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大自然的深入了解，世上少有人能及。在旅途的每一刻，我都能深刻感受到她的呼吸與回響，從未對航行的結(jié)果產(chǎn)生過疑慮。

——《致O.T. 梅森的信，1901年2月27日》（Brief aan O.T. Mason , 27 februari 1901）。（《尋找斯洛卡姆船長》[The Search for Captain Slocum]，沃爾特·馬格努斯·特勒[Walter Magnus Teller]著，紐約Charles Scribner’s Sons出版社，1956年。在20世紀50年代初，特勒正好趕上采訪到斯洛卡姆的兒子們，以及他的第二任妻子，當(dāng)時已91歲的海蒂[Hettie]。本文深受特勒傳記的啟發(fā)與幫助。）

先驅(qū)

起初，有一個叫做約書亞·斯洛卡姆（Joshua Slocum，1844-1909）的航海家：在十九世紀末，他成為獨自環(huán)球航行的第一人。斯洛卡姆的《獨自環(huán)球航行》（Sailing Alone around the World，1900年）是每個熱愛大海的人——特別是那些立志親自遠航的水手——書單上的首選。（這本書有許多版本，新舊皆有。較早的版本配有一些十分可愛的插圖。例如，可以在網(wǎng)上免費查看古登堡計劃的版本。至于我自己使用的是1950年P(guān)an Books圖書公司的袖珍版，附有阿瑟·蘭塞姆[Arthur Ransome]的序言——那是一本翻得皺巴巴的舊書，先后經(jīng)過了我父親和我兩個哥哥之手傳下來。）

《獨自環(huán)球航行》封面，包樂史讀的版本

《獨自環(huán)球航行》的封面

這完全是情理之中：這本被稱為航海界“舊約”的著作，講述了鼓舞人心又略帶諷刺意味的故事，充滿著冒險與沿途的奇遇，簡而言之，是一本讓人愛不釋手的書。這本書是一場對生命本源探尋的誠實見證。在這一點上，《獨自環(huán)球航行》有時會被拿來與梭羅的《瓦爾登湖》相比，梭羅書中記錄了他在馬薩諸塞州康科德湖畔一間林中小屋里，自我選擇的隱居生活。（范·懷克·布魯克斯[Van Wijck Brooks]稱其為“梭羅瓦爾登湖木屋生活記錄的海上版本”。《尋找斯洛卡姆船長》，第xii頁）然而，不同的是，當(dāng)梭羅凝神沉思于眼前的一汪湖水時，斯洛卡姆卻日復(fù)一日地享受著大海對他的種種挑戰(zhàn)。

我之前曾說過，寫作的水手與航海作家之間存在著區(qū)別，而后者其實并不多見。在英國文學(xué)中，較為著名的航海作家包括我在別處曾談及的希萊爾·貝洛克（Hilaire Belloc），以及近些年的喬納森·拉班（Jonathan Raban）——請讀讀他那本關(guān)于20世紀80年代環(huán)繞英國航行的精彩記錄?。▎碳{森·拉班[Jonathan Raban]，《沿岸航行》[Coasting]，倫敦：Picador版，Pan Books圖書公司，1987年）當(dāng)然，還有約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不過嚴格來說，他應(yīng)歸入另一類。十九世紀的美國商船隊也涌現(xiàn)出了一些了不起的航海作家，如被迫投入捕鯨業(yè)的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寫下了《白鯨》（Moby Dick，1851）和《泰比：波利尼西亞生活一瞥》（Typee, A Peep at Polynesian Life，1846）；哈佛學(xué)生理查德·亨利·達納（Richard Henry Dana），為治療眼疾以普通水手身份登上一艘雙桅帆船，并在其傳世之作《兩年水手生涯》（Two Years before the Mast，1840）中記錄了船上的生活以及在（當(dāng)時還屬于墨西哥的）加利福尼亞的見聞；最后，當(dāng)然不能忘記我們的主人公——不朽的船長、漁夫與造船師——約書亞·斯洛卡姆。

