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8月12日14點，首長，外面有位叫伍道清的湖南籍女同志，堅持要見您?！泵貢崎T而入時，楊至成正伏案看體檢單。紙張輕輕一抖，他的手驟然僵住，血色瞬間褪去。

這句話像悶雷劈在病房頂上。楊至成深吸一口氣，額頭冒汗：“請她先住招待所，別讓她久等。我需要十分鐘整理思緒，然后，盡快安排見面?！甭曇魡〉脦缀趼牪灰?，卻透著決絕。

十分鐘里，往事翻涌。二十五年前，他在井岡山與伍道清倉促分離；他帶隊突圍，她卻留守看護傷員。山路上，他回頭揮臂示意“很快再見”，可那一轉(zhuǎn)身竟成漫長黑暗。1930年春天的江西遂川屠殺、她臨產(chǎn)被俘、敵人的機槍掃射……種種碎片，夾雜著槍聲與哭喊，猛地闖進記憶。

楊至成曾堅信伍道清已經(jīng)殉難。井岡山失守后，他一度在閩西天天詢問婦女隊名冊，答案永遠只有兩個字：不詳。就在這種“生死未卜”的縫隙里，他輾轉(zhuǎn)長汀、瑞金、長征路，再到延安。失敗、失散、再失敗，山河動蕩傳統(tǒng)家庭觀被擊得粉碎，他先后與彭慧媛、錢家華、唐慧文組成過新的家。外人眼里，“楊老太爺”感情經(jīng)歷復雜；他自己明白，哪一次都帶著賭氣與僥幸——誰也不敢保證明天能否活著醒來。

蘇聯(lián)那七年的流浪更是鐵證。烏蘭巴托街頭，他給蒙古老板端盤子，一碗羊肉泡饃頂他三天口糧；馬場放馬，夜里癲癇發(fā)作摔進雪堆，幸虧一位山西生意人遞來棉襖才沒凍死。戰(zhàn)爭把他打散成碎片，又將他推回東北。1946年春，他剛踏進哈爾濱指揮部，就被告知延安舊愛錢家華已經(jīng)改嫁。當晚，他獨坐軍區(qū)小食堂，從黃昏坐到電燈熄滅一句話沒說。

如果說那次打擊讓他重新相信“緣分有限”，那么此刻，伍道清的突然出現(xiàn)，則讓“有限”變成出口未遂的痛。他對秘書交代：“先查一下她的行程、身份、身體狀況，務必穩(wěn)妥。敘舊可以慢，別讓她情緒過激?！币幻嬗址愿篮笄诳茰蕚涑Ｓ盟?，“她曾在監(jiān)獄里受過折磨，估計肺和胃都有毛病。”

秘書當晚做了詳細談話記錄。伍道清先是拘謹，后來忍不住傾訴——1929年被捕后，地方保安團長把她“要”回家；等到孩子冬伢出生，保安團長又因口糧緊張將母子趕到祠堂，任其自生自滅。1936年那場水災，八歲的冬伢被留在村里，她獨自逃回衡陽娘家；又因身份暴露被捕，靠親人典當首飾才換得自由。身體垮了，娘家?guī)退藿o黃南華，那人拳腳相向，她幾乎被活活打殘。建國后，省婦聯(lián)給她發(fā)了黨員證明，可貧困依舊。直到1954年夏天，她偶遇曾在湘南起義并肩作戰(zhàn)的伍云甫，才得知楊至成竟然還活著。

“我來，一是報平安，二是想找孩子，三是想補辦紅軍檔案，四是手頭確實困難，五……就是想親口看看他?！蔽榈狼逭f完，抹去眼淚，“如果他已另有家庭，我不做打擾。”

當夜，秘書把這些信息逐字抄到便簽本，以防刺激楊至成，分三次匯報。楊至成聽完，低頭半晌，道：“她沒錯，誰也沒錯。只要她同意，我明早見。”隨后，他給唐慧文寫了短箋，請求對方一同出面，以免外界生疑。唐慧文看完，只回一句：“我陪你?！焙喍?，體面，穩(wěn)重。

8月13日上午，療養(yǎng)院小客廳。楊至成穿淺灰中山裝，拄著拐杖。伍道清推門的瞬間，兩人對視，無語言。她先俯身行了標準軍禮，聲音顫抖：“楊政委，我來遲了。”楊至成微微曲腰回禮，兩根手指緊攥拐杖，青筋暴起。

短暫停頓后，他輕聲：“你受苦了?！眱H此四字，伍道清泣不成聲。醫(yī)生擔心他的心臟，示意休息。伍道清立即擦淚：“我沒別的奢望，只求首長保重。孩子若能找到，就讓他知道母親沒有背叛革命?！?/p>

會面持續(xù)不到二十分鐘。離開時，楊至成塞給她一張寫滿藥品和衣物尺碼的紙，“這些東西，接下來會送到湖南?！?/p>

隨后幾個月，他動用所有關系：寫信給江西省委副主席方志純，請求協(xié)查冬伢；致電耒陽縣委，為伍道清申請?zhí)乩аa助；又給中央組織部備忘，補錄她的湘南起義黨籍。材料層層批復，湖南那邊很快配發(fā)了口糧與布票。從士兵到將軍，他第一次把權(quán)力用在補償個人虧欠上，不算光彩，卻合乎情理。

冬伢的下落始終成謎。1960年，方志純回復已查遍遂川周邊戶籍，“張飛懷下落不明，或許逃荒外省”。檔案上則正式確認伍道清“1928年參加湘南起義，身份無誤”。

在青島那間病房里，楊至成把批復信折好，放進枕邊木盒。唐慧文問：“還惦記？”他搖頭：“不是惦記，是了結(jié)?！痹捯魟偮洌Ｃ嫫验L鳴，窗外帆影一點點遠去。粗糲年代中，兩段殘缺的愛情各自歸位，故事沒有傳奇結(jié)尾，只有人情冷暖的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