàng)業(yè)嘛,我跟你姑父把積蓄都給他了。年輕人有想法,我們當父母的,得支持?!?/p>
我“嗯”了一聲,心里那點剛升起來的暖意,像是被澆了盆冷水。
原來,鋪墊了半天,是在這兒等著我呢。
我本來也沒打算開口借錢,但她這么一說,倒像是我揣著這個心思來的。
氣氛有點僵。
姑父推了推眼鏡,打圓場:“吃飯,吃飯,先不說這個。”
正說著,門響了。
是表弟文昊回來了。
他個子很高,穿著一身潮牌,頭發(fā)染成栗色,戴著耳機,進門就嚷嚷:“媽,我餓了,有吃的嗎?”
看到我們,他愣了一下。
“哦,大娘,哥,你們來了?!?/p>
他打了聲招呼,談不上熱情,也談不上冷淡,就像是看見了兩個不算太熟的遠房親戚。
姑姑趕緊起身:“給你留著飯呢,快去洗手?!?/p>
文昊坐上飯桌,姑姑立刻又像變了個人,那種熱情和關(guān)切,比對我媽還要濃上十倍。
“昊昊,今天見客戶順利嗎?”
“你那個項目,投資人怎么說?”
“多吃點蝦,補腦子?!?/p>
文昊一邊刷著手機,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著。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突然問:“哥,你現(xiàn)在在哪兒上班呢?”
我說:“在縣里的一個廠子,當技術(shù)員?!?/p>
“哦,”他點了點頭,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優(yōu)越感,“一個月能掙多少?。俊?/p>
這個問題,像根刺。
我含糊道:“三四千吧?!?/p>
“才三四千?”他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那怎么夠花?北京這邊,三四千連個房租都不夠?!?/p>
我沒說話,只是埋頭吃飯。
我媽的臉色更難看了。
姑姑出來解圍,但話里話外,還是向著自己兒子。
“你別這么說你哥。小地方消費低,三四千也夠了。再說,你哥那是鐵飯碗,穩(wěn)定?!?/p>
“穩(wěn)定有什么用?”文昊撇撇嘴,“一眼望到頭的人生,沒勁。哥,不是我說你,你還年輕,得出來闖闖。守著那個小破廠子,能有什么出息?”
我攥著筷子的手,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
一口飯堵在喉嚨里,咽不下去。
我媽輕輕碰了碰我的胳膊,示意我別吭聲。
一頓飯,吃得五味雜陳。
飯后,姑姑收拾碗筷,姑父去看電視了,文昊回了自己房間,門一關(guān),隔絕了兩個世界。
客廳里只剩下我和我媽,還有電視里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
我們坐的沙發(fā)很軟,陷進去,卻感覺不到一絲放松。
姑姑從廚房出來,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
“嫂子,建軍,吃水果?!?/p>
她坐在我們對面,像是要開一個家庭會議。
“嫂子,你這個病,醫(yī)生到底怎么說?嚴重不嚴重?”
我媽嘆了口氣:“就是喘不上氣,總咳嗽,醫(y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讓來大醫(yī)院查查?!?/p>
“唉,人上了年紀,就是機器壞了?!惫霉酶锌艘痪?,然后話鋒一轉(zhuǎn),“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們也得注意保養(yǎng)。別老是省吃儉用的,該花的錢得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p>
這話聽著是關(guān)心,可我怎么聽怎么別扭。
我們省吃儉用,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攢錢,為了應(yīng)對像今天這樣的突發(fā)情況。
“對了,建軍,”姑姑又看向我,“你也不小了,該考慮考慮個人問題了。在你們那小地方,能找到什么好姑娘?眼界太窄了?!?/p>
“要我說,你也來北京發(fā)展。文昊現(xiàn)在自己開公司,缺人手,你去給他幫幫忙,他還能虧待你這個當哥的?”
我抬起頭,看見她一臉“我為你著想”的真誠。
我還沒說話,文昊從房間里出來了,估計是聽到了。
他靠在門框上,抱著胳膊,說:“媽,我那兒可不是誰都要的。我需要的是人才,985、211畢業(yè)的,有海外背景的。我哥……他能干什么?來我公司當前臺嗎?”