約書亞·斯洛卡姆

斯洛卡姆并沒有像許多人那樣從帆船轉(zhuǎn)向蒸汽船，而是在五十歲時選擇改裝一艘舊的捕蠔船，并獨自駕駛它勇敢地穿越世界各大洋。與之前提到的作家不同，自學(xué)成才的斯洛卡姆，在十歲時就已輟學(xué)，他聲稱自己寫作時“這只手更習(xí)慣于握住六分儀，而不是鋼筆或鵝毛筆?！?然而，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那樣，他不僅像航海時代的許多老水手一樣天生是個講故事的人，而且從小便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讀者，一生都與（潮濕的）書籍為伴。如果我們愿意相信他——為何不呢？——那么他在環(huán)球航行的大部分時光里，都是在悠然閱讀中度過的，而他那奇跡般的旅伴“噴霧”號（Spray）則自行在波濤中尋找航路。

斯洛卡姆在船上晝夜讀書

斯洛卡姆的航海生涯大致可以分為兩部分：前五十年，從一個廚工成長為大帆船時代的船長，這段時期以他的三桅帆船“阿奎德內(nèi)克”號（Aquidneck）在巴西瓜拉卡薩瓦灣（Guarakasava）的一個沙洲上不幸擱淺而告終；緊接著，正如在《“自由”號的航行》（The Voyage of the Liberdade, 1890）中所描述的，他乘坐一艘自制的單桅帆船返回了新英格蘭。（由J.G. 巴赫爾曼[J.G. Baggerman]精心翻譯，并于1990年由巴恩的荷蘭迪亞出版社出版，書名為《“自由”號之旅》[De tocht van de Liberdade]。其中收錄了《約書亞·斯洛卡姆：水手與作家》[Joshua Slocum: zeeman en Schrijver]；《“毀滅者”號從紐約駛往巴西之旅》[de ‘DESTROYER’ van NEW YORK naar BRAZILIE]；以及《幾位吉爾伯特群島居民的營救》[De redding van een paar GILBERT Eilanders]）

他人生的第二階段始于1893年夏天，當(dāng)時斯洛卡姆開始翻修“噴霧”號，那是一艘別人送給他的來自切薩皮克灣（Chesapeake Bay）的老舊牡蠣捕撈船（skipjack）。他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才完全修復(fù)好這艘船。隨后，他作為交船船長，將一艘舊軍艦送往巴西。到了1895年，他的漂泊之旅才真正開啟：這是一段長達46，000海里的航行，歷時三年有余。正如他的一個兒子形容的那樣，盡管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年過五十，卻依舊“敏捷如小貓，靈巧如猴子”（《“自由”號之旅》，77頁）。

《“自由”號之旅》的封面

好事來得快

約書亞·斯洛卡姆在新斯科舍?。∟ova Scotia）海岸長大，在家里十一個孩子中排行第五。十歲時，他被迫輟學(xué)，幫助父親修補漁民的靴子，但這份工作并不順利。隨后他登上了一艘大淺灘（Grand Banks）漁船當(dāng)廚工，但很快便選擇投身遠洋商船事業(yè)。十六歲時，他在一艘英國船上一邊當(dāng)一名普通水手，一邊學(xué)習(xí)J.W.諾里（J.W. Norie）的《實用航海大全》（A Complete Epitome of Practical Navigation Containing All Necessary Instruction for Keeping a Ships Reckoning at Sea）。這本最早出版于1803年的經(jīng)典著作，其修訂版至今仍在使用！十八歲時，這個聰明的年輕人就已經(jīng)在一艘名為“阿格拉”號（Agra）的三桅帆船上擔(dān)任二副，七年后，他已是美國西海岸一艘雙桅縱帆船的船長。在這期間，他還親手建造了一艘漁船，用于在溫哥華附近捕獵海獺。1870年，他擔(dān)任“華盛頓”號（Washington）三桅帆船的船長，駛往悉尼。到達悉尼后，他瘋狂地愛上了一位同樣來自美國的女孩——弗吉尼亞·沃克（Virginia Walker）。兩周后，他們以夫妻身份出發(fā)前往阿拉斯加的庫克灣（Cook Inlet）去裝運一批鮭魚。到了那里，“華盛頓”號在一場狂風(fēng)暴雨中因錨拖而失事了。然而，斯洛卡姆毫不氣餒，他和三名船員迅速建造了一艘35英尺的捕鯨小艇，用它將捕獲的鮭魚轉(zhuǎn)運到開往舊金山的船上，使失去三桅帆船的船東們大為滿意。在接下來的歲月里，約書亞和弗吉尼亞帶著一架鋼琴、龐大的藏書，以及三個孩子，乘坐不同的船只四處航行，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途中他們屢屢與桀驁不馴的船員發(fā)生摩擦，也經(jīng)歷了不少冒險。

