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余澤民先生像“蛀蟲啃石梁一般頗懷壯烈感地”翻譯完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的《撒旦探戈》時,距離這部久負盛名的長篇小說的最初發(fā)表已然過去了三十多年。在時過境遷的今天,當所有的文學形式和極端表達都已不再激動人心時,拉斯洛的作品所散發(fā)的陰暗黑光,連同那些神秘而冷酷的隱喻,以及氤氳全篇的酷烈情緒所激蕩的窒息般的快感,依然令人贊嘆不已。
202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匈牙利作家拉斯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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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現(xiàn)實檢驗到瘋狂的隱喻世界
拉斯洛擅長運用氣勢磅礴的長句,以無窮無盡的段落來充分表達自己的傾訴欲望,這構(gòu)成了他小說語言的首要特征。正如人們所戲稱的,讀一本拉斯洛的小說,好像“在宣講絕望的教堂里待整整九個半小時”。他就這樣以驚世駭俗的方式,寫出了這個“充滿長句的漫長而無意義的時光下的奇詭故事”。除了高超的寫作技藝,小說更令人驚嘆的當屬其蘊含的象征和隱喻世界,為此,詹姆斯·伍德在《紐約客》上曾引用拉斯洛的原話“把現(xiàn)實檢驗到瘋狂的程度”來概括這部作品,而通過著名導演貝拉·塔爾的影像改編,我們似乎更能理解詹姆斯·伍德的判斷。不錯,貝拉·塔爾以極為精細的方式對小說進行了還原,480分鐘的影史奇跡帶著它的冗長與沉滯,將小說奇詭的隱喻世界和盤托出。
對于貝拉·塔爾的同名電影,法國哲學家朗西埃曾做過深入闡釋。他在《貝拉·塔爾:之后的時間》中對《撒旦探戈》的精神內(nèi)核有著精彩的闡釋,即“承諾的無效,線性的希望被打破,剩下的是回環(huán)往復的時間和人性的永恒泥沼”。而在另一篇文章《雨的帝國》中,朗西埃重點分析了《撒旦探戈》中的雨,如其所言的,“所有的故事都是述說崩潰的故事,但這樣的崩潰本身只是雨的帝國當中一段平凡的插曲?!背擞晁猓≌f中的“蛛網(wǎng)”也極具含義,那些如影隨形遍布酒館各個角落的“蛛網(wǎng)”,包裹并吞噬著一切時間與希望。
《撒旦探戈》
作者:【匈牙利】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
譯者:余澤民
版本:譯林出版社
2017年7月
小說中,人物的隱喻意義也極為精彩,比如醫(yī)生這個角色就極富意味。他與其他村民極少往來,多數(shù)時候只是坐在家里喝酒。不過,他對農(nóng)莊里的一舉一動卻觀察仔細。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獨坐窗前,看著外面的情形,并做出詳細記錄。
小說之中,任何的秘密都被他看在眼里,并記錄在案,伊利米阿什的“騙局”自然也不例外。這個拒絕遺忘的人,似乎早已洞悉了生活的圈套本質(zhì),在希望與絕望之中冷靜地觀察著周遭。某種程度上,他成了歷史記憶的執(zhí)著守望者,然而,這又是一個無能的啟蒙主義者。他記錄一切,卻缺少具體的行動力,根本無法介入到事件之中,不僅無力更無意于此。他只是記錄,仿佛永遠癡迷的只是這個。因此不出所料的是,小說最后,醫(yī)生又重新回到自己的屋子,喝著酒,繼續(xù)寫著他的觀察日記。他將窗子用木板緊緊封死,讓自己的世界墮入一片黑暗,“我瘋了,也許出于上帝仁慈,我在今天的午后突然意識到,我擁有了某種神奇的力量。我僅僅通過詞語就可以決定在我周圍發(fā)生的事件和具體內(nèi)容。”此處仿佛在暗喻著“醫(yī)生”由觀察而轉(zhuǎn)為創(chuàng)造的過程,某種程度上,醫(yī)生其實就是作者自己,亦是一切極端狀況下的所有創(chuàng)作者的隱喻。
拉斯洛就是這樣以其奇詭的隱喻世界來呈現(xiàn)小說的獨特風貌。這種文學隱喻所顯示的哲學性,讓人想起叔本華、尼采、卡夫卡、貝克特、加繆等人的文本內(nèi)核,與這些作家的滿紙荒誕一樣,拉斯洛指向的亦是人類不屈不撓的自由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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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酷、虛無與“惡的循環(huán)”
作為這個世紀少數(shù)仍然基于嚴肅哲學批判寫作的作家,拉斯洛以作品極盡殘酷,不留任何希望而著稱。他曾被蘇珊·桑塔格稱為“可與果戈爾和梅爾維爾相比的匈牙利末日大師”。迄今為止,拉斯洛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十多部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幾乎每一部都讓人嘆為觀止。2015 年,他以“非凡的熱情和表現(xiàn)力,抓住了當今世界各種生存狀態(tài),刻畫了那些可怕、怪異、滑稽,抑或令人震驚又美麗的生存紋理”的贊譽獲得了國際布克獎。