這話,說得又輕佻又刻薄。
客廳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我媽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姑姑的臉色也有些掛不住,嗔怪地瞪了文昊一眼:“怎么跟你哥說話呢?”
“我實話實說啊?!蔽年灰荒槦o所謂,“親兄弟還明算賬呢。公司是公司,親戚是親戚,不能混為一談。”
他說完,轉(zhuǎn)身又回了房間,“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姑姑尷尬地笑了笑:“這孩子,被我慣壞了,說話沒大沒小的,建軍你別往心里去?!?/p>
我能說什么?
我只能說:“沒事,姑,文昊說得對?!?/p>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和母親,就像是兩件不合時宜的舊家具,被硬生生塞進了這個華麗的客廳,顯得那么笨拙,那么礙眼。
晚上睡覺,姑姑給我們安排了。
“家里房間都住了人,委屈你們一下,就在客廳的沙發(fā)床上睡一晚吧。我給你們拿新的被褥?!?/p>
那個所謂的沙發(fā)床,就是把沙發(fā)的坐墊抽出來,拼在一起。
很短,我的腳都伸不直。
我媽睡在里面,我睡在外面。
關(guān)了燈,客廳里一片漆黑。
只有窗外城市的光,隱隱約約透進來。
我能聽到我媽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翻身,還有壓抑著的咳嗽聲。
我一點睡意都沒有。
文昊的話,姑姑的眼神,像電影一樣在我腦子里一遍遍地過。
我甚至能清晰地回想起,姑姑在飯桌上,一邊說著手頭緊,一邊給我媽夾起一塊排骨時,那臉上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和為難。
這是一種表演。
一種居高臨下的、帶著憐憫的表演。
她不是在關(guān)心我們,她是在享受這種能“施舍”關(guān)心的優(yōu)越感。
大概半夜十二點多,我聽見姑姑房間的門開了。
她躡手躡腳地走出來,似乎是去上廁所。
經(jīng)過客廳的時候,她的腳步停了一下。
黑暗中,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我媽身上。
然后,我聽到她極輕地嘆了口氣,那口氣里,充滿了嫌棄。
我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姑姑房間里傳來隱約的說話聲。
是她在打電話,應(yīng)該是打給姑父。
聲音壓得很低,但我還是聽清了。
“……你說煩不煩?早知道就不讓他們來了?!?/p>
“你看我嫂子那樣,一身的窮酸氣,我那沙發(fā)都怕給她坐臟了?!?/p>
“還有建軍,死氣沉沉的,一點年輕人的朝氣都沒有。文昊說得對,爛泥扶不上墻。”
“明天趕緊讓他們?nèi)タ床?,看完了趕緊走,我是一天都不想伺候了。”
“錢?我可一分錢都不會借。咱們的錢是給昊昊創(chuàng)業(yè)的,憑什么給他們填無底洞?”
“行了行了,不說了,怕他們聽見?!?/p>
電話掛了。
世界安靜下來。
我躺在沙發(fā)床上,一動不動,渾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原來,那熱情的招待,那豐盛的晚餐,那噓寒問暖的關(guān)切,全都是假的。
在他們眼里,我們不過是兩個打秋風的窮親戚。
是麻煩,是累贅。
我偏過頭,看著身旁熟睡的母親。
她的眉頭緊緊皺著,睡夢中似乎也帶著愁苦。
她這一輩子,省吃儉用,為了這個家操碎了心。她以為的血脈親情,在別人眼里,卻一文不值。
一股無法言說的憤怒和悲涼,從我心底涌上來。
我真想現(xiàn)在就沖進他們的房間,把那些話原封不動地砸在他們臉上。
但我不能。
我媽還在。
我不能讓她在異鄉(xiāng)的夜里,連最后一點體面都保不住。
我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姑姑又恢復(fù)了那副熱情的面孔。
她做了早餐,小米粥,煮雞蛋,還有幾樣小菜。
“嫂子,建軍,快來吃早飯,吃完了好去醫(yī)院?!?/p>
我媽還有些受寵若驚,“太麻煩你了?!?/p>
“麻煩什么,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惫霉眯Φ靡荒槾认?。
我看著她的臉,只覺得無比虛偽。
吃早飯的時候,姑姑狀似無意地提起。
“哎呀,我昨天戴的那個翡翠鐲子,怎么找不到了?”
