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石(一八八八——一九六二)出生于清末,成長于民初,發(fā)光于烽火連天的歲月,功成名就于新中國。他是清末民初學者、教育家、碑學家李瑞清(一八六七——一九二〇)的繼承者,是清代碑學書風的傳承者,是李氏開創(chuàng)的“金石書派”書法理論和書法實踐的集大成者。“但無論什么時候,胡小石始終堅守著‘不為燥濕輕重,不為窮達易節(jié)’的文人品格,以他那獨立的人格、科學的思想、求真求善求美的自由意志和價值判斷的慧眼特立于文壇、書壇,在歷史潮流的奔騰回旋中顯示出獨特的光彩!
創(chuàng)作中的胡小石
胡小石的書學
辛 塵
四十年前初見胡小石書跡,即為其端莊森嚴之氣、孤峻縱橫之勢所感動。嘗問學于侯鏡昶老師,始知書法有碑學帖學之辨、方筆圓筆之分。乃棄唐楷舊學,專攻北碑、漢分,繼而秦石、周金,勤學苦練數(shù)十載。每以胡小石法書為參證,猶愧不得其門徑。今值紀念胡小石誕辰一百三十周年,重溫其遺墨,并對照研讀其《中國書學史》遺稿,又有心得。錄之為文,與同道分享。
胡小石 行書致阿慶大郎手札
一
胡小石之學,兼中西而通古今。其書學也非謹承一家之說、恪守一家之法,而是立足金石,精研法帖,從藝術學高度俯瞰書學,引領書史研究,以書學史揭明書風之本質及其流變之規(guī)律,故能融會碑帖,自創(chuàng)一格。其首創(chuàng)《中國書學史》研究,竟自比較中西繪畫入手,稱“中國畫家必能兼書”,曰:“所謂氣韻生動者,中國一切藝術鑒賞表現(xiàn)皆注重氣,此所言者,蓋筆墨之力量感動人也!敝袊鴷ㄅc繪畫,皆以氣韻生動為最要,作者表現(xiàn)惟求氣韻,觀者鑒賞惟觀氣韻。而書法之所以別于繪畫者,其為寫字線條集合,屬于空間抽象藝術,故其氣韻之鑒賞與表現(xiàn),盡在于筆墨。
又曰:“骨法用筆……當讀為‘骨法的用筆’,是又與寫字之用筆同一理論。”骨法者,漢末以骨相識別人性之術也。引入繪畫,是造型須依據(jù)對象之骨相、用筆須表現(xiàn)對象之質感也。用諸書法,則寫字用筆不惟可見一人之情性,亦可見一時之風氣、一地之習俗、一世之學術也。反之亦然,一人之情性、一時之風氣、一地之習俗、一世之學術皆可作用于用筆,造成書學古今流變。故骨法用筆乃書法氣韻之所由生也。
胡小石 手札
由此觀之,胡小石以上古篆籀為根本、為母版,先從用筆、結體、分行布白三方面解析古今書法。
(一)用筆:分辨方筆與圓筆二式,方筆古老而多折、拆分,圓筆后起而主轉、連筆,方圓用筆貫穿古今,書法風格因之而別(此論承李瑞清之說);分辨用筆輕重三法,即用毫端(曰蹲鋒,其書纖勁)、用毫之端腰、用毫之腰(曰鋪毫,其書豐腴),提按用筆貫穿古今,書法風格因之而別(此論為前賢經(jīng)驗);分辨用筆虛實二法,實筆用于銘金刻石之正體,虛毫用于簡札書寫之行草,虛實用筆貫穿古今,書法風格、書體、時代因之而別(此論承包世臣之說)。
(二)結體:用筆而生結體。分辨結體疏密二法,“視個人性格不同,疏密變化頗多”,疏密變化貫穿古今,書法風格因之而別;分辨結體取勢二法,“縱勢向上下推衍,橫勢向左右伸延”,縱橫取勢貫穿古今,書法風格因之而別(此論綜前賢之說)。
