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滾動播報
(來源:上觀新聞)
近來考古學界的大事,是國家文物局正式宣布青海省瑪多縣尕日塘秦刻石為秦代遺存,換言之,“秦始皇遣使采藥昆侖”,五大夫可能真的到了黃河源頭。這不免讓人聯(lián)想起西漢張騫的尋河故事?!妒酚洝ご笸鹆袀鳌酚涊d,漢武帝時張騫奉命出使西域兼探訪黃河源頭,見到許多精美玉石,歸來后漢武帝據(jù)報告命名昆侖山為河源之山。前者因昆侖而至河源,后者因河源而名昆侖,歷史不乏陰差陽錯,記載未免相互捍格,好在古人的詩意想象早沖決了正史和史料的邊界,傳說在文人與民間的互動中涓滴匯聚,又在文學與藝術的創(chuàng)造中滔滔而去。
張騫乘槎
槎,作為動詞時讀zhà,指以刀具斜向砍斫;作為名詞時讀chá,原意為小樹杈?!墩撜Z·公冶長》中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于?!保@里的“桴”字讀fú,本義為房屋的次梁,后解釋成“竹木編成的小筏子”,而“乘桴浮?!币渤蔀槿寮摇暗啦恍袆t隱”的意象。或許是抄工手誤,或許是文人發(fā)明,“槎”與“桴”通假起來。
在中國第一部博物學著作、西晉張華的《博物志》中,有“八月浮槎”的故事。說天河與海相通,居住在海邊的人年年八月看“浮槎”按時來去。某個有“奇志”的人在槎上搭了小閣、備足干糧,十幾天后竟然漂流到一處城郭,看見織布的婦人和飲牛的牛郎。他問牛郎這是哪里,對方讓他回去問四川的嚴君平。此人回去后果然去問嚴君平,對方說:“某年某月,有客星沖犯了牽牛星宿,算下日子,原來竟是你啊!”這個星際穿越的故事短而美妙,博爾赫斯看了也要服氣。
到東晉,方士王嘉在志怪筆記《拾遺記》里對“槎”大加美化,一是增加體量,“巨查(槎)浮于西?!?;二是增加光效,“夜明晝滅”“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三是增加班次,“浮繞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復始”;最后則是將“無人駕駛”更換為神仙飛行員,“羽人棲息上”。這種“貫月槎”又叫“掛星槎”,當然是竹木編舟的豪華升級版,有東晉豪門氣概。
不過在傳說中那小徑分叉的花園里,人們可能更喜歡“平民版本”。南朝劉義慶寫小人物故事,說過去有一個人在尋找河源時見婦人浣紗,問起這是哪里,婦人回答這里是天河,還給了他一塊石頭。這人歸來后去問嚴君平,嚴君平告訴他說:這是織女支紡織機的石頭。嚴君平實有人,乃西漢玄學家,四川人愛他愛得要命。
幾乎是水到渠成,南朝文人宗懔讓“有奇志的人”和“尋河源的人”合為張騫,在6世紀中葉的《荊楚歲時記》里,張騫終于登上了他的槎舟。說他受漢武帝命令出使大夏并尋找河源,乘槎好幾個月,到了一處堂皇官府,見有女織布、有男飲牛??椗×酥C石相贈,并讓他回去請教嚴君平。當然了,嚴君平告訴他那是天宮銀河,他沖犯了織女牛郎星。故事里張騫的玉石變成了支機石,馬上尋河源變成了乘槎尋河源,縱然后人批評宗懔“不知何據(jù)”“相襲謬誤”,但好故事自己會長腳奔跑,今日成都文化公園里還有一塊“支磯(機)石”。至于是不是七仙女的那塊,并不打緊!
