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 年 6 月,豫西的麥田剛收割完。68 歲的徐旭生拄著拐杖,在偃師縣的土坡上緩慢行走。這位北大出身的考古學家,口袋里揣著《尚書?禹貢》,指甲在 “夏墟” 記載旁刻出淺痕。
這是中國首次系統(tǒng)性尋找夏朝。在此之前,司馬遷在《史記》里寫下的 471 年夏代史,始終停留在文字中。地下的沉默,讓這個 “首個王朝” 像個縹緲的傳說。
六十多年過去,二里頭、陶寺等遺址相繼出土??煽讨?“夏” 字的文物,依舊杳無蹤跡。那個治水的大禹,真的建立過名為 “夏” 的王朝嗎?
一、尋夏者的足跡:從古籍到土坑
徐旭生的尋夏之旅,始于古籍里的蛛絲馬跡。他用三年時間梳理《左傳》《竹書紀年》,圈定豫西、晉南兩大可疑區(qū)域。
出發(fā)前,同事勸他:“商之前的歷史,或許只是神話。” 他卻指著地圖反駁:“大禹治水的地域明確,不可能全是虛構?!?/p>
1959 年 7 月 15 日,偃師二里頭村的老鄉(xiāng)給考古隊指了塊地:“這里的土不一樣,挖下去全是碎陶片?!?/p>
試掘的探溝剛挖半米,就出現(xiàn)了夯土痕跡。徐旭生蹲在溝邊,用毛刷掃去土塊,突然喊道:“看這夯層,是宮殿的地基!”
消息傳開,全國考古界震動。這位早年留學法國的學者,沒想到自己真的觸碰到了王朝的邊緣。此后六十年,二里頭成了夏文化探索的核心現(xiàn)場。
二、二里頭的密碼:無 “夏” 字的王朝遺跡
2020 年秋,二里頭遺址的考古大棚里,年輕隊員正清理一件綠松石龍形器。這條長 70 厘米的 “龍”,由 2000 多片綠松石拼接而成,距今 3800 年。
遺址的規(guī)模遠超預期。300 萬平方米的區(qū)域里,藏著中國最早的 “紫禁城”——10 萬平方米的宮城,還有 “井” 字形主干道網(wǎng)和雙輪車轍。
最關鍵的是碳十四測年結果:公元前 1750 年至公元前 1500 年。這與史書記載的夏朝中晚期,完美重合。
可問題隨之而來。殷墟出土的甲骨文刻著 “大邑商”,直接證明身份。二里頭出土的陶器、青銅器上,卻連一個能認定為 “夏” 的文字都沒有。
“考古講自證性,沒有文字,就只能推測?!?中國社科院考古所的許宏在《最早的中國》里寫道。他的觀點代表了學界的困惑。
三、時間的缺口:消失的 220 年
史書記載,夏朝從啟到桀,共傳 14 代,歷時 471 年。可二里頭遺址的存續(xù)時間,只有 250 年左右。
前面那 220 年去哪了?從大禹治水成功到啟建立政權,這段 “家天下” 的開端,在考古學上竟是空白。
2000 年,夏商周斷代工程給出了答案。首席科學家李伯謙提出:河南龍山文化的王城崗遺址,是夏代早期都城;新密新砦遺址,對應后羿代夏時期。
王城崗遺址的城墻殘垣,印證了 “禹都陽城” 的記載。但和二里頭一樣,這里也沒有文字。
“就像一部書缺了前兩章。” 考古學家鄒衡曾感嘆。他一輩子研究二里頭,直到去世都在尋找填補缺口的證據(jù)。
四、陶寺的啟示:堯舜之后是大禹?
1978 年,山西襄汾陶寺村的一次意外發(fā)現(xiàn),給謎題帶來了新線索。當?shù)剞r民挖地窖時,挖出了一片彩繪陶片。
考古隊隨后展開挖掘,一座距今 4300 至 4600 年的古城重現(xiàn)人間。城墻周長近 2000 米,比二里頭更早、規(guī)模更大。
最驚人的是觀象臺遺跡。13 根夯土柱組成圓弧,古人通過柱間縫隙觀測日出,能精準確定二分二至。
2020 年的最新發(fā)掘,還找到了近 8000 平方米的宮殿基址 —— 這是史前最大的夯土建筑。墓葬里的玉琮、玉璧,顯示出明顯的階級分化。
“陶寺可能是堯舜的都城。” 王巍院士推斷。那么從陶寺衰落(約公元前 2000 年)到二里頭興起,正好銜接大禹至啟的時代。
可陶寺同樣沒有文字。我們只能從器物風格的延續(xù)性中,猜測它與二里頭的傳承關系。
五、名字的真相:商人嘴里的 “西邑”
轉機出現(xiàn)在文獻解讀中。甲骨文學家仔細梳理商朝卜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商人從不稱前朝為 “夏”。
他們在甲骨上刻著 “貞:西邑害?”“告于西邑”。這里的 “西邑”,指的是位于商人西邊的前朝政權。
《尚書?召誥》里,周公也說 “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但緊接著又提 “其在西土”。顯然,“夏” 和 “西邑” 指的是同一對象。
“商人習慣用方位稱呼族群。” 清華大學李學勤教授解釋。東邊的叫東夷,西邊的叫西羌,前朝自然成了 “西邑”。
“夏” 這個名字,很可能是周朝人起的。“夏” 有 “大”“華美” 之意,用它稱呼首個王朝,既顯尊崇,也契合 “華夏” 的文化認同。
六、王朝的雛形:沒有國號的時代
把線索串起來,真相逐漸清晰。大禹治水后,確實建立了王權政權,啟通過戰(zhàn)爭確立世襲制。
但這個政權,可能根本沒有 “夏” 這樣的國號。早期國家更像松散的部落聯(lián)盟,中心王權控制核心區(qū)域,周邊部落半獨立。
夏人可能自稱 “夏后氏”,這是部族名稱,而非國號。就像商朝人稱 “商”,最初也是部族名。
周朝滅商后,為構建歷史譜系,給前朝定名為 “夏”。這個名字通過《史記》流傳,成了后人的固有認知。
我們挖不到 “夏” 字文物,因為當時的人可能根本不用這個稱呼。
七、文明的底氣:不需要名字證明
2019 年,二里頭遺址發(fā)掘 60 周年特展上,綠松石龍形器、青銅爵、玉璋依次陳列。參觀者駐足凝視,沒人再糾結 “夏” 的名字。
陶寺的觀象臺證明,4600 年前的中國人已掌握精準歷法;二里頭的青銅作坊,展現(xiàn)了成熟的手工業(yè)體系;王城崗的城墻,見證了早期國家的誕生。
這些實物證據(jù),比任何文字都更有說服力。它們勾勒出的文明脈絡,從堯舜到夏商,從未斷裂。
“中華文明 5000 年,不是靠一個字證明的。” 王巍院士在展會上說。那些沉默的文物,早已寫下了答案。
結語:未完的尋夏之旅
如今,徐旭生當年踏查的土坡上,二里頭考古工作站的燈還亮著。年輕的考古人繼續(xù)挖掘,希望找到那缺失的 220 年證據(jù)。
或許有一天,會出土一片刻著 “夏后” 或 “西邑” 的甲骨;或許永遠找不到,但這并不重要。
大禹治水的功績是真的,“家天下” 的轉折是真的,早期文明的輝煌是真的。
名字只是代號,而文明的厚重,早已沉淀在每一塊陶片、每一寸夯土之中。這場跨越世紀的尋夏之旅,本質上是對文明根脈的追尋與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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