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黑龍江日報)
轉(zhuǎn)自:黑龍江日報
金秋的稻田。
秋日稻田一角。
春季的稻田。
秋季的稻田。
□劉金祥
又是一年秋風勁,又是一載稻花香。
北方之北,有城曰五常。它不似關(guān)中沃野千里,亦非江南水鄉(xiāng)瀲滟,卻偏偏以水稻為名,以稻米為魂。早些年,南方人初聞其名,只道是東北大地上又一處尋常小城,漠然置之。直至身臨其境,才驚覺那稻浪翻滾,竟如江海涌動,稻香彌漫,早已沁入城垣街巷、人間煙火。這城,是稻穗托舉起來的。秋風一起,遍野金黃,不是風景,卻是血脈。一穗一穗,低垂如沉思,飽滿如歲月,靜默述說著黑土地深處的力量。人間五常,稻香天下。那稻花香,是天地與人心一同釀就的。
北方的稻作,是從不聲張的奇跡。每年才過春分,冰雪初融,土地尚在蘇醒之中,農(nóng)人便已走入田間。那一方黑土,經(jīng)過整整一冬的蟄伏,仿佛吸足了天地精華,腐殖層厚得能掐出油來。伸手抓一把,烏黑、油亮、濕潤,幾乎要從指縫間溢出深褐的漿液。農(nóng)人赤腳踩進泥里,泥漿溫柔沒至腳踝,像大地沉默的擁抱,又像一種極古老的契約——人與土地,從來就不必多言。遠山猶戴殘雪,清冷如銀,近處的溫棚里卻已有點點新綠探首。那是稻苗初生,怯生生的,帶著試探般的柔軟,張望這片即將托舉它一生的黑土地。五常的夏,是稻子最知心的情人。溫暖濕潤,光照飽滿,白日熱烈,夜晚卻涼意初透,這一冷一熱間,稻穗便在暗中積蓄甜意與養(yǎng)分。年平均積溫不過二千八百攝氏度,卻恰是稻香凝聚的密鑰。冬來嚴寒凜冽,大地封凍,反倒將病蟲深埋于寂冷之下。四季輪回間,這里自成一方天地——專為水稻而生的,小而豐饒的宇宙。
五常最動人的時節(jié),莫過于插秧季了。此時的黑土地,被春水灌得明澈如鏡,映著天色云影,靜候一片新生。農(nóng)人們悉數(shù)下田,皆彎著腰、弓著身,一手分秧,一手入泥。他們的動作從容有節(jié)奏,一起一落間自有一種世代相傳的韻律。水田寂寂,只聽見指尖撥開清水的細微聲響,仿佛大地自身的呼吸。不過幾日,原本空曠寂寥的水面,便被一行行、一列列鮮嫩的綠秧點染得生機盈盈。人走在田埂上,只覺得天光云影交錯重疊,水波微漾,如一幅水墨長卷在風中輕輕展開,靜默而莊重。一位老農(nóng)一邊插秧,一邊與我絮語:“這秧,插深了被淹沒,插淺了不扎根;密了爭肥,稀了漏風。就像人活一世,要知進退,懂分寸?!彼f得很平淡,我卻聽得震撼。原來這稻作之中藏著的,不只是一飯一蔬,更是世代耕者沉淀下的人生哲學。秧苗終將成稻,水田終將翻金,而那些彎腰的身影,仍年復一年,在這方黑土沃野里,寫下最深沉的生存詩行。
夏日的稻事,最是磨人,也最見心性。五常人對待水稻,宛若玉工琢玉,每一道工序皆不敢輕慢。水該多深,肥何時下,蟲怎樣除,盡是祖輩口耳相傳的智慧,是農(nóng)耕文明深沉的年輪,也是人與天地之間無聲的契約。天微亮時,已有農(nóng)人行走田埂。身影被晨曦拉得細長,落入水光中,仿佛也有了重量。日落之際,他們?nèi)耘腔膊蝗?,俯身細看一株又一株稻的葉與莖,像詩人讀著大地的句子。稻葉由嫩青轉(zhuǎn)為深翠,再凝作墨綠——這顏色的變遷里,藏的是農(nóng)人日益沉甸的期盼。稻花開時最為奇妙,那花極小,素白微黃,毫不張揚,卻自有清香浮動,引得蜂蝶悄然而至。農(nóng)人說,稻花授粉,只在一瞬,時機稍縱即逝,錯過了,便是這一年再也追不回的遺憾。所以這時節(jié),人要格外靜心,田要格外安靜,仿佛整個世界都在等待一朵稻花完成它最初的愿望。這稻,何嘗不是在教人如何活著——有些時機,一生一次,唯有用心者才不辜負。