她一邊說,一邊在自己手腕上比劃了一下。
“就是文昊他爸去年在云南給我買的那個,好幾萬呢!我記得昨天做飯的時候還戴著呢?!?/p>
姑父也放下碗,皺起眉頭:“你再好好找找,是不是放哪兒忘了?”
“不可能啊,我這人記性好著呢?!惫霉谜f著,眼神有意無意地朝我和我媽這邊瞟。
我媽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緊張地搓著衣角,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
我心里冷笑一聲。
圖窮匕見了。
這是懷疑我們了。
我放下筷子,看著姑姑,一字一句地問:“姑,你的意思是,我們拿了你的鐲子?”
我的聲音不大,但很冷。
姑姑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我敢這么直接地質(zhì)問她。
她連忙擺手:“哎,建軍,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想?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就是隨口一說,東西找不到了,心里著急嘛?!?/p>
“著急就可以隨便懷疑人嗎?”我盯著她的眼睛,“我們是窮,但我們不偷不搶。這點骨氣,我媽從小就教我了?!?/p>
姑父出來打圓場:“建軍,你別激動,你姑沒那個意思。大家一起找找,肯定在哪個角落里?!?/p>
文昊也從房間里出來了,打著哈欠,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怎么了這是?一大早的?!?/p>
姑姑把事情一說,文昊立刻“嗤”地笑了一聲。
“媽,我說什么來著?知人知面不知心。幾萬塊的東西,夠他們在老家蓋棟房子了,能不眼紅嗎?”
他這話,就是赤裸裸的指控了。
我媽“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她一邊哭一邊說:“我們沒有拿,我們真的沒有拿……”
我扶住我媽的肩膀,感覺她整個身體都在發(fā)抖。
我心如刀割。
我?guī)齺肀本?,是來看病的,不是來受辱的?/p>
我站起身,目光掃過他們一家三口。
姑姑的躲閃,姑父的尷尬,文昊的輕蔑。
“好,”我說,“既然你們懷疑我們,那你們就搜吧。把我們的行李,我們的人,都搜一遍。要是搜出來了,我當場給你們跪下?!?/p>
“要是搜不出來呢?”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視著姑姑,“你們,給我們娘倆道歉!”
姑姑被我的氣勢鎮(zhèn)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
文昊卻梗著脖子:“搜就搜,誰怕誰啊!”
“文昊!”姑父呵斥了一聲。
就在這時,姑姑突然“哎呀”一聲,一拍大腿。
“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她快步走進廚房,從掛在墻上的一個圍裙口袋里,掏出了那個翡翠鐲子。
“你看我這記性!昨天做完飯,怕磕著碰著,就隨手放圍裙里了,給忘了!”