(三)分行布白:結體既明,聚而成篇,則謀篇布局亦有其法。分辨布白與結體之關聯(lián),體取縱勢多重分行,體取橫勢則重成列,縱橫分行疏密聚散貫穿古今,猶人之五官分布,書法風格因之而別。分辨整齊與不整齊布白之異趣,“中國書由不整齊至于整齊,不整齊者有天趣之美,其整齊者為人工之美”,碑以整齊為主,以格填字,“自六朝至唐皆疏,每一格不可滿,填字墨又當稍偏于上”,此為“正宗碑法”,故正體碑銘以人工整齊勝;摩崖以不整齊為主,“漢晉人之簡帖,皆不整齊也。二王之簡帖為人重者,以其有不齊整之妙趣也”,故摩崖簡札以天趣自然勝(“故學書欲學齊整之美,法碑刻;欲天趣之妙,則法摩崖云”),整齊與不整齊布白貫穿古今,書法風格因之而別(此論綜前人之說而有所發(fā)明)。
胡小石 臨魏碑楷書軸
胡小石以用筆、結體、布白三方面揭明書法筆墨之奧妙、氣韻生動之所由,是為書學原理之總括。繼而將中古書跡判為二系:一為秦漢隸(篆勢之古隸)、漢分(漢隸楷書)、南北朝今隸(分勢之真體楷書)、唐楷(真體楷書,尤推顏真卿楷書),以銘石書為主,曰“碑”;一為流沙墜簡(古隸行草書)、漢隸草(章草)、鍾張二王(真體楷行草未入碑者)、唐代行草(真體行草),以簡札書為主,曰“帖”(此論承阮元之說)。以碑、帖之綱而牽帶歷朝歷代各家各派之目,雖具體而不瑣碎,是為書學史研究之升華。
胡小石所謂“碑”者,即以實筆所書之“正體”也,而無分字體之篆、隸、真;所謂“帖”者,即以虛毫書寫之“行草”,而無分書體之楷、行、草。即此而論,碑與帖各為其用,亦各有其勝。故贊賞二王行草,但無一碑,所存者無非后世臨摹翻刻之帖;贊賞北朝石刻,漢分嫡傳,帶分勢之真書,且全是真跡;贊賞顏真卿純用北法,善碑,行草只是余事,“所謂碑者尚實筆,一劃不虛,至顏平原之碑亦甚精莊,行書是其馀事也”;贊賞蘇東坡,宋代僅其與蔡襄學顏能碑(皆毀),“用筆純熟,而實不參一筆虛鋒。然用筆為碑,而布白則帖。布白緊縮,不能如六朝碑刻布白空馀也!薄疤K書固重于世,然以行書獨佳,有宋之第一人,至其真分無足觀也。”而以字體演變、各體之勝論之,則“漢無篆,六朝、唐無分書,宋無真書”;蛟唬骸肮嗜w,篆在周秦,隸在秦漢,分在漢魏,真草在南北朝。唐宋以后,不足觀矣。”
胡小石 臨漢隸軸
身處清末民國,出自梅庵門下,胡小石之書學固然偏重碑學,嘗嘆“碑法至山谷盡矣,是亦書家之可憾也”,“自趙孟頫而后,碑學中絕者數(shù)百年”云。然其亦嘗從沈寐叟學帖學,更何況基于書學史研究而論“碑學”,豈是以碑為奇、專攻一技、狹隘偏激者所可比擬。
概言之,胡小石據(jù)藝術學之高,俯瞰數(shù)千年書學史,立足于碑而不輕忽帖。而以筆墨氣韻衡之,則碑為實筆正體,用于銘刻,富金石氣韻,嚴整有法;帖為虛毫行草,用于簡札,富書卷氣韻,流麗逸趣。胡小石自覺分辨而又努力融通,其藝術見識所以高超。
胡小石 行書七言聯(lián)
二
碑之有金石氣,帖之有書卷氣,絕非抽象籠統(tǒng)之概念,必得自一碑一帖具體考察之中。胡小石精研中國書學史之過程,亦可作其融會碑帖之心路觀。
清代碑學興,名家輩出,然彼時碑、帖分治,故同一書家碑帖兩式;即以碑論,篆、分、真亦各有所宗,故雖同一書家,碑書用筆因體而異。而胡小石治書學史證用筆法,以實筆正體、森嚴有法為碑之特性,篆、分、真之正體莫不如是,故可貫通各體之用筆,分中見篆,真中見分,彼此合力,骨法高古。論帖亦然,曰:“至若草書,右軍為章草,略含分勢;小王狂草而圓轉,實亦篆勢!币源送浦,上古篆書用筆之有方圓分辨者,至于中古,方筆為分書之根,所以莊重;圓筆成草書之體,所以靈動。比較碑帖,各有勝處。即用筆而言,曰:“書之自漢至唐,皆尚實筆,至宋人用虛筆……唐以前書有筆韻,宋人書有墨韻”。漢至唐重碑,實筆,故講筆韻;宋人重帖,虛毫,故講墨韻。因知碑帖融合之要,在用筆之方圓、虛實兼施并用。用筆無定式,變化不可測,胡小石之書法理想如此。