有一次，斯洛卡姆覺得自己受到了新聘大副的嚴重威脅，便將其關(guān)押了整整53天，只給水和面包吃。這件事后來演變成一場官司，斯洛卡姆因此被罰款。當(dāng)他后來在澳大利亞再次遇到這個人時，這個案子又給他帶來了麻煩。關(guān)于船上的紀律，他曾這樣說：“我不是一個軍規(guī)狂（就是說，我不會靠鞭子來統(tǒng)治），但我對如何管理一艘船有自己的看法……在必要時必須采取強硬手段?！保ā丁白杂伞碧栔谩罚?2頁） 在他受雇的最后一艘船“阿奎德內(nèi)克”號上，斯洛卡姆甚至不得不開槍擊斃兩名船員，因為他們手持大刀，夜里企圖趁他和妻子熟睡時發(fā)起襲擊。

弗吉尼亞·斯洛卡姆大約33歲時的照片

萬物流轉(zhuǎn)，無物常駐

1884年，弗吉尼亞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停泊時，因急性病去世，年僅35歲。這對斯洛卡姆而言猶如當(dāng)頭重擊。正如他的兒子們后來所說：“隨著母親的離去，父親的日子也結(jié)束了。他們生前形影不離……父親再也沒有走出陰影。他就像一艘舵已折斷的船?！?一個應(yīng)急的“舵”出現(xiàn)了，那就是斯洛卡姆24歲的外甥女亨麗埃塔·埃利奧特（Henrietta Elliott），她愿意嫁給比她年長18歲的表舅，并承擔(dān)起撫養(yǎng)年幼孩子們的責(zé)任。1886年，這個新家庭乘坐“阿奎德內(nèi)克”號起航。這次以沉船告終的航行，以及隨后乘坐一艘自建的小船冒險回家，成為了斯洛卡姆第一本書的主題。