她舉著那個鐲子,笑得比哭還難看。
一場鬧劇,就這么滑稽地收場了。
姑姑給我們道歉:“建軍,嫂子,對不住,真是對不住。姑姑這腦子,老了,不中用了。”
我看著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媽也止住了哭,只是默默地流眼淚。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那不是遺忘,那是試探,是敲打,是毫不掩飾的羞辱。
我拉起我媽的手。
“媽,我們走?!?/p>
我媽愣住了:“走?去哪兒啊?還沒看病呢?!?/p>
“病要看,但不是從這兒去看?!?/p>
我拿起那個舊帆布行李包,拉著我媽就往外走。
姑姑急了,上來攔我:“建軍,你這是干什么?吃了早飯再去啊。醫(yī)院九點才開門呢?!?/p>
我甩開她的手。
“這頓飯,我們吃不起?!?/p>
我拉著我媽,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扇門。
密碼鎖在我們身后“滴”的一聲,合上了。
也合上了我心里,對這份親情的最后一點念想。
站在清晨的北京街頭,冷風一吹,我媽打了個哆嗦。
她看著我,眼圈還是紅的。
“軍兒,我們就這么走了,你姑她……”
“媽,”我打斷她,“有些人,不值得我們把他當親人?!?/p>
“從今天起,我們誰也不靠。就靠我們自己?!?/p>
我媽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后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我們在醫(yī)院附近找了個最便宜的小旅館住下。
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小小的衛(wèi)生間。
窗戶外面,就是嘈雜的馬路。
但我媽卻說:“這兒好,踏實?!?/p>
是啊,踏實。
沒有那種小心翼翼、寄人籬下的窒息感。
沒有那些帶著刺的關(guān)心和客套。
我們可以把行李隨便扔在地上,可以穿著自己的鞋在屋里走來走去,可以大聲咳嗽,可以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這才是我們自己的地方。
安頓好之后,我?guī)е覌屓メt(yī)院。
掛號,排隊,做檢查。
醫(yī)院里人山人海,每個人臉上都寫著焦慮。
我緊緊攥著我媽的手,在人群里穿梭。
我突然明白了,在這個巨大的城市里,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所謂的親情,在現(xiàn)實面前,薄得像一張紙。
你風光的時候,他們錦上添花。
你落魄的時候,他們避之不及。
甚至,還要在你本就艱難的處境上,再踩上一腳,來彰顯他們的優(yōu)越。
檢查結(jié)果要下午才出來。
中午,我?guī)覌屧卺t(yī)院門口的小飯館吃飯。
一碗面,十塊錢。
我媽吃得很香。
她說:“還是這飯吃得舒坦?!?/p>
我笑了。
是啊,用自己掙的錢,吃自己買的飯,不看任何人的臉色。
這飯,當然舒坦。
下午,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
不是什么大問題,是慢性支氣管炎,加上一點肺部感染。
醫(yī)生給開了藥,囑咐我們好好休養(yǎng),定期復(fù)查。
我心里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從醫(yī)院出來,天已經(jīng)快黑了。
北京的霓虹燈次第亮起,把天空映得一片橘紅。
我媽看著那些高樓大廈,感慨道:“這北京,是真大,真好。就是,不是咱們的家?!?/p>
我摟住她的肩膀:“媽,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p>
我們在北京多待了兩天。
我沒再聯(lián)系姑姑,她也沒給我們打過一個電話。
我們就像兩顆微不足道的塵埃,從她的世界里飄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第三天,我們坐上了回家的火車。
還是那趟綠皮車,還是那么慢,那么晃。
但我的心境,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
來的時候,我心里還抱著一絲幻想,一絲對親情的依賴。
回去的時候,我心里只剩下平靜和篤定。
我知道,未來的路,要靠我自己走了。
回到縣城,生活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
我上班,下班,照顧我媽。
我媽的病,在藥物的控制下,好了很多。
家里的氣氛,也比以前輕松了。
我開始利用業(yè)余時間,學(xué)習新的技術(shù),看各種專業(yè)書籍。
我不想再像文昊說的那樣,守著一個“小破廠子”,過那種“一眼望到頭”的人生。
不是為了向誰證明什么。
而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媽。
為了有一天,當我們再次面對生活的刁難時,能有足夠的底氣和尊嚴,挺直腰桿。
半年后,廠里有個去上海學(xué)習新技術(shù)的名額。
全廠幾十個技術(shù)員,只有一個名額。
我報了名。
經(jīng)過筆試、面試,層層選拔,最后,那個名額落在了我頭上。