胡小石 手札
胡小石特重書法之“勢”。勢者,氣之所以動也。蓋勢成于用筆,筆運則勢生。故用筆、結體、分行布白無不可以言勢,即所謂筆勢(方圓、深淺、虛實)、體勢(疏密、縱橫)、局勢(疏密縱橫、齊與不齊)、書勢(四體書勢)云云。以碑論之,胡小石以“今隸(南北朝時期之正體楷書)由八分生”,“南北朝書之不同者,視其含分勢之多寡。北朝用分勢特久,尚保守舊習,而南人力求去分勢!保ǚ謩菡,漢碑八分書用筆、體勢之謂也,用筆尚翻,寬博嚴肅。)他嘗逐一解析古代碑帖之“勢”。例如,贊鄭道昭書“法度森嚴而有天趣,其結構分毫不可茍移,是即其高而難也”。所謂法度森嚴、結構分毫不可茍移者,言鄭書體勢嚴謹之極;而所謂有天趣者,則言其筆勢橫逸、局勢不齊。曰:“其書寬博,猶存分勢,有北人嚴肅氣象,而雅則似南朝,是其為學者之書!北敝畤蓝芗婺现牛思春∈吷笾皩W者之書”。
胡小石 行書《龍泉》詩一首
又如,贊《瘞鶴銘》“書以勢勝,美妙出自然,布白之佳,世無其匹。宋黃魯直晚年研此,尤注意于布白。至若米襄陽、陸務觀均有題名,亦法其書法”。《瘞鶴銘》系摩崖,以筆勢勝(故后人有以為出自右軍之手者),其布白局勢不整齊而有天趣,堪稱“碑中之帖”,為胡小石所激賞。胡小石書篆、分、真諸體,除部分臨作而外,大都采取不整齊之布白,當存此思。
以帖論之,胡小石猶重其勢。曰:“北朝尚趣,唐尚法,宋尚勢。”北朝以降以真體書為主,北朝真書正體多分勢,曰今隸,為真體楷書之初未妥帖者,故存天趣;“唐人則妥帖工矣”,故法顯;“書學至宋,碑法亡墮”,楷法既熟而又不研碑法,宋四家皆以行草為佳,故重筆勢、體勢與局勢。又曰:“北朝書尚天趣,唐書有法,至宋既無天趣又無法度,惟取勢耳。……今人多非之,實受唐人影響,不知其佳正以此,然此可與識者語!鄙w一朝書有一朝之勝處,宋人書以取勢勝,故不可因其“既無天趣又無法度”而輕忽之。胡小石立足碑學而不抑宋人之妙,觀其所書四體無不重勢,可窺宋人之影響在。
胡小石 四體書四屏 1947年作
胡小石嘗辨析宋四家之書勢,曰:“山谷與東坡之所以不同者,蘇寬大而黃緊縮,蘇取橫勢黃取縱勢,蘇外磔黃內擫。黃書之特出者是其布白,不可分開看,一行作一字看。學《瘞鶴銘》布白,有宋山谷一人耳。其用筆傾欹右勢。山谷得力于《瘞鶴銘》,以此為右軍書,稱之為龍爪書。書之布白如山谷者,唐人不知也。此勢勝也。”又,稱米芾“用筆快往而能收,取縱勢,蓋取黃之勢而兼蘇之布白翻筆”。蘇字體勢寬大,橫而稍平;黃字體勢緊縮,縱而右仰;米字亦取縱勢而左聳,此諸家自相別者也。而黃書布白學《瘞鶴銘》,一行作一字觀,竭盡不整齊之妙,尤為突出。由此可見,胡小石關注宋四家書,尤重黃山谷取勢之趣。
曰:“碑與帖之不同者,碑重法度,帖富天趣!敝胤ǘ葎t氣象莊嚴,金石是也;富天趣則氣息活潑,簡札是也。而胡小石書法之旨趣,在重法度而有天趣,實筆正體而不死板也;在求天趣而見法度,虛毫行草而不輕滑也。果如是,則碑與帖融合矣。
胡小石 手札
三
綜上所述,胡小石精研書學史,梳理碑帖二系,亦是為創(chuàng)法尋依據(jù),為己書作闡釋。故欲識胡小石之書意筆趣,須研讀《中國書學史》。