這艘小船被命名為“自由”號（Liberdade），因為它的下水日期是1888年5月13日，正好是巴西作為南美洲最后一個國家廢除奴隸制的日子。斯洛卡姆將他的這艘船描述為“安角平底小漁船”（Cape Ann dory）和“日本舢板”的混合體。它的尺寸是35英尺長、7.5英尺寬、吃水3英尺。帆裝則仿效中國帆船，采用全篷篾帆?！白杂伞碧柺怯枚喾N當(dāng)?shù)赜材窘ㄔ斓?，船底是堅重的鐵木，船身則是較輕的雪松木。銅釘是由銅幣鍛造而成——兩公斤銅幣才能打出一公斤釘子。大量粗細長短不一的竹竿被用來制作船篷、舷墻和帆篾。船體外圍還環(huán)繞著一圈厚實的竹制浮筒，因為，正如斯洛卡姆所寫：“竹竿的節(jié)腔里充滿了空氣，因此具有極強的浮力?！?事實上，他建造這艘小船所依據(jù)的原理，與現(xiàn)在荷蘭皇家海上救援機構(gòu)（KNRM）為其救生艇配備的厚實充氣橡膠護舷如出一轍。湊巧的是，一位甘蔗園主也帶來了一個他不再需要的大錨：過去他的奴隸用它來懸掛（糖）鍋烹煮?！暗缃衽`們已獲自由并離去，”他說，“我對這玩意兒再無用處?！?他愿意用它換取那臺由海蒂·斯洛卡姆縫制風(fēng)帆的縫紉機。帶著一份“蓋著一個像餐盤那么大印章”的捕魚許可證，這家人出海了。事實證明，這艘被斯洛卡姆稱為“獨木舟”的小船極為適航。在為期55天的整個航程中，日均航速始終超過100海里（《“自由”號之旅》，115頁），毫無疑問，這是因為在到達北美海岸附近的墨西哥灣流之前，斯洛卡姆在大部分航程中都能夠利用有利的信風(fēng)和洋流。

一路上，船員們遭遇了各種意想不到的情況：有一天，他們差點被一頭60英尺長的巨型鯨魚吞掉；某個夜晚，他們闖入一片廣闊的珊瑚礁群，直到天亮?xí)r才發(fā)現(xiàn)，他們仿佛奇跡般地在黑暗中通過一個狹小的開口，進入了一處安全的區(qū)域。只能說，他們實在是走運。

斯洛卡姆船長與“自由”號船員——海蒂、加菲爾德和維克多的合照，摘自《“自由”號之旅》，1894年

坐在小船的舵旁，斯洛卡姆沉思著，五百年前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是如何在這片對他們而言陌生的海域中航行自救的?！爱?dāng)一個人航行在曾經(jīng)是發(fā)現(xiàn)新世界舞臺的海洋上時，必然會引起他的深刻思索?！?四周的一切都讓他聯(lián)想到往昔的歲月：“海島依舊，除了那片土地最初的擁有者！唉，加勒比人和他們的篝火已經(jīng)永遠消逝。任何有良知的人，在閱讀這段關(guān)于島民遭受殘酷折磨并最終被滅絕的可怕歷史時，無不為那些殖民者所謂‘榮耀與文明’感到羞恥！”（《“自由”號之旅》，100頁）

在海上經(jīng)歷了將近兩個月的冒險，以及途經(jīng)島嶼上的各種奇遇之后，“自由”號抵達了南卡羅來納州的羅曼角（Cape Romain）。在那里，船員們和一位當(dāng)?shù)鼐用裼羞^一次頗為有趣的邂逅。當(dāng)那人聽說船為何取名為“自由”時，他的反應(yīng)是：“哎呀，真是見所未見！黑人得了自由，卻沒打一分一毫的仗！”接著，他回顧了自己在美國內(nèi)戰(zhàn)中的角色，又補充道：“我們南方人可真是愚蠢！先是打仗，結(jié)果最后還是得把黑人放歸自由！我當(dāng)時也在……我也打過仗，但這一切全都是徒勞?！?/p>

斯洛卡姆決心要駕著他的小船一路航行到華盛頓，但隨著秋季風(fēng)暴季的來臨，他別無選擇，只能沿著海岸，在島嶼內(nèi)側(cè)向北航行。那條航程迫使他在縱橫交錯的溪流與沼澤之間辟出一條路來。如今我們熟知的“近岸內(nèi)航道”（Intracoastal Waterway）直到 1919 年才得以通航，而在19世紀80年代，唯有依賴當(dāng)?shù)厝说慕?jīng)驗與指引，方能穿行其間。

