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遺癥》,秦汝壁 著,花城出版社出版
一
秦汝璧最新中篇小說集《后遺癥》于2025年8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小說集由《后遺癥》《漩渦》《五十九度灰》三部中篇構成。如果要對秦汝璧這三部中篇小說的第一印象選一個關鍵詞,“潮濕”是個不錯的選擇?;蛟S是來自江南的緣故,從中短篇小說集《史詩》中的早期作品《舊事》《華燈》開始,“水”在秦汝璧的小說中便隨處可見,而這三部中篇小說更是充滿氤氳水汽,仿佛時刻準備著將沉迷故事中的讀者裹挾進去。
水汽首先盤根在小說情節(jié)處,漸次蔓延。《后遺癥》中開篇圍繞喬淼之父親懷扣失蹤的懸疑,以“臉龐蒼白且俊美”的父親尸體在河邊被發(fā)現掀起了小說的第一個高潮;而堪稱喬淼之“童年陰影”——怕弄濕屋里地方而被強迫在屋外洗澡的恥感,同樣沾滿濕漉漉的氣息,成為她“后遺癥”的重要一環(huán)。《漩渦》除去題目隱喻的濕潤,開篇便將鐵男從小眠思夢想的“去湖心”與當下想去劃船的計劃拋擲出來。《五十九度灰》中,從一開始茉莉慌張出現掛滿淚痕讓“我”誤以為是洗澡中途停水,到徐紹懷升職故事里無處不在令他窒息的潮濕壓抑……這些充滿水汽的情節(jié)不僅具有推動故事發(fā)展的重要敘事功能,也為秦汝璧的小說墊下潮濕底色,成為其獨特風格的內容基石。
與此同時,秦汝璧用細膩、精準的白描呈現了大量真實可感、與水有關的日常細節(jié)。我們能多次看到她對意象“霧”的偏好:《五十九度灰》中,“那座村莊從濃霧中開始顯現,霧氣在河面流淌,伺機鉆到河水中,以卷起更多的水汽”“一個充滿霧一樣灰色的故事”,“霧”由此成為故事氛圍的絕佳注腳。《漩渦》中,姐弟倆討論出門遠行最怕天氣不好,若是下雨,被打濕后,會“有一塊濕斑一直貼在你身上,好像整個人都裹在霧氣中”,人物的不快與“霧”的黏膩形成通感。水的細節(jié)有時也充滿了曖昧,愛情發(fā)生在“水流順著她的每一縷頭發(fā)往地上滴”“他急需拿一條干凈的毛巾幫她全身擦一擦,使她暖和”(《五十九度灰》)的時刻,潮濕的水汽打濕情欲生發(fā)時的怦怦心跳,盡顯秦汝璧文字的靈氣。
“潮濕”借由情節(jié)和細節(jié),在這三部中篇中恣意生長,纏繞秦汝璧對于較長句子的偏好,使得小說的語詞呈現出密度極大的黏稠感,閱讀時常常被這種黏綢帶來的情緒張力所捕獲,而更容易對小說中的人物產生“理解之同情”。但是,這種語詞的黏稠感并沒有造成晦澀的阻滯,情感的認同固然是原因之一,更大的原因在于她慣常使用的散文化的筆法,消解了語詞密度和快節(jié)奏帶來的壓迫感,為小說的文字留下了呼吸的氣口?!俺睗瘛币虼顺删土饲厝觇倒P下江南故事的地域特色和獨有的小說調性,并形成了獨屬于秦汝璧的小說“風格”。盡管秦汝璧曾在一次訪談中坦言“我寫的時候,從沒想過風格”,但事實上,她的小說風格正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充滿辨識度。
二
風格固然是一個作者得以被辨認的方式之一,但個人風格的形成并不意味著好小說的天然成立,換言之,“風格”能“錦上添花”,卻并不能優(yōu)先于講好故事的基石——敘事調度,尤其是在中篇小說這樣一個篇幅當中。在四年前秦汝璧結集出版的中短篇小說集《史詩》里,秦汝璧唯一的中篇《史詩》曾嘗試對一個家庭幾代人復雜的情感跋涉進行敘述,多重的敘述者在其中游移轉換,賦予了情感糾葛不同尋常的厚度。那時的她便展現了對中篇小說這一文體的思考與野心——有意識地去除平面化的敘述,構筑起相當多維立體的結構。
如今,秦汝璧已經寫了更多的中篇,對于敘事,她也有了在敘述者轉換之外更多的嘗試。這常常讓讀者不得不放慢閱讀的速度,在旁枝斜逸的小路上耐心行走,以免錯過路上設置得相當精巧的風景。
譬如她在《后遺癥》中對“懸念”的運用,父親懷扣失蹤成為最初的引子,依靠著疑問的存在與答案的延遲給予,既成功地讓讀者迅速投入故事中,也預示了喬淼之成年之后一切心理與行為的后遺癥之源。“幸福家庭”等14個小標題如判詞般串起了整部小說,成為我們觀察秦汝璧謀篇布局的路標。故事中的人物在全知敘述者的敘述下,向著時間軸上的“未來”奔跑,以努力逃離“過去”的影響,然而時間軸上“過去”留下的“后遺癥”卻注定了這種逃離是難以成功的,于是結尾喬淼之便有了注定的、戛然而止的生命結局。從這個意義上,《后遺癥》這部中篇是經過了相當精巧的敘事設計的。