秋風一至,稻浪便成了五常大地最動人的語言。整片整片的田野在日光下涌動猶如金海,每一株稻穗都低垂著沉甸甸的誠實。收割機的聲響隆隆回蕩,不是刺耳與嘈雜,而是豐饒的節(jié)拍;農(nóng)人們的笑容,比任何時候都更明亮——那是一年光景最終落地的安穩(wěn)。新稻入倉,新米上灶,炊煙自千家萬戶裊裊升起,整個五常便沉浸在特有的稻香之中。那香氣醇厚而綿長,它飄出灶間,漫過院墻,縈繞于巷口與街心,成為這座城無聲的呼吸。我曾坐在農(nóng)家的木桌前,捧起一碗剛蒸熟的新米。飯粒晶瑩如玉,入口軟糯微甜,空口吃來,竟自有濃濃的飯香,不需菜品相佐。一位老農(nóng)在一旁瞇眼笑道:“這碗飯里,藏的是一年的日頭和汗水?!蔽衣捉?,果真嘗出了五常的四季:春水初化的清冽,夏日陽光的飽滿,秋風吹拂的翕動,甚至冬雪飄落的寂靜——全都融于這一口軟糯之中。那是黑土地毫不吝嗇的饋贈,是稻農(nóng)一整年的虔誠,最終化作舌尖上的一場敬意。
五常的稻作,早已不止于農(nóng)事,而是一種深植于血脈的文化。它悄然塑造著這座城的氣質(zhì),也溫潤著人心的質(zhì)地。在五常,你會遇見人們常說的“稻友會”——農(nóng)人自發(fā)組織而成,他們不僅分享播種與收割的經(jīng)驗,更在風雨來臨之時彼此扶持,共渡難關(guān)。豐收季節(jié),若誰家人手單薄,四鄰自會挽起褲腳,踏進稻田,默默相助;若遇天時不利,暴雨傾盆或蟲害突襲,眾人便聚在一起,合力抗災(zāi)。這種情誼,并非來自條文規(guī)章,而是從土地中生長出來的天然默契。五常的地勢高低起伏,大機械難以縱橫馳騁。于是春插秋收,很多不是一戶人家可獨力完成之事。合作,成了生存的必然;互助,成了本能的選擇。彎腰并肩之間,他們不僅種下了稻,也種下了信任與牽掛。這或許正是五常稻作文化中最深的一重維度:它讓一群人,在黑色的泥土中,見得了彼此的靈魂。
水土生人,稻米亦養(yǎng)心。在五常,稻作不只是生計,更悄然滋養(yǎng)著此地的藝術(shù)與靈魂。這里的畫工,大都以稻入畫。他們將播種的彎腰、收割的歡笑、谷堆的金黃,皆化作畫布上飽滿的色彩。剪紙的人家,則將稻穗與米粒剪作祥瑞的紋樣,貼滿窗欞,仿佛秋風一吹,便能飄出米香。那些流傳民間的歌謠與傳說,也總繞著稻米打轉(zhuǎn)。我曾聽一位老人吟唱:“黑土地呀泛油光,稻花香呀飄四方,金燦燦的谷穗呀彎下了腰,五常人家呀樂洋洋?!闭{(diào)子簡單,詞句質(zhì)樸,卻字字落自心底,飄散著人與土地之間最深長的情意。更難得的是,稻作默默傳授著一種時間的哲學。春生夏長,秋收冬藏,農(nóng)事依時而行,萬物循律而生。這般循環(huán)往復的時序,養(yǎng)出了五常人不急不緩的從容。他們信四時有序,不必強求,正如稻谷的成熟,急不得、慢不得,一切須剛好,才是最好。我曾遇見一位老農(nóng),年近八十仍常下田。他的手撫過稻穗,如觸摸時光。他說家中種稻,自祖父起已歷三代,經(jīng)歷過偽滿時的困苦、新中國成立之初的艱難、改革開放后的生機,直至如今的合作社與產(chǎn)業(yè)經(jīng)營?!斑@稻子啊,養(yǎng)活了我家三代人。”他低聲說道,“它不光是糧食,更是我們的根。”我靜立田埂,良久無言。是啊,稻作之于五常,何止物產(chǎn)之豐?它是文化的血脈,是身份的印記,更是一座城與一群人精神的歸處。
如今五常大米之名,早已越出北方,遠渡重洋。機械化種植、科學化管理、品牌化經(jīng)營,現(xiàn)代農(nóng)技如清泉般匯入傳統(tǒng)的田壟。可難得的是,效率之外,五常人未曾遺忘根本。他們?nèi)耘f敬土地、遵四時、惜古法,因他們深知:唯守其根,其葉方茂;唯重其脈,其香乃久。
離別那日,我特意于破曉前走入稻田核心之處。晨霧如紗,輕拂無邊的稻浪,初陽漸起,為每一穗稻芒鍍上金邊。風緩來時,千頃禾波低昂涌動,如大地溫厚而規(guī)律地呼吸。那一刻我忽然懂得:這稻作文化所托舉的,又何止一座城?它是一種活法,一種心性,一種人與天地相處的柔韌智慧。它如米粒般實在,如黑土般深厚,如暗香般彌漫街巷與人心,默默承托一代又一代人,從昨日走向明日,從田埂走向遠方。而無論行至何方,只要稻花依舊飄香,五常人的根,便始終深扎于這片黑土之中——無聲,卻從未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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