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一位靠土里刨食農(nóng)村漢子,在柴米都難周全的困窘年代里,他扛著一家人的生計咬牙奔波,硬是憑著一雙手,把我們七兄弟里的四人送進了軍營。這份藏在日子的窘迫里、落在子女前程上的家國情懷,如今再想起,心底依舊會翻涌著化不開的驕傲與自豪。
如今父親離開我們已近三十年,可那些裹著父子溫情的往事,卻像他生前常抿的那盅燒酒 —— 在時光里悄悄沉淀,非但沒被磨淡,反倒愈發(fā)醇厚綿長。那些埋在歲月深處的溫暖與牽掛,早已經(jīng)刻進了骨血里,成了這輩子都拆不散的念想。
記憶中,父親飽經(jīng)滄桑的臉清瘦而剛毅,那是歷經(jīng)人生艱難困苦與歲月洗禮后,自然流露的堅韌。父親是家中獨子,聰明好學(xué),早年曾多次有遠行公干的好機會,只因家人極力反對,才委曲求全留在家鄉(xiāng)擔(dān)任大隊干部。那時的他,天天走村串戶解民憂、辦實事,人緣極好,自然少不了應(yīng)酬。他愛酒卻不貪酒,遠鄉(xiāng)近鄰的鄉(xiāng)親們,無論事大事小,都愿意在酒桌上找他聊聊 —— 巧的是,經(jīng)他一番勸解,矛盾雙方總能把酒言歡,泯卻恩仇。
說起父親愛喝兩口小酒的嗜好,或許與家鄉(xiāng)的天然環(huán)境和地理位置有關(guān)。老家小周塆,隸屬于全國十大將軍縣之一的湖北省大悟縣,是縣城以北不到五公里的一個小村莊。那里依山傍水,環(huán)境清幽,村前一條由北向南流淌的澴河,常年清澈透明、水質(zhì)清冽甘甜。沿途集鎮(zhèn)釀酒所用的水,皆取自這條澴河,以至于河邊處處彌漫著濃郁的酒香。父親天長日久浸潤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自然愛上了澴酒,喝酒也漸漸成了他與人情感交流的潤滑劑,借著酒意,訴說彼此的心事與情感。父親生前常說:“生在澴河邊,對這釀出的澴酒,我知根知底?!?那些年,他常常捎回一二斤塑料桶裝的散裝澴酒,偶爾也有瓶裝的,以備待客之需。
酒于父親而言,不僅是飲品,更是融入血脈的慰藉,是承載家庭情感的載體。他每天早出晚歸,勞累到極致時,便喝上兩口小酒,活絡(luò)筋骨,也緩解心頭的憂愁。那時我們兄弟多且年紀小,又因身處弱勢家族,父親立下的家規(guī)格外森嚴 —— 他對我們從無半分嬌慣與放縱,嚴厲如火的目光、暴躁如雷的吼聲,至今想來仍讓人心生敬畏。
記得有一次,家人讓我喂豬,貪玩的我竟忘了把母豬關(guān)進圈內(nèi)。直至遠處飛來的石塊砸中我的后背,伴隨著愈來愈近的責(zé)罵聲,我才猛然清醒:自己闖禍了。原來母豬跑到生產(chǎn)隊的田地里啃食麥苗,被路過的生產(chǎn)隊隊長發(fā)現(xiàn)了。一向好強、極愛面子的父親,一邊趕豬一邊扯開嗓子罵我,罵得我無地自容,下手打我時,更是疼得我鉆心。那一次的打與罵,讓我心里莫名地與父親隔了一層薄薄的隔膜。
可父愛終究如酒,既有剛猛如火的烈性,更有回味綿長的醇香。讀初三那年農(nóng)忙時節(jié),見親戚朋友來家里幫忙,我趁著父親酒興正濃,小心翼翼流露出退學(xué)的念頭 —— 實則是不想讓他過度操勞。一向嚴厲的父親聽后,緊繃著臉一言不發(fā),膽小的我再也不敢提半個字。臨上學(xué)前,他塞給我五十元住宿生活費,事后我才知道,為了供我上學(xué),小弟主動輟學(xué)了。
后來我讀高三,學(xué)習(xí)緊張,父親常常肩挑一百多斤大米,步行十多里路到縣城賣掉,然后專程來學(xué)??次摇C看慰匆娝砩洗驖M補丁的衣服,我心底便涌起一股說不出的酸楚。他望著我,似乎有滿肚子的話想說,最后卻只憋出一句:“好好學(xué)習(xí)!” 說著,他解開衣襟,從貼身口袋里摸出一個粗布縫的錢包,小心翼翼翻出幾張紙幣遞給我,隨即催我快回教室。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 我仿佛看見他吆喝著水牛,在田間地頭吃力耕作;看見他頂著烈日,淚如雨下地揮舞鐮刀割麥子;看見他蹲在門前,目光悠悠地凝視著遠方,不知在牽掛著什么……
可好事多磨,造化弄人。那年高考我失利了,終究辜負了父親的期望。一夜之間,他的頭發(fā)白了許多。一天下午,他賣完大米獨自提前回家,悶坐在家的我,見他從懷里掏出一瓶澴酒,外加一包熟花生米和兩個皮蛋。我滿心納悶:他已經(jīng)十多天沒喝酒了,平時也反對我碰酒,今天這是怎么了?