有一天，當(dāng)“自由”號的船員在一條死胡同似的溪流中迷失了方向，便招呼一位恰巧從蘆葦間現(xiàn)身的獵人?！爱?dāng)我向他問路時，他成了整個北卡羅來納州最驚訝的人?！边@位獵人說，他的祖父曾在這里挖過一條水道，但又半開玩笑地補充道：“我可從沒聽說過有哪條來自巴西的船走過這條溪。也許你們能成功，但也可能不行?！保ā丁白杂伞碧栔?，120頁》）于是，他們順著順風(fēng)，徑直穿過沼澤與沙沙作響的蘆葦叢，直到他們已重返深水區(qū)，獵人興奮地把帽子拋向空中，高聲喊道：“天??！這艘船竟然大老遠從巴西跑來，只為從我爺爺?shù)乃疁侠锺傔^！”

1888年12月27日，斯洛卡姆一家在華盛頓特區(qū)的港口停泊，他們的航程平安無恙地圓滿結(jié)束。斯洛卡姆自豪地寫道：“我的妻子，勇敢到足以迎擊最殘酷的風(fēng)暴，正如女人無論在海上還是陸地上都能做到的那樣，她不僅在整個航程中始終健康，還因此氣色更佳?！?然而，對海蒂來說，這是她最后的航程。她再也不愿意踏上船甲板半步。讀者可能會問，“自由”號后來怎么樣了？翌年春天，這艘小船被開到波士頓，捐贈給史密森尼學(xué)會。它在館內(nèi)展出多年，但終因場地不足，最終被拆解。

“自由”號在旅程結(jié)束時（史密森尼學(xué)會提供）

間隔的歲月

到了十九世紀末，帆船被迫讓位于蒸汽船。斯洛卡姆再也無法在為數(shù)不多的三桅或四桅帆船上找到船長的職位。他嘗試在造船廠尋找工作機會，但也以失敗告終。海蒂和孩子們寄宿在親戚家。人生中第一次，斯洛卡姆船長真正迷失了航向——直到一位老友伸出援手，送給他一艘在陸地上擱置腐爛了七年的百歲漁船。這艘名為“噴霧”號的小船有著悠久的捕撈牡蠣的歷史。斯洛卡姆對這艘造型優(yōu)美的小船一見傾心，立志將其徹底修復(fù)。這對他來說正是得心應(yīng)手。經(jīng)過測量，這艘船甲板長36.5英尺，寬略超過14英尺，吃水深度為4英尺。在十三個月的時間里，他僅花費553美元，偶爾在朋友的幫助下，就把那艘破敗的殘骸化作一艘“像天鵝般浮在水面”的優(yōu)雅的遠洋之舟。

一切似乎都為一次遠航做好了準(zhǔn)備，直到1893年秋天，斯洛卡姆突然接到一個他無法拒絕的工作機會，這樁差事足以讓他和家人立刻擺脫經(jīng)濟困境。巴西政府請他將一艘名為“毀滅者”號（Destroyer）、配有魚雷裝置的炮艇開到巴西。這艘漏水不止的“怪胎”的交付經(jīng)過簡直是個紛亂曲折的故事，《“自由”號之旅》中也提及了。簡而言之，就是斯洛卡姆在交付了“毀滅者”號后分文未得，只因此時巴西已換了總統(tǒng)。幾個月后，他重返新英格蘭，完全不抱幻想的斯洛卡姆萌生了一個新計劃：和妻子一道，再次環(huán)球航行；如果她不愿意，就獨自啟程。作為水手，他已隨船五次環(huán)繞地球航行。但獨自一人？不，從來沒有人這樣做過。

航線

整個航線規(guī)劃起初并不明朗。起初的設(shè)想，是通過鐵路將“噴霧”號運送過巴拿馬地峽（當(dāng)時巴拿馬運河的工程尚未開工?。聦嵶C明這不可行，因此這個計劃不得不被放棄。于是，斯洛卡姆決定先航行到巴西的伯南布哥（Pernambuco），然后沿著費爾南多·麥哲倫的足跡，繼續(xù)航行穿過以這位葡萄牙探險家命名的海峽。從那里，他將橫渡太平洋前往日本，接著借著季風(fēng)，沿著南中國海，穿越新加坡海峽和印度洋，航行到曼德海峽。之后，他將穿過紅海、蘇伊士運河和地中海，前往直布羅陀，最后橫渡大西洋完成旅程。

