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夏日傍晚,蘇北平原上彌漫著濕熱的氣息。
夕陽的余暉給三渣鄉(xiāng)西界村的茅屋土墻涂上了一層黯淡的金色,遠處的樹叢漸漸模糊成一片墨團。
草堰秘密聯(lián)絡(luò)站里,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油燈如豆,火苗不安地跳動著,映著交通員馮雙林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皺紋如犁溝般深刻的臉。
馮雙林今年三十七歲,但長年的勞苦和風霜,使得他看上去卻比實際年齡要蒼老許多。馮雙林原本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投身革命之后,憑著對地形熟悉、為人機警可靠,很快便成了連接各區(qū)的秘密交通線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huán)。
聯(lián)絡(luò)站負責人壓低聲音,語速又快又急:“老馮,剛得到的確切消息,明天上午,有一伙偽軍要來西渣區(qū)‘掃蕩’,來者不善。你必須連夜把這封信送到汪誠區(qū)長手里,一刻也不能耽誤!這是組織群眾反‘掃蕩’、減少損失的關(guān)鍵!”
馮雙林接過那封折得小小的、仿佛重若千鈞的信,緊緊攥在手心,粗糙的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放心,我一定送到!”馮雙林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他深知,這薄薄的一張紙,關(guān)系著西渣區(qū)多少鄉(xiāng)親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關(guān)系著能否粉碎敵人的搶掠計劃。
時間緊迫,如何安全穿過可能設(shè)有哨卡、潛伏著敵特的區(qū)域?
馮雙林目光掃過院角,落在了那把他再熟悉不過的狗屎耙和旁邊的糞筐上,一個主意瞬間浮現(xiàn)在腦海之中。
馮雙林迅速脫下還算整齊的褂子,換上一件更破舊、打著補丁、散發(fā)著汗味和土腥氣的衣衫,臉上故意抹了些灰土,又把糞筐背在肩上,手里拎起狗屎耙。
此刻,他活脫脫就是一個起早貪黑、在田間地頭拾糞積肥的窮苦農(nóng)民。他將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卷成一個比黃豆還小的紙團,目光在糞筐里搜尋著最佳的隱藏地點......
準備停當,馮雙林深吸一口氣,拉開柴門,身影迅速融入了漸濃的暮色之中。
馮雙林不敢走大路,專挑田間小徑、河堤坡岸,借著莊稼和地形的掩護,朝著西渣區(qū)的方向疾步走去。腳下的布鞋很快被草葉上的露水打濕,夜風吹過玉米地,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他聽來,也仿佛帶著幾分詭異。
他一邊走,一邊機警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當他走到草堰雙垛西邊的七里港時,天色幾乎完全黑透了。
這是一段相對偏僻的路段,一邊是潺潺的港汊,一邊是茂密的蘆葦叢。寂靜中,只有蛙鳴蟲叫聲此起彼伏。馮雙林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提高了警惕,心也微微提了起來。
突然,一聲粗暴的斷喝像冷水潑進滾油,打破了夜的寧靜。
“站?。 ?/p>
緊接著,從路邊的蘆葦叢里“噌噌”竄出幾條黑影,攔住了去路。為首的是個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漢,穿著便衣,腰里似乎別著硬家伙,眼神像鉤子一樣在馮雙林身上掃視。他身后跟著三四個同樣打扮的家伙,個個面露兇光。
馮雙林的心猛地一沉,但臉上瞬間恢復(fù)了鎮(zhèn)定,他停下腳步,微微佝僂著腰,手里緊緊握著狗屎耙,一副受到驚嚇的老實農(nóng)民模樣。
“干什么的?”黑大漢逼近一步,聲音帶著審問的腔調(diào),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馮雙林臉上。
馮雙林抬起沾著塵土的臉,用帶著本地口音的、怯生生的語氣回答:“老總,我……我是拾狗糞的。”他晃了晃手里的糞耙和背著的糞筐,筐里散發(fā)出的氣味在夜空中彌漫。
那黑大漢上下打量著馮雙林,嘴角撇了撇,發(fā)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嘿嘿冷笑:“拾狗糞的?我看你鬼鬼祟祟,倒像是共產(chǎn)黨的探子!給我搜!仔細搜!”他一揮手,那幾個如狼似虎的特務(wù)立刻圍了上來。
馮雙林的心跳如擂鼓,但他努力控制著呼吸,告訴自己必須沉住氣。他順從地舉起雙手,任由敵人搜查。特務(wù)們在他身上胡亂地摸索著,從破舊的衣領(lǐng)到打著補丁的褲腳,每一個褶皺、每一個口袋都不放過。他們甚至粗暴地捏開他的嘴巴,檢查了他的舌根底下,試圖找到任何可疑的物品。粗糙的手在他身上揉捏,帶來一陣陣不適和屈辱感,但馮雙林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
一番折騰,特務(wù)們除了摸到一手汗和塵土,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黑大漢皺緊了眉頭,顯然對這個結(jié)果很不滿意,他揮了揮手,不耐煩地喝道:“滾吧!”
馮雙林心中一塊石頭暫時落了地,暗自慶幸。他連忙低下頭,嘴里含糊地應(yīng)著:“謝謝老總,謝謝老總……”一邊說,一邊邁開腳步,準備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強迫自己不要走得太快,以免引起懷疑。
然而,就在他走出不到十步遠的時候,身后又猛地響起了那個黑大漢的聲音:“回來!給老子滾回來!”