他使勁用牙咬開瓶蓋,開口說:“兒呀,陪爸喝兩口,爸有話跟你說。你總悶在家里不出去,怎么行?高考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一蹶不振。讓你復(fù)讀,你說家里負債重不愿去;你想當(dāng)兵考軍校,爸不反對,但你得想清楚 —— 你二哥、四哥都在部隊,他們跟你說過,當(dāng)兵很苦。至于能不能考軍校、考不考得上,你心里要有數(shù)。復(fù)讀、當(dāng)兵、打工,這三條路,你得選好。好男兒,志在四方!”
話音剛落,他猛地大喝一口,臉色瞬間漲紅,嘴角抽搐著,好不容易才咽下去,隨即大張著嘴,不住往外哈著酒氣。明明喝不了高度酒,卻偏要硬撐的模樣,讓我手抖得接不住他遞來的酒瓶,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喝了小半杯酒,酒壯了我的膽,我當(dāng)即跟他表態(tài):“爸,我去當(dāng)兵!”
入伍體檢很順利。父親得知我即將離家的消息,默默挑揀出一百斤大米,讓我上街去賣,最后只賣出二十多斤,換回十六元錢。離家那天,欲言又止的父親,在列車啟動的瞬間,將那帶著體溫的十六元錢塞到了我手里。
在軍營里,每當(dāng)想起父親就著酒說出的肺腑之言,依舊刻骨銘心;每當(dāng)看到筆記本里夾著的那十六元錢,更是念念不忘 —— 那無聲的囑托,一次次激勵著我前行。三年磨一劍,我終于如愿考上軍校。遠在千里之外的父親得知喜訊那天,還在忙著秋收的他早早收了工,獨自一人放開了酒量,竟喝得稀里嘩啦,醉得一塌糊涂。父親病逝多年后,我又如愿考上研究生繼續(xù)深造。若望子成龍的父親還健在,想必定會滿心欣慰與自豪!
父親酒量本就不大,在我記憶里,他很少喝醉。農(nóng)村的活兒苦重,父親本就不強壯的身軀,卻要撐起如山般沉重的家。每天收工回來累得不行時,母親便會拿出用雞蛋換的散裝澴酒。父親總說:“酒是我的血,沒了酒,人就是一副空殼,提不起半點精神?!?所以他每天飯前都要喝一盅小酒 —— 清晨揣著酒勁出門,傍晚帶著一身汗歸來,酒氣化作汗水,灑在貧瘠的山梁與田地里。
父親愛酒,可迫于生活壓力,只能買最便宜的散裝酒。他不是不想喝瓶裝的好酒,也懂好酒好喝但價錢也高的道理 —— 他曾跟母親私下念叨:“好酒喝上了癮,家底都得敗光!” 記得有一次,在部隊當(dāng)軍官的二哥,托探親的戰(zhàn)友給父親捎回兩瓶高檔名酒。父親收下的當(dāng)天,就跑到附近商店,以低于市場價的價格換成了不少散裝澴酒,又讓母親炒了幾盤下酒菜,呼朋喚友地聚了一場,好好享受了一段 “醉美” 時光。酒桌上,鄉(xiāng)親們還笑著問他:“你兒子有出息又孝順,有好酒咋不自己喝呢?” 父親卻美滋滋地樂著回答:“散酒夠味、勁又大,幾十年的老習(xí)慣了,改不掉!” 當(dāng)時的情景,我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一晃好多年過去,我也如愿成了一名軍官,但父親愛酒的點滴往事,始終銘記在我心里。每次探親,我都會在縣城多買幾瓶上好的澴酒 —— 這樣既減輕了長途攜帶的負擔(dān),也能讓父親好好嘗嘗他最愛的澴酒香味。有一次探親,我又給父親買了幾瓶澴酒。那天父親酒興正高,擰瓶蓋時不小心劃破了手指,可即便這樣,他還是給我倒了滿滿一杯。我一邊替他包扎傷口,一邊被這份深沉的父愛打動,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沒過多久,就到了我歸隊的日子。