出發(fā)

1895年4月24日，斯洛卡姆口袋里揣著區(qū)區(qū)一塊半美元，從馬薩諸塞州的格洛斯特（Gloucester）啟程，前往他的出生地新斯科舍。他并沒有照原計劃前往伯南布哥，而是決定橫渡大西洋直抵直布羅陀，然后駛?cè)氲刂泻?，前往蘇伊士運河。8月的第一周抵達“巨巖”（直布羅陀的別稱）后，斯洛卡姆受到了英國總督和當(dāng)?shù)伛v軍司令的盛情款待?；始液＼妼Α皣婌F”號的索具進行仔細地檢查和必要的更換，碼頭上更是堆滿了馬車運來的補給！但最重要的是英國人給予他的忠告：千萬別進入地中海，因為那里有巴巴里海盜（即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的海盜）！那片海域非常危險，一不小心就會丟掉性命！

斯洛卡姆在“噴霧”號上

于是，在8月26日，他按原計劃揚帆駛向伯南布哥，卻立刻被一艘海盜的費盧卡船緊追不舍。沿著巴西與阿根廷的海岸，斯洛卡姆一路南下，抵達麥哲倫海峽，并由此橫渡浩瀚的太平洋。在這片浩瀚的海域中，他造訪了若干島嶼，其中便有胡安·費爾南德斯島（Juan Fernandez），《魯濱遜漂流記》的原型人物亞歷山大·塞爾柯克（Alexander Selkirk）曾在這個島上的一個山洞里生活了多年。兩個月后，他在薩摩亞遇到了《金銀島》作者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遺孀芬妮（Fanny）。抵達澳大利亞后，他沿著東海岸訪問了幾個港口，隨后沿著大堡礁內(nèi)側(cè)航行，抵達了位于托雷斯海峽的星期四島（Thursday Island），這道海峽將澳大利亞與新幾內(nèi)亞分隔開來。從星期四島起航，“噴霧”號用了二十三天跨越了 2700 海里，抵達可可島，而在這段航程中，斯洛卡姆掌舵的時間“不超過三個小時”。 在南非，他終于得以停下“腳步”，借此機會悠閑地四處參觀。1898年3月26日，自開普敦起航，斯洛卡姆高呼：“回家啦！”途經(jīng)圣赫勒拿島、阿森松島（Ascension），以及加勒比海的格林納達，他終于在 1898 年 6 月 27 日抵達紐波特。那一刻，經(jīng)過三年的漂泊，他略顯生疏地將妻子海蒂擁入懷中。而對海蒂來說，那是一個特別感動的時刻，“因為——在音訊全無的日子里——她已三度為丈夫的死哀悼?！保ā都~約先驅(qū)報》（The New York Herald），見《尋找斯洛卡姆船長》，152頁）實際上，斯洛卡姆（他自己正是追隨著哥倫布與麥哲倫四百年前的路線航行）為數(shù)十甚至數(shù)百名水手樹立了榜樣，這些人無論是獨自一人還是帶著船員，借助現(xiàn)代導(dǎo)航工具，追隨了他的腳步。