臨走前,我媽給我收拾行李。
她一邊疊衣服,一邊念叨:“出去好好學(xué),別怕花錢。家里有我呢,不用擔心。”
我看著她鬢角的白發(fā),眼眶有點發(fā)熱。
“媽,等我回來,我給你換個大房子。”
我媽笑了:“傻孩子,房子大小無所謂,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強?!?/p>
我沒再說話,只是在心里暗暗發(fā)誓。
在上海學(xué)習的那三個月,我像一塊海綿,拼命地吸收著知識。
我?guī)缀趺刻於贾凰鍌€小時,其余的時間,不是在車間,就是在圖書館。
帶我的師傅,是個上海本地人,技術(shù)很牛,但脾氣有點怪。
一開始,他對我們這些外地來的,有點愛答不理。
后來,他看我肯學(xué),肯鉆,肯吃苦,對我的態(tài)度才慢慢好了起來。
他開始主動教我一些書本上學(xué)不到的訣竅。
學(xué)習結(jié)束的時候,師傅拍著我的肩膀說:“小伙子,好好干,你是個技術(shù)人才。別回那個小地方了,留在上海吧,我給你介紹工作。”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
上海很好,機會很多。
但我的家,我的根,在那個小縣城。
我媽還在等我。
回到廠里,我把在上海學(xué)到的新技術(shù),應(yīng)用到了生產(chǎn)線上。
效果很明顯,生產(chǎn)效率提高了一大截,次品率也大大降低。
廠長在全廠大會上,點名表揚了我。
我的工資,也漲了一級。
生活,似乎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又過了一年,過年的時候,我姑姑,竟然給我們打了個電話。
電話是我媽接的。
我聽到我媽在那邊,客氣又疏離地喊了一聲:“是大姐啊?!?/p>
然后,就是長久的沉默。
只有姑姑在那邊,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
掛了電話,我媽的臉色很復(fù)雜。
我問她:“媽,她說什么了?”
我媽嘆了口氣:“你表弟,文昊,創(chuàng)業(yè)失敗了?!?/p>
我愣了一下。
“說是被人騙了,投進去的錢,全賠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你姑父急得住了院,你姑打電話,想……想跟我們借點錢周轉(zhuǎn)一下?!?/p>
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真是風水輪流轉(zhuǎn)。
當初那個在我面前,指點江山,意氣風發(fā)的文昊,如今也落到了這個地步。
“媽,你怎么說的?”我問。
“我說,我們也沒錢?!蔽覌尶粗?,眼神很平靜,“軍兒,媽做得對嗎?”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對。您做得對?!?/p>
我們不是圣人。
做不到以德報怨。
有些傷害,一旦造成,就永遠無法彌補。
有些親情,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來了。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
想起了那個寒冷的北京之夜,想起了姑姑嫌棄的嘆息,想起了文昊輕蔑的嘲笑,想起了我媽無助的眼淚。
那一晚,讓我看清了現(xiàn)實的殘酷,也讓我明白了尊嚴的可貴。
它像一根鞭子,抽醒了我,也激勵了我。
從這個角度看,我或許,還應(yīng)該感謝他們。
后來的幾年,我工作越來越順。
我被提拔為技術(shù)科的副科長,后來又成了科長。
我用攢下的錢,加上跟銀行貸了點款,在縣城里一個新開發(fā)的小區(qū),買了一套三居室的電梯房。
房子不大,一百二十平,但裝修得很溫馨。
我給我媽留了最大的一間朝南的臥室。
搬家那天,我媽站在陽臺上,看著窗外的陽光,眼眶濕了。
她說:“軍兒,媽這輩子,沒住過這么好的房子?!?/p>
我說:“媽,以后我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p>
是的,會越來越好的。
因為我已經(jīng)明白,生活,終究是靠自己。
求人,永遠不如求己。
至于北京的姑姑一家,我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聽說,他們賣了北京的房子,給文昊還了債,然后回了老家,也就是我姑父的家鄉(xiāng),一個比我們縣城還小的地方。
有一次,我爸的一個遠房親戚,在街上碰到了他們。
說我姑姑,老了很多,頭發(fā)全白了。
那個親戚跟我爸說起這事,我爸只是沉默地抽著煙,一句話也沒說。
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
畢竟,那是他唯一的姐姐。
但我沒有絲毫的同情。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夜晚,我和我媽,是怎樣被他們用最冷漠的方式,推出了那扇華麗的大門。
有些門,一旦關(guān)上,就再也不必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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