如果說《后遺癥》大體還是以時間行進順序展開的,那么《漩渦》的敘事則與其題目形成了相當有趣的呼應。《漩渦》起首的時空便從“當下”時刻的飯桌開始向“過去”和“未來”同時展開,恰似從湖心向外泛出的漣漪。待在不可靠敘述者鐵妮的講述下,故事兵分兩路,讀者慢慢發(fā)現,“見詩人”之于鐵妮,同“去湖心”之于鐵男,都是擾動生活的絲線,纏繞拉拽著兩人不時跳出日常生活的漩渦中心。細碎的日常漸漸填充、豐盈了小說血肉,也組成了可供咀嚼品味的諸多分岔小路,“詩人到底能不能找到”開始脫離操作層面上的意義,向內轉成敘述者繼續(xù)在“生活”這個漩渦里生存下來的希望,故事的厚度因此得以層層累積。
相較之下,六萬多字的《五十九度灰》算是更為繁復的一部中篇,顯然可以視為秦汝璧的中篇小說日臻成熟的一個明證。與《后遺癥》類似,秦汝璧選用“懸念”作為打開故事的捷徑。13個章節(jié)以“交談”組織起參加學習班的人各自的人生故事:自稱被侵犯的茉莉迅速充當了學習班生活的第一個波瀾,在不可靠敘述者“我”的敘述下,各個人物由此輪番登上舞臺的中心,一個個悲劇為底色的故事接力完成了這個中篇。在學習班結束之時,茉莉卻與此前控訴的侵犯自己的男子結婚了,這個看似荒謬的結局終于揭開了最初的懸疑,為整部小說帶來了悲涼的“圓滿”與嘲諷。
從這個意義上說,如今的秦汝璧是一個相當成熟的中篇小說寫作者,在敘事調度上,不僅與自己的風格相得益彰,更重要的是,她的中篇小說已經日漸厚重,呈現了相當耐人尋味的多義性——而這正是中篇小說成功的重要標志之一。
三
秦汝璧著迷于探究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困境,人與人之間莫測難言的關系是她小說中著筆最深的部分。讀她的小說,總能感覺到她對過去時光的長久關注,從早期的作品如《舊事》到后來的《華燈》《晚上十點》《史詩》,“舊”的人事一直若隱若現于這一片黏稠之中,一同為她小說的古典氣韻增添著相當重的分量。這種“舊”又伴隨著對生命中不再重來的過去的五味雜陳,對命運無常的嗟喟慨嘆,這一切一同渲染了她小說中男女老少陰翳般的憂郁底色,仄仄地盤旋在各自蒼涼回響的生命中。
圖源:視覺中國
家庭中錯綜復雜卻又枝蔓纏繞著彼此的夫妻、親子關系,永遠在小說滿溢的細節(jié)中被細膩掰碎了,再赤裸裸地呈遞到讀者面前?!逗筮z癥》中愛娣與喬淼之相當畸形而撕扯的母女關系,喬淼之與沈立方、嚴中平的靈肉關系;《漩渦》中女性友誼微妙又牽連不斷的關系;《五十九度灰》中如泥濘般包裹每個人的夫妻、親子、同事、朋友各類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這些關系無不以心有戚戚的真實讓人動容。
秦汝璧如此著墨于人的關系并非僅僅停留在呈現這些關系的戲劇性上,這三部中篇明顯已經跳出了單純“呈現”的這一維度。以《五十九度灰》為例,秦汝璧沒有如早期般顏色分明地書寫,而是選用了較為曖昧的“灰”這一顏色意象:“黑色與白色一樣,單調的,堅硬的;只有灰色,于金屬的質地中產生復雜的、柔和的光澤。許是五十一度,五十二度,五十九度。”這種混沌而無法說清的狀態(tài),令日常的困境充滿了思辨的意味,這透露出,借由或瑣碎或壓抑或無奈的關系觀照普通人在日常生活、悲歡人生中具有的普遍性的困境,才是她更大的關懷所在——這也是她近年來寫作的重要主題。
在觀照人生困境中寫出自己的風格,找到敘事的命門,對于一個在中篇小說這樣一種需要天賦與靈氣的文體中逐漸成熟的青年作家來說,當然已是相當不易。是繼續(xù)深耕于熟悉的主題,還是打開新的領域,或許是秦汝璧下一階段的寫作面臨的選擇。但無論如何,在年輕的歲月建立起來的獨特風格和敘事技巧展露了她相當好的寫作才能,也為未來的探索準備了足夠的試錯成本——這是屬于一個年輕寫作者最美好的特權。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