拉斯洛1954年出生于匈牙利東部小鎮(zhèn)久洛,像那個年代出生的多數(shù)東歐人一樣,他經(jīng)歷了自由匱乏的時代。據(jù)說,他18歲的時候曾到鄉(xiāng)村擔任晚班保安,而這段經(jīng)歷構(gòu)成了《撒旦探戈》里卡夫卡式的鄉(xiāng)村景象的重要來源。
《撒旦探戈》的故事并不復雜,無非講述了一個騙局被拆穿和烏托邦幻滅的黑暗故事。小說被放置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村莊中,這里與世隔絕破敗不堪,充滿著無盡的死寂與絕望。集體農(nóng)莊已經(jīng)耗盡了村民的生活熱情,讓他們只有通過偷情和相互算計來獲取殘存的快慰。在集體農(nóng)莊即將解體之時,村民們密謀販賣了集體的牛并試圖攜款潛逃,去追求所謂的黃金世界。這時候,從城里來的“救世主”蠱惑了她們。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納這兩位與政府合作的騙子,宣稱可以帶著村民走出生活困境。然而,所謂的“救世主”其實是魔鬼撒旦,他們以調(diào)查小女孩艾什蒂的死為由,展開了一場先知般的演說,并順勢榨取了他們的錢財。這使得村民們不得不離開村莊,流落到城市,在一段無望的抗爭之后又不得不重新回到更加破敗的鄉(xiāng)村。從廢墟中崛起再到重新淪為廢墟,拉斯洛的小說結(jié)尾呼應了開頭的序幕,所有的故事又回到了最初的醫(yī)生那里,一切歸于虛無又重新開始,這便預示著某種令人絕望的“惡的循環(huán)”。
如余澤民所說的,拉斯洛筆下的世界充滿了“毀滅的喑啞和嘈雜”,他的作品刻畫了人類生存的怪誕、冷酷、無情和絕望,他像一個預言家,預言了我們都不愿正視的未來。而更為重要的是,這部小說的構(gòu)架十分獨特,帶著強烈的音樂性,雖然場景荒僻,但是敘事宏大,在沉緩、苦澀的敘事內(nèi)部有著魔鬼般的邪惡力量。就形式而言,拉斯洛采取了多重人物視點的連續(xù)觀察方式,借此賦予作品敘事嗓音的雜糅特征;而另一種極為獨特的形式追求則在于探戈舞步“進六步、退六步”的展開方式,這使得作品具有了回環(huán)往復的形式,這種精心的設計與作品汪洋恣肆的風格相得益彰。
《貝拉·塔爾:之后的時間》
作者:【法】雅克·朗西埃
譯者:尉光吉
版本: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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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在小說中處理歷史
如此看來,《撒旦探戈》顯然包含著某種極為酷烈的后社會主義的政治批判,在此,集體農(nóng)莊中彌散的絕望與焦慮,成為特定時代民族寓言的寫照。這也就像朗西埃所說的,這個有關(guān)承諾和欺騙的故事,“反映了共產(chǎn)主義最平庸的劇情”。彼時,匈牙利社會主義實踐失敗的歷史,使得“土豆燒牛肉式的共產(chǎn)主義神話”淪為歷史的謊言,這直接構(gòu)成了小說中個人與體制緊張關(guān)系的來源。小說以驚人的批判力將集體勞動的農(nóng)莊生活指認為腐朽罪惡的體制,并時時以假想的方式去敲響它的喪鐘。小說最后,可疑的鐘聲再次響起,這無疑象征著匈牙利腐朽體制的末路。
不可否認,拉斯洛的小說彌漫著令人震撼的歷史虛無之感,這樣的傾向在這后冷戰(zhàn)的歷史語境之中早已見怪不怪。我們看看前蘇聯(lián)改革初期的一些作品,比如拉斯普京的《火災》,阿斯塔菲耶夫的《令人悲哀的偵探故事》,以及艾特瑪托夫的《斷頭臺》,都以令人震撼的方式極為決絕地指向當時蘇聯(lián)社會生活各個領(lǐng)域的陰暗面,其暴露和批判的色彩不言而喻。
而與此同時的中國,也正是“傷痕”、“反思文學”大行其道的日子。整個上世紀80年代所牢牢籠罩的新啟蒙語境,將對舊制度的批判視為理所當然的選擇,其影響一直延續(xù)至今。面對歷史,一代作家總是在巨大的寫作慣性的主導下慵懶地滑行,以虛構(gòu)的名義,繼續(xù)“編造”那些聳人聽聞的歷史“謊言”。被知識建構(gòu)起來的歷史“遺民”,悲愴地活在他人肆意編制的紙上王國里。在此,任何意義上的執(zhí)著堅守,都會被人認作狹隘的偏見,但不識時務的“英雄們”,卻借此獲得自己悲情的資本。比如莫言、閻連科等人的作品便深受此類文學的影響。在他們那里,一種極端式的寫作,飽含絕望的歷史批判之情,以及在隱喻意義上的別有懷抱,都是其小說敘事的重要維度。莫言的《生死疲勞》與閻連科的《四書》,都不約而同地指向了歷史,也在某種程度上重復了拉斯洛有關(guān)“集體主義的美麗幻象終成黃粱一夢”的歷史寓言。然而,批判總是容易的。帶著歷史的憤怒,政治切近性所暗藏的絕望感,總能將一切牢牢裹挾,卻讓人來不及做更多細致的辨析與反思。
對于歷史,只有在拉開了一段合理的距離之后,同情之理解才會變得日益可能,而辯證地發(fā)現(xiàn)其中的合理性,而非一味地批判,也將獲得更多的空間,這也為我們更好地清理革命的遺產(chǎn)與債務提供了可能。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才能對拉斯洛的《撒旦探戈》做出更為辯證和復雜的闡釋。
撰文/徐剛
編輯/宮子 劉亞光
校對/張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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