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大約再沒有比指紋更私密,卻又更公開的印記了。它跟著我們來到這人間,像個沉默的、與生俱來的戳記,卻又日日坦然地印在無數(shù)物件上。
——書頁的邊角,玻璃杯的壁,以及那些或溫?zé)峄虮鶝龅氖治者^的地方。
此刻,我正攤開自己的手,對著光,細(xì)細(xì)地看那十指指尖上,一圈一圈,或開或闔的紋理。
我們這里管那閉合的、漩渦狀的,叫“螺”,又叫“斗”;那開放的、流水似的,便叫“簸箕”。這稱呼里,自有一番鄉(xiāng)土的、樸素的智慧。
螺,是向內(nèi)收束的,仿佛將一生的秘密與氣力都緊緊地旋繞在一點上,密不透風(fēng),帶著一種固執(zhí)的圓滿。
簸箕呢,卻是向外散著的,像農(nóng)人手里揚(yáng)谷的器具,總有些什么要流走,也總有些風(fēng)可以穿過去,顯得疏朗,卻也坦然。
這看螺與簸箕的講究,是童年里外婆教給我的。
夏夜的庭院,暑氣稍稍退去,竹椅冰涼,螢火蟲在瓜棚間明明滅滅。
我總愛將小手塞到外婆那滿是老年斑的、松樹皮一般的手里,她便捏著我的指尖,就著昏黃的燈光,一個一個地數(shù)過去,口里念念有詞,是那傳了不知多少代的歌謠。
“一斗窮,二斗富,三斗四斗賣豆腐……”那聲音是緩慢的,帶著一種篤定的、不容置疑的韻味,仿佛在念誦著關(guān)于我未來的讖語。
那時節(jié),覺得這十個小小的指紋,便是上天寫就的腳本,一生的窮通禍福,都藏在這方寸之間的旋渦與流水里了。
我的指上,是六個螺,四個簸箕。照歌謠里的說法,該是“五斗六斗開當(dāng)鋪”的命,想來是頗不錯的。
然而外婆那時卻又有更精細(xì)的分辨,說是要看左右手的多寡。我的情形,是左手四個,右手兩個,屬于“左多右少”的一類。
她便會換上另一副口吻,說:“這孩子,有野心,喜歡想入非非。少時怕有些不順,青年之后,好運(yùn)才一路飆升呢?!?/p>
于是,那“開當(dāng)鋪”的穩(wěn)妥富足,便又染上了一層“想入非非”的、不定的色彩。
我那時并不懂什么叫“想入非非”,只覺得那詞兒好聽,像天上的云,飄忽忽的,引人向往。
如今,人至中年,再攤開這雙手,看那六個密密的螺,與四個疏疏的簸箕,心里泛起的,卻是一種奇異的隔膜。
這雙手,寫過歡喜與悲傷的字,握過愛人的手,也擦拭過淚,搬抬過行囊,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稚嫩。
那所謂的“野心”與“想入非非”,似乎也曾在青春的歲月里燃燒過,像夏夜的焰火,絢爛而短暫。
至于那預(yù)言里的“不順”與后來的“飆升”,細(xì)細(xì)想來,人生的際遇,又哪里是這般涇渭分明呢?
只不過是些起起落落的尋常日子,像山間的微徑,曲折而上,談不上悲慘,也算不得輝煌。
那歌謠,竟像一首朦朧的詩,似乎句句都應(yīng)了,又似乎句句都未說中。我忽然想,這看指紋的學(xué)問,怕不是一種古老的、關(guān)于性格的寓言罷。
那螺,是人心里的執(zhí)念,是那些放不下的、緊緊纏繞的 core(核心);而簸箕,則是生命必要的流逝,是那些不得不舍的、隨風(fēng)而散的塵埃。
我們每個人,都是這螺與簸箕的集合,內(nèi)里有緊守的城府,外頭有疏放的姿態(tài)。
十個指頭,排列組合出無窮的樣式,便也成了這世上獨一無二的、一個個鮮活而矛盾的靈魂。
那十個簸箕的人,被說是直率,埋頭苦干,愛恨分明。這多像一片開闊的平原,坦蕩得一覽無余,風(fēng)雨來時,便直接地承受了。
而我的六個螺,便像是平原上起的六座小小的、固執(zhí)的丘陵,總有些迂回,總有些自己的影子要投下來。
那“左多右少”的判詞——“自信和自卑同樣強(qiáng)烈”,此刻想來,竟是如此的貼切,貼切得叫人有些悵然。
原來那童年的歌謠,早已不是命運(yùn)的判詞,而是一面朦朧的鏡子,照見的,是我們自己都未曾細(xì)察的、靈魂的輪廓。
夜更深了。我收起手,那十個小小的、盤旋的與流散的紋路,隱沒在掌心的陰影里,再也看不分明。它們依舊沉默著,帶著與生俱來的神秘。
只是我知道,它們不是我的命運(yùn),它們只是我。是那六分緊握的固執(zhí),與四分疏放的淡然,交織成了我這具體而微的一生。
那歌謠,外婆的嗓音,夏夜的螢火,都遠(yuǎn)遠(yuǎn)地去了,只剩下這指尖上,風(fēng)吹不散、水流不去的,永恒的紋。
2025年10月16日寫于西安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與AI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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