這一聲如同晴天霹靂,在馮雙林耳邊炸響。他渾身一僵,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糟了!”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難道敵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破綻?是哪里出了差錯?”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馮雙林,他的后背立時驚出了一層冷汗。
但馮雙林深知,此刻哪怕流露出絲毫的慌亂,都可能前功盡棄,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馮雙林強迫自己穩(wěn)住心神,他慢慢地、極其不情愿地轉(zhuǎn)過身,臉上堆滿了困惑和一絲恰到好處的畏懼,顫聲問道:“老……老總,還有什么事嗎?”
那黑大漢幾步搶上前,鷹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馮雙林,最終落在了他手中那根不起眼的狗屎耙上。他一把奪過糞耙,翻來覆去地看。這就是農(nóng)村最常見的拾糞工具,一根長長的竹竿或木棍,一頭裝著鐵齒耙子。黑大漢看了一會兒,突然抬起腳,用厚重的鞋底猛地踩向糞耙的木柄!
“咔嚓!”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干燥的木柄應(yīng)聲而斷,裂成兩截。
馮雙林的心隨著那聲脆響猛地一抽。這糞耙跟了他多年,是他干活的家什,此刻卻被敵人輕易毀壞。
他立刻臉上露出心疼無比的表情,幾乎是帶著哭腔喊道:“哎呀!我的糞耙子!老總,你……你踩壞我的家伙式,我可怎么干活吃飯啊……”馮雙林蹲下身,想去撿那斷成兩截的木柄,動作自然,情緒到位。
那黑大漢看著斷裂的木柄,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他又狐疑地看了看馮雙林那副痛心疾首、如喪考妣的模樣,再看看那個散發(fā)著臭氣的糞筐,實在找不出任何破綻。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最終只能把一股邪火憋回肚子里,悻悻地、充滿挫敗感地朝馮雙林踹了一腳,罵道:“嗨,還真?zhèn)€窮拾糞的!晦氣!快滾!別再讓老子看見你!”
馮雙林如蒙大赦,趕緊撿起斷成兩截的糞耙,也顧不上“心疼”了,背緊糞筐,佝著身子快速地離開,身影很快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
直到走出很遠,拐過幾個彎,確信敵人沒有跟上來,馮雙林才靠在一棵大樹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感覺雙腿都有些發(fā)軟。夜風吹過,他才發(fā)覺貼身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背上。
剛才那一幕幕在腦海里回放,尤其是敵人第二次叫他回去、踩斷糞耙的瞬間,真是險到了極致!
馮雙林稍稍平復(fù)了一下狂跳的心,伸手進糞筐,在那些污穢之物中仔細摸索了一會兒,指尖觸到了那個用油紙緊密包裹、藏在最深處的小紙團。東西還在!他長長地、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愚蠢的敵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苦苦搜尋的情報,竟然就藏在最骯臟、最令人掩鼻的狗屎之下。
這正是馮雙林急中生智想出的辦法,利用了敵人厭惡的心理盲區(qū)。
不敢多做停留,馮雙林辨認了一下方向,忍著疲憊和后怕,再次加快了腳步。他丟棄了損壞的糞耙,背著那個“保護”了他的糞筐,沿著更隱蔽的小路,向著西渣區(qū)一路急行。
當晚八點多鐘,馮雙林終于趕到了西渣區(qū),順利地將那封沾著汗水和勇氣、帶著特殊“氣味”的緊急情報,交到了區(qū)長汪誠的手中??吹叫偶踩瓦_,馮雙林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才徹底松弛下來,強烈的疲憊感瞬間席卷全身。
汪誠區(qū)長看完信,臉色嚴峻,立刻部署行動。西渣區(qū)署的工作人員和民兵們連夜動員起來,組織群眾迅速轉(zhuǎn)移糧食、藏匿牲畜、填埋水井,實行堅壁清野。整個西渣區(qū)在夜色中悄然卻高效地運轉(zhuǎn)起來,為應(yīng)對敵人的“掃蕩”做足了準備。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果然從草堰方向來了三十多個偽軍,趾高氣揚地闖入西渣區(qū),企圖搶掠物資,破壞抗日力量。然而,等待他們的卻是一個空空如也的村莊,家家戶戶屋門緊鎖,場院上顆粒不見,井口被封,連個雞鴨的影子都摸不著。敵人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了半天,什么油水也沒撈到,最終只能垂頭喪氣、灰溜溜地原路返回,他們的“掃蕩”計劃徹底落了空。
而當敵人悻悻離去時,馮雙林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像無數(shù)個普通的清晨一樣,開始準備一天的勞作。
沒有人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看似普通的農(nóng)民,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夜晚,曾經(jīng)歷了一場怎樣的生死考驗,又為保護鄉(xiāng)親和這片土地,立下了怎樣一份沉甸甸的功勞。
只有馮雙林自己,在偶爾看到那斷成兩截的糞耙時,眼中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后怕與自豪的光芒。
糞耙雖毀,但那份深藏在污穢之下、傳遞著光明與希望的秘密,卻永遠印刻在了他的記憶里,也融入了那段波瀾壯闊的人民革命斗爭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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