太乙蓮舟
張騫曾被封為“博望侯”,“張騫乘槎”還可以文雅地稱為“博望訪星”或“博望溯河源”。在漢代,他的名聲較牛郎織女遜色得多。唐代社會開放,張騫“等”來了火紅的日子。學者指出,僅敦煌一隅就有壁畫、寫本若干,包含辭曲和詩句。《因話錄》說京洛途中有官差民夫抬著所謂“張騫槎”,附會是真附會,紅是真的紅。翻開《全唐詩》,宰相張九齡有“乘槎自有適,非欲破長風”句,上官婉兒也寫了“倩語張騫莫辛苦,人今從此識天河”,詩圣杜甫更是對張騫推崇備至:“乘槎斷消息,無處覓張騫”“伏柱聞周史,乘槎有漢臣”“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文學教授亦提醒我們,乘槎而去是肩負使命,榮耀而歸才是儒家正道,杜甫等人眼中的張騫可不是碌碌無為的人。
圖像滯后于文學,到宋代才有“張騫乘槎”的基本樣式。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長卷《馬遠畫水寫二十景》,“張騫乘槎”字樣下,波浪中漂著一根帶枝槎的枯木,一人著巾,寬袍大袖,坐于槎舟之上,安然自得。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宋(傳)《仙人乘槎紋團扇》,構圖類似,唯畫中人袒胸露腹,半仰槎舟上,更顯瀟灑。與此同時,另一類頗有競爭力的圖像出現(xiàn)了,曰“太一(乙)蓮舟”,出典在五代《仙苑編珠》,太乙即民間所說的太白金星,有時駕鶴,有時乘蓮。傳說他面如玉色,美髭髯,腰蔽檞葉,手披書卷,端坐在一丈許的紅蓮花瓣中,“游于世”。故宮博物院藏宋人繪《蓮舟仙渡圖》宛若圖解,只是花瓣不大,人坐在里面看上去不是很安全。使事情復雜起來的是,《馬遠畫水寫二十景》既有“張騫乘槎”也有“太乙蓮舟”,只是筆下的太乙并無胡須,也未袒露,只是握著一本書的普通書生樣貌。
張騫乘槎。南宋馬遠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就像故事在文本中的“自然生成”,圖像在流傳過程中也是“隨機波動”。這就導致歷史上一樁著名公案,清人王士禛在《香祖筆記》里寫道:“昔在京師,從宋荔裳(琬)所見元朱碧山所制銀槎,乃太乙仙人,一時多為賦詩,以為張騫事,非是?!焙喲灾?,他認為朱碧山造的是“太乙”,并非人們認為的“張騫”。朱碧山是元代嘉興著名金銀器工匠,中國工藝美術史上鳳毛麟角的人物,20世紀60年代鄭珉中寫《朱碧山龍槎記》,解釋了王士禛的問題。他說朱碧山的銀槎有據(jù)可查的有五件,大概分成兩類,一類是坐在槎中手持支機石,一類是坐在槎上手持一書。臺北故宮的一件,以天然中空枯木為槎,人坐內,衣襟敞開、綸巾揚起,右手握的長方形石頭上有篆書“支機”,此人系張騫無疑??死蛱m美術館的一件,人物造型與臺北件神似,槎身更加肥厚,人物手中所握也是支機石,亦為張騫。而目前故宮所藏的一件,槎身彎曲有虬龍之姿。一人斜坐槎上,云履道冠,美髯長袍,雙目凝視手中書卷——以槎舟論,他該是張騫;以書卷論,他又近太乙。
20世紀70年代,又一只朱碧山款銀槎出自清乾隆年間刑部尚書韓崶墓,現(xiàn)藏吳文化博物館。槎中人物略向后仰,一手撐槎,一手扶膝,既沒有書卷也沒有支機石,唯有仙風道骨,蕭然高寄。此時他叫張騫還是太乙呢?不如回到《博物志》,那個“有奇志之人”具體是誰,不重要。
元代朱碧山所造銀槎。蘇州吳縣吳文化博物館藏
乘槎升仙
