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華東
奶奶曾跟我說過父親小時候的一件事:
父親9歲那年春天,爺爺同村里的青壯年組織擔(dān)架隊支援前線去了,村里只剩下老弱婦孺。
這一天,眼看天都黑透了,在城里完小上學(xué)的父親還沒回來,奶奶急壞了,她懷里的孩子還吃奶呢,手里還牽著一個。她正大聲罵著父親,說他不知道體諒大人的難處,父親從外邊跑著回來了,滿頭大汗。
奶奶厲聲責(zé)問道:這樣黑燈瞎火的時候了,你又到哪里瘋?cè)チ耍坎换貋砜粗艿軅?,我連飯都做不了!
父親揚起兩只黑乎乎的手,說:娘,我打完煙茬子了!
奶奶看看他滿臉的汗水污漬,眼淚差點掉下來。
原來,父親聽奶奶這幾天唉聲嘆氣地嘮叨著煙田要打茬子,就決心放學(xué)后去打煙茬子,以免奶奶掛心。那個時候,地里的煙苗一天天瘋長起來,再不打煙茬子,任其四處伸杈,就長不出好煙棵子了,可是爺爺不在家,奶奶是小腳,孩子們都還小,竟無人能上山干活。
奶奶說,那時候就感覺你爹是個做營生的命啊,因為他從小眼里就有營生,不會閑著。
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假。父親今年八十多歲了,這些年里他幾乎沒閑著,即使如今腿腳不靈便了,也沒有阻止他做營生。
前些日子回家,鄰居大媽跟我說:你爹就是個閑不住??!年輕的時候,白天在生產(chǎn)隊干活,后半夜三四點鐘就起來了,跑到留溝口子那兒,能割回一大擔(dān)苫草!因為害怕有狼,你爹就帶著俺家的狗一塊去……
我問:苫草有用嗎?
大媽說:自家苫房子用,也可以賣到生產(chǎn)隊做草苫子。
父親當(dāng)年的故事,我沒有親見,可我記事后,倒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父親的辛勞、父親的閑不住。
父親在生產(chǎn)隊是副隊長,每天清早都早早起來,帶著大家一起進山勞動。我起床上學(xué)的時候,往往早不見了父親的影子。后來,父親供著我們?nèi)齻€讀書,又沒什么手藝,就硬著頭皮去收破爛,這一收就是大半輩子。
父親收破爛都是推著獨輪車,車上綁著兩個大大的扁筐。他走街串巷,走了多遠?我們都說不清,可是,每年父親都會穿破十幾雙黃幫膠鞋,而且都是磨穿了鞋底。
父親收破爛可以掙到現(xiàn)錢,收入也不少,可是,家里的地不少,三個兒子讀書,母親一個人應(yīng)付不了。為了不耽誤多掙幾個錢,父親總是起早去鋤地,往往3點鐘左右就起來了,鋤到天麻麻亮,再趕回來推著獨輪車去收破爛。
而我們呢,每個周末都會從學(xué)?;貋砟缅X。這些錢,或交生活費,或買書本,或多或少,基本要帶走父親一周用汗水掙來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鈔票。
我們弟兄三個都想省點錢,減輕一點家里的負擔(dān)。我高中時曾經(jīng)一個月不訂菜,就吃母親做的炒面醬,結(jié)果吃壞了胃,一見點兒油腥就惡心,這以后十多年不敢吃油炸食品,中年以后才慢慢好起來。當(dāng)時父親知道我沒訂菜后,堅決反對,囑咐我們一定要吃飽了,才能長身體,才能讀好書。
可是,父親自己總是饑一頓飽一頓,常常就是一包餅干充饑,渴了就喝自來水,結(jié)果落下胃疼的毛病。記得有一回,父親半夜胃疼,疼得呻吟不已。我們都想,父親第二天一定該去瞧醫(yī)生了。不料,第二天醒來,父親早已不在家了,母親說他又收破爛去了。
父親在外收破爛時,午飯都不舍得買,可是,周末他總會買回幾個西瓜,或者買點豬頭肉,給回家的我們改善一下生活。
我初中畢業(yè)那年,沒有按時去學(xué)校取通知書,父親決心趁收破爛時去取。不巧第二天下大雨,父親說:“這雨不會下一整天的,我走了?!?/p>
結(jié)果,這雨竟真下了一整天!父親總也不回來,母親就罵他:“這樣的天氣,誰還會賣破爛給他?難道沒日子干活啦,這樣拼命!”
天擦黑時,父親全身澆成落湯雞回來了——他沒有穿雨衣!可父親走時,明明穿著雨衣的。他一進大門,就大喊:“通知書我拿回來了,重點高中!班主任都說你不簡單!”
母親問:“雨衣呢?”
父親從獨輪車上拿出雨衣,一層層解開來,里面正是我的通知書!這樣的雨天,父親冒著大雨,卻用雨衣把這一紙通知書保護得十分干燥!我難受得眼淚都流下來了,父親卻安慰我:“這點雨算啥?只要你們學(xué)習(xí)好就行了!知道嗎,一個班就能出五六個重點,你就算一個?。 ?/p>
當(dāng)我們漸漸長大時,家里條件慢慢好起來了,可是父親依然辛勞著,不肯有半點空閑。
記得侄女四五歲時,大年三十,父親一早貼上新春聯(lián),我們就趕緊整理衛(wèi)生,母親和嫂子忙著準(zhǔn)備飯菜。結(jié)果,一轉(zhuǎn)眼父親不見了,侄女四處找爺爺。我們都認(rèn)為父親出去閑逛了,說:咱這從不會偷閑的爹,總算過年的時候閑一回。
等中午家家戶戶放鞭炮準(zhǔn)備吃團圓飯時,父親還沒有回來。我們正著急,父親背著一網(wǎng)包茅草從山上回來了——大年三十,他居然進山拾草去了。
我和妻子剛認(rèn)識時,我們在縣城大街上閑逛,在農(nóng)業(yè)銀行大門旁的一處陰涼地,看見父親正躺在水泥地上午睡呢。其時,暑氣正盛。我手指著父親,對妻子說:“那就是我爹呢!”這樣說著,我的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這就是我的父親,供著三個兒子上了大學(xué),依然在奔波著、勞碌著。
妻子當(dāng)時不知所措,想叫醒他,說:睡在這兒,對腰腿不好吧?我阻止了。這樣的天,水泥臺不會涼的,而父親確實需要休息?。≡僬?,讓父親醒來,如何面對不曾見過面的兒子的女朋友?
我們悄沒聲地走了,妻子從此對父親更加敬重了,她不止一次地對娘家人說:“我公公太不容易了……”
父親慢慢年老了,可他還是隔三岔五出去收破爛,從不要我們的養(yǎng)老錢,說自己還能養(yǎng)活自己。
父親最終放下收破爛的活計,大概是因為腿疼,走不了遠路了??墒牵磕耆ケ本┑艿芗疫^一冬,第二年總是及時回來忙春。
每每春暖花開,父親母親就開始了一年的勞作。不久,我和哥哥就可以吃到他們種的蔬菜了。秋末,蘋果還能賣兩萬余元??蛇@樣的收獲,卻是父親一瘸一拐硬撐著干出來的!
今年春天,哥哥砍了根拐杖給父親,父親執(zhí)意不用,說:“拄上就成了鐵拐李了!我還沒老到那個時候!”
我想,父親一定是還想以勞動證明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要強的他,一定還不服老,不想拖累兒子們。每每想到此,我心里的滋味真是難以言表。
我那永遠閑不住的父親啊!
(作者為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棲霞市作協(xié)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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