危急時刻

回顧“噴霧”號的環(huán)球航程，有幾件事格外引人注目：在航行中，斯洛卡姆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驚險時刻；與此同時，也常常有難忘的相遇和令人感動的時刻。正是由于一場突如其來的哈馬丹風(fēng)暴——從摩洛哥海岸席卷而來的沙漠風(fēng)暴——他才奇跡般地從巴巴里海盜的緊追不舍中脫身。惡劣的天氣則貫穿了艱險的麥哲倫海峽航段。當(dāng)“噴霧”號終于歷盡千辛萬苦抵達皮拉角，駛?cè)胩窖髸r，卻被一場可怖的風(fēng)暴裹挾著，從另一條海峽支流重新吹回海峽內(nèi)：“這是我一生中最冒險的經(jīng)歷。只有上帝知道我的船是如何（從危險中）逃脫的?！?而更不必說他與火地島土著的駭人遭遇，為了對抗火地島人的弓箭射擊，他白天用卡賓槍自衛(wèi)，夜里只能在甲板上布下鐵蒺藜，以防他們偷襲。

有趣的相遇與不那么有趣的相遇

最奇特的一次遭遇發(fā)生在航程伊始，斯洛卡姆在橫渡大西洋之時，因食物中毒而產(chǎn)生了幻覺。在亞速爾群島，他得到了一大堆李子和一塊白色的皮科（Pico）山羊奶酪。這種搭配對腸胃來說簡直是一場災(zāi)難。起航一天后，隨著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他躺在甲板下，因劇痛而蜷縮著。他甚至陷入了譫妄狀態(tài)，仿佛透過艙口看見一名長著濃密胡須、頭戴大紅帽的高個男子正站在舵位上?！八雌饋硐駛€海盜，似乎猜到我擔(dān)心他是來割我的喉嚨的?！?“先生，”那人摘下帽子喊道，“我無意傷害您?！?寒暄幾句后，他繼續(xù)說：“我是‘平塔’號（Pinta）的領(lǐng)航員，我是來幫您的。安心躺著吧，船長，今晚由我為您掌舵。您發(fā)著燒，但明天就會康復(fù)” ……“前面航行的就是‘平塔’號，我們必須追上她……您本不該吃李子配奶酪。白奶酪若不清楚來歷，絕對不安全……說不定那羊奶早就有些變質(zhì)了……”

第二天清晨，當(dāng)這位獨自航行的水手稍稍恢復(fù)神智，好奇地把頭探出艙外時，他看到，他發(fā)現(xiàn)“噴霧”號仍然保持著前一天的航向。一夜之間，這艘小船竟前進了將近90海里。這讓他安心不少，又爬回艙里繼續(xù)休息。幽靈領(lǐng)航員再一次出現(xiàn)，不過這回是在夢中：“我真想在這段旅程中經(jīng)常陪著你，”他說，“哪怕只是為了冒險?！?隨后他又戴上那頂帽子，神秘地消失在自己的幽靈船上。從那時起，斯洛卡姆覺得自己身邊始終有一位經(jīng)驗無比豐富的朋友相伴，這讓他心里踏實了許多。

斯洛卡姆對胡安·費爾南德斯島的拜訪記述令人感動。那是一個坐落在太平洋中央的美麗島嶼，住著45位居民。他感嘆道：“多么美好的島嶼啊，亞歷山大·塞爾柯克當(dāng)年為何離開你，我實在無法理解！” 他用咖啡和親手烤制的甜甜圈款待島民，而島民則付給他來自久遠年代的各式各樣的舊錢幣。

在澳大利亞，斯洛卡姆與亨利·A·斯萊特（Henry A. Slater）有過一次不愉快的對峙。斯萊特就是曾經(jīng)被他關(guān)押了45天，只給水和面包的大副。斯洛卡姆在他的書中選擇對此事不再詳述。

在墨爾本劃船

最滑稽的一次邂逅無疑是與南非布爾共和國總統(tǒng)保羅·克魯格（Paul Krüger）“大叔”的會面。當(dāng)有人提到斯洛卡姆獨自航行環(huán)游世界時，這位在顧問的提示下發(fā)言的老先生說：“那是不可能的，你是指在地球上航行吧，因為地球是平的?！?這句話讓雙方都有些尷尬。不過，斯洛卡姆很快察覺到保羅大叔是個老謀深算的人，他曾經(jīng)言辭犀利地說過“英國人先是奪走了我的外套，現(xiàn)在連褲子也不放過”， 以及“炸藥是南非共和國的支柱?！?/p>