父親不顧手指發(fā)炎的疼痛,執(zhí)意要送我到車站。那時的父親已兩鬢斑白,瘦弱的身子在風(fēng)里不住顫抖,揮動的手臂上,因手指腫脹而格外醒目 —— 每揮動一下,都讓我心里一陣揪痛。我淚水橫流,父親卻轉(zhuǎn)身往回走。我輕聲喊了聲 “爸”,他沒回頭;再喊一聲 “爸”,他依舊沒回頭。我忍不住大聲喊出來:“爸!” 這一次,他終于回過身來 —— 雙眼早已蓄滿了淚水。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父親哭。
那年,我?guī)е禄槠拮踊丶姨接H,沒曾想,那一面竟成了我與父親的最后一面。酒桌上,父親饒有興致地跟我們聊天,無意間提起我的婚事,話頭卻突然戛然而止。母親在一旁插話:“老五啊,你們結(jié)婚時家里窮,啥也沒給你們,這一直是你爸的心病,他常為這事自責(zé)內(nèi)疚?!?/p>
臨走前一天晚上,父親悄悄來到我房間,硬塞給我們兩千元錢。我知道,那是家里用來買肥料的錢,我怎么能要?拉扯了半天,父親神情失落地說:“錢是少了點,等以后家里寬裕了,我再給你們補上。” 見他這樣,我們當(dāng)時只好收下。
第二天清早離家前,我把錢悄悄放回了父母的床頭,本想跟父親告別,卻沒找到他。正當(dāng)大家急得不行時,遠遠看見父親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手里還提著一大包我愛吃的豬油餅。原來他一大早去了五公里外的早市,來回十公里路,幾乎是一路跑著回來的!我望著他,淚水又一次模糊了雙眼,心里五味雜陳。
父愛無言,卻如陳酒般醇香,味濃情長。父親為了把我們兄弟幾個拉扯大,終究積勞成疾??伤麖牟话巡⊥磼煸谀樕希偸悄讨?,依舊 “悠閑” 地喝著小酒,外出干活時,也總裝作輕松樂觀的模樣。直到有一天,他在野外干活時突然累倒,從此就再也沒醒過來。等我輾轉(zhuǎn)趕回家時,父親已經(jīng)入棺多時。他帶著對兒女們的無限牽掛走了,卻沒能享受到我半點孝心,更沒等到陽光帥氣的孫子為他斟上一杯心儀的澴酒。
倘若父親還在,我多想每天陪他圍坐桌前,慢斟慢飲上幾盅——憑他那實在性子,定會眉梢眼角都透著歡喜,話也比往常多上幾分??蛇@念想終究成了泡影,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像根細針似的,成了我心底一道摸不著卻時時泛著酸的痛。
父愛如酒,愈經(jīng)歲月愈留香。父親予我的,從不止是降臨這世間的生命,更有深藏在一言一行里的人生方向與家國情懷——是他為我撐起堅韌的脊梁,教我在難中扛、在苦中熬;也讓我悟透,那些年吃過的苦、扛過的難,到最后都會熬煮成一筆沉甸甸的精神財富。
如今我已年過半百,鬢角早已染了霜。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便選了自主擇業(yè),這些年里,我總把對父親的思念與感恩,一字一句細細敲進文字里。每逢年節(jié),尤其是風(fēng)里裹著涼意的清明,我們兄弟七個總會滿滿斟上幾杯上好的澴酒,緩緩輕輕潑灑在父親的墳頭、墓碑前,再輕聲告慰他的在天之靈:“爸,如今我們的日子過得踏實又安穩(wěn),就像您最愛的那盅澴酒 ——滿是醇香,更滿是回味綿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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