胡小石身為學者,自覺追求“學者之書”獨特之精神風貌。其正體之中有草意,是為書卷式之金石氣;行草之中融楷法,堪稱金石味之書卷氣。即謀求碑帖交融,重在氣韻把握,而不徒作形之雜交。胡小石雖出自梅庵之門,得其金石之法;又從沈寐叟游,得其帖學之法,而碑、帖分治既久,謀圖融合談何容易。正值其時,羅振玉、王國維研究考釋為英國斯坦因所盜掘之敦煌漢簡、羅布泊漢晉簡牘,著《流沙墜簡》行世,其實筆分勢行草恰可為“碑帖融合”之實證。胡小石學此終身不輟。
胡小石 行書致慶郎蕙瑛札 南京胡小石紀念館藏
觀胡小石書,不可不論澀筆、戰(zhàn)筆。胡小石正體書法,篆、分、今隸用筆一也,點畫(線條)用筆每以戰(zhàn)澀造金石殘蝕之象,人皆謂其學梅庵習氣,其實不盡然。早歲雖學梅庵筆法作正體書,然自始即謀求化脫。胡小石揣摩金石線條質感而參證清人用筆方法。曰:“伊(秉綬)字學《張遷》,行書最佳,小篆次之,八分又次之!币帘R以八分書名,正體實筆,而胡小石指其“又次之”,蓋厭其用筆光、結體蠢而多巧飾也,全無天趣。又,贊何紹基“書碑,能得北碑三昧之神,又以《黑女》入《道因法師》,變化無方不可測。其書漢碑,唐而后無一能及之人。以《張遷》為主,生平所臨凡百馀通,且得佳拓本”。同學《張遷》,伊氏概念化,何氏從佳拓本入,且臨百余通,二者用筆高下立判。胡小石嘗嘆“道州終不可及耶”(一九三二年臨《馬姜墓志》跋),可知其借力何紹基而創(chuàng)新法。胡小石亦以臨漢碑為日課,胡小石故居所藏其臨漢草紙成堆。
胡小石臨漢隸軸
胡小石用筆亦得劉墉啟發(fā),曰:“石庵之學董(其昌)能博采諸家,腕力極強,能內擫而涵氣內斂!謺罡呔辰缰镣砟臧耸鄽q,以鍾元常之《薦季直表》入之,精細如游絲,而神乃能靈空,蓋已悟抽鋒之妙!庇^其一九四〇年代自題齋號“蜩廬”用筆,即可知“抽鋒”妙在何處。
于正體書法,胡小石金文書法方筆與圓筆兼施并用;分書書法漢碑與漢簡兼施并用;真書(今隸)書法北碑與南碑兼施并用。正體之中兼用草意,追求獨特、融合碑帖,既得力于《流沙墜簡》(是前輩所未見或所未及實踐者),亦受何紹基臨漢碑而以“不似為貴”之啟發(fā)。曰:“湘綺(王闿運)嘗言,道州(何紹基)書之成就以此一言。故臨漢碑去漢人面貌,取其精神而成一家法!焙∈澷p何紹基“其生平論書數(shù)語,名貴可珍,曰:‘懸臂乃能破空,搦筆惟求殺紙。須探篆籀精神,莫習鍾王柔美。寫字即是作人,先把脊梁豎起!逼洹皩懽旨词亲魅恕币痪渥畹煤∈。早在一九二〇年,曾農(nóng)髯有云:“或者曰:小石隘,其書矯。髯曰:其隘也,不可及也;其矯也,此其所以卓然能自立也!惫掳林四擞凶咳荒茏粤⒅畷,胡小石書必貴不似,必求創(chuàng)法。
胡小石 手札
胡小石之行草有二式,一為日常信札行草書,以一九四〇年代與曾昭燏信札為代表,渾然天成,頗得漢晉簡牘之神髓,與米書有異曲同工之妙;一為書法創(chuàng)作之行草書,結體疏密兼施(多內緊外松),縱勢與橫勢混用,布白不整齊追天趣,用筆瘦硬凝重而暗含楷法,追求獨特、融合碑帖。此式實受宋四家(尤其是黃山谷)啟發(fā),雖未臻于自然天趣,卻是胡小石處心竭慮、謀求創(chuàng)法,最為“學者之書”者也。天假時日,當可大成。
總而言之,聽其言,察其行,知其心。讀胡小石《中國書學史》,復觀胡小石法書,必有新得,必有啟于今之學書者。
原文來自于中國書法,原名《世紀回眸--胡小石》;圖片來源于書法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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