這位老航海家被那些對長途航海感興趣的年輕南非女學(xué)生所感動：“我想，這或許意味著，在未來的某一天，女航海者會取代男航海者的地位。如果我們男人還一味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必然會如此發(fā)展?！?一百年后的今天，尤其是法國和英國女航海家的非凡成就，充分證明了斯洛卡姆當(dāng)年的預(yù)言完全正確！

最后，要提及一次不愉快的遭遇。在圣赫勒拿島上，“噴霧”號收到了一份好意的禮物：一只山羊。船上這位額外的乘客卻成了一場災(zāi)難，因為它的行為非常惡劣，甚至把加勒比海的航海圖都吃掉了，這件事后來還給斯洛卡姆帶來了嚴重的麻煩。于是他毫不遲疑地在阿森松島把這個不受歡迎的禮物趕下了船。

美國的迎接

一回到美國，斯洛卡姆便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 他甚至在白宮受到了西奧多·羅斯?？偨y(tǒng)的接見。他的航海紀實在1899年9月至1900年3月間分期發(fā)表于《世紀圖文月刊》（Century Illustrated Monthly Magazine）。憑借稿費，斯洛卡姆買下了位于科德角（Cape Cod）瑪莎葡萄園（Martha’s Vineyard）的一座小農(nóng)場，那里居住著許多退休船長。如今，它已成為總統(tǒng)家庭，如布什家族和肯尼迪家族，喜愛的夏季度假勝地。這位年邁的水手很快就感到極度無聊，這并不令人意外。他發(fā)起了一項計劃，打算建造一艘訓(xùn)練帆船，并帶著年輕人一起出海。但在1900年，這樣的項目無人問津。

晚年，斯洛卡姆每年冬天都會航行到加勒比海，春天再帶著少量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回來。他本人日益孤僻，船只也逐漸荒廢。1909年11月14日，65歲的斯洛卡姆與“噴霧”號最后一次離開了葡萄園港（Vineyard Haven）。在給兒子維克托（Victor）的信中，他寫道：“下一站我將去向何方，我也不知道。” 據(jù)說，他計劃航行至南美的奧里諾科河（Orinoco River），通過里約內(nèi)格羅河（Rio Negro）橫渡至亞馬遜河，然后再返回大西洋——從此不再回來。

斯洛卡姆與他忠實的小船最后一次被看到是在1909年的11月。他們的終局如何，無人知曉：是撞船事故？還是在風(fēng)暴中沉沒？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是他漫長海上生涯的一個貼切結(jié)局。正如斯洛卡姆的傳記作家沃爾特·特勒以優(yōu)美的筆觸所描述的：“真正的航海者從不懼怕在大海上迷失?！?/p>

“噴霧”號

最后，再說幾句斯洛卡姆在他生命中最后二十年里所乘坐的那艘特別的小船?！皣婌F”號最初是為切薩皮克灣的牡蠣捕撈而設(shè)計建造的漁船。然而，事實證明，即使沒有原本的龍骨，它依然是一艘極為出色的航海船。斯洛卡姆通過不斷地調(diào)整索具和帆布設(shè)計，設(shè)法使這艘小船幾乎完全能夠自動駕駛。這讓岸上的水手們感到非常難以置信。因此，有人私下里議論說，斯洛卡姆不可能獨自完成那些航行，但美國領(lǐng)事在斯洛卡姆停靠的各港口出具的宣誓書證明，除了船長本人，船上沒有其他人?！皣婌F”號的尺寸已經(jīng)被完整地測量，并被多次重建。目前，一艘同樣完成過環(huán)球航行的復(fù)制船正在出售，價格為4.5萬美元。如果你也想像斯洛卡姆一樣，一邊悠閑地閱讀，一邊環(huán)游世界，請注意這條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