富裕有閑階層偏愛考據(jù),尊貴如乾隆,也曾認真追溯張騫河源故事的流傳脈絡,并得出“穿鑿附會”的結論。但是藝術可以脫離歷史,同一個神仙般的人物坐在槎中,是代表得道升仙、還是滄海余生,是表示福如東海、還是超然物外,都要看具體語境。故宮博物院藏《胤禛行樂圖冊》中有一頁《乘槎成仙》,雍正漢服打扮,槎上一函書、一布袋、一古瓶,面有得色,我懷疑袋子是為了呼應《博物志》里的“多赍糧”,他角色扮演得好不快樂。
一旦某個造型范式成熟,就勢必發(fā)生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和媒材上的擴散。就前者而言,八仙過海本該各顯其能,但有時也借用一個大木槎,挨挨擠擠同槎共渡。清人的同題畫作中,向槎上帶的物品越來越雜,有葫蘆,有寶扇,有笛子,讓人懷疑是不是鐵拐李、漢鐘離、韓湘子已經(jīng)暗度陳倉,奪了槎上神仙的位子。再后來,仕女圖里也用上了蓮舟和木槎,麻姑用蓮舟運送壽桃和酒壇,搭乘者偶有仙鶴和胖小子,乃至還有壽星本尊;連觀音菩薩也化作曼妙女子,撐起木槎來,此處取“法筏”之意,慈航普渡。
麻姑晉斝圖。清代項焜 大英博物館藏
就材質而言,“乘槎升仙”的圓雕式樣在竹雕、黃楊木雕、象牙雕、沉香雕、玉石雕等門類中出現(xiàn)。特別到了明代,東南亞和非洲的犀角經(jīng)海上絲綢之路大量流入中國,用以制作豪門巨賈、文人士紳的“玩好之物”。犀角雕刻工藝的中心在蘇州,朱碧山發(fā)明的銀槎造型挪移到犀角器上,只需稍加改動。
故宮舊藏犀角器二百件,含四件槎杯。明代中晚期的“尤通款犀角雕仙人乘槎杯”,如“躺平”的朱碧山式樣,但是槎大人小。中部雕鏤梅花、牡丹、荷花等以為舟篷,一束發(fā)老者,手執(zhí)如意,蹺腳安坐。槎尾及槎底淺浮雕水波紋,呼應海中行槎主題。此杯原是康熙百寶箱里的物件,標為“古物甲等”,后被乾隆發(fā)現(xiàn),十分寶愛。經(jīng)過一番考證,他在御制詩里寫下“河源自在人間世,漢使訛傳星漢槎”的句子,表明張騫可以與槎舟脫鉤了。臺北故宮也有一件“犀角雕人物乘槎”,造型類似,中間花篷由折枝桃花和桃子組成,或有祝壽意味。老者戴帽,手執(zhí)拂塵,盤膝而坐。外側下部和器底滿雕波浪紋。相比之下,上海博物館的“鮑天成制犀角雕仙人浮槎杯”毫不遜色。明代大才子張岱標舉“吳中絕技”“鮑天成之治犀”赫然在列,“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此器“因材施雕”,人物大小適中,各色花卉結成舟篷,槎內有蓮蓬、葫蘆等,主人一手書卷,一手麈尾。
犀角貴比金價,只有大角才能制成大槎,大槎自帶豪橫氣質。目前全世界有來歷的犀角槎近二十,看得久了不免審美疲勞。幸得在故宮官網(wǎng)上發(fā)現(xiàn)一只小的,它非常貼近朱碧山銀槎造型,虬曲的槎首高于人頭,圓雕人物坐于槎內,無論浪花的表現(xiàn)方式、古木的表現(xiàn)方式、人物衣褶的表現(xiàn)方式,都與尤通款、天成款不似。槎中人兩眼望天,右手握著一塊支機石。張騫,到底還是傳下來了。
又,據(jù)說近期某流行劇集借鑒了槎舟,也好!
尤通款犀角雕仙人乘槎杯。故宮博物院藏
原標題:《古物“乘槎升仙”考 | 馬凌》
欄目主編:黃瑋 文字編輯:欒吟之
來源:作者:馬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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