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神經(jīng)末梢，現(xiàn)在比頭發(fā)絲還細，一碰就斷，一斷就高潮。膝蓋呢，比剛出廠的軸承還順滑，聽見點風聲，撲通一聲，管你三七二十一，先跪下磕個頭再說。道歉，成了這個時代最廉價的萬金油。

作者| 苗子米
編輯 | 磊叔胖
題圖 | 網(wǎng)絡截圖

一

一個開學典禮，為了航拍好看，搞點造型，在白椅子上貼了個紅圓圈。這事兒放十年前，最多算個后勤工作的粗糙，連新聞都上不了?，F(xiàn)在呢？好家伙，那不是紅圓圈，那是“白底紅日”，是小日子國旗，是國仇家恨，是奇恥大辱。鍵盤俠們扛著“愛國”的意大利炮，把武大轟了個底朝天。

武大選擇了最安全、最正確、也最窩囊的姿態(tài)——“滑跪”道歉。承認“引發(fā)誤讀”，承認“工作疏忽”。

這一“跪”，跪掉的不是一個紅圓圈的清白，而是常識的尊嚴。

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這套“發(fā)現(xiàn)問題—上綱上線—引發(fā)群嘲—官方道歉”的流程，已經(jīng)成了標準作業(yè)。就像一臺精密的絞肉機，任何有點棱角、有點模糊、有點不“完美正確”的東西，扔進去，絞出來的都是一攤?cè)饽?，上面貼著“我錯了”的標簽。

二

再看南昌大學。一個傳媒公司，在校招上弄了個招女主播的海報，寫了點“身材優(yōu)勢”，說了點“可愛清純”。這事兒刺眼嗎？確實有點。在一個號稱象牙塔的地方，談“身材優(yōu)勢”，就像在教堂里討論鋼管舞技巧，有點場景錯亂。

但然后呢？又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輿論嘩然，學?！案叨戎匾暋?，企業(yè)灰溜溜撤場道歉。大家紛紛痛心疾首，好像一個211大學的招聘會，就應該是中科院院士、國之棟梁的專場，容不下一丁點人間煙火，尤其是這種帶著荷爾蒙味道的煙火。

可笑的就在這里。我們一邊痛罵內(nèi)卷，一邊為年輕人的就業(yè)率揪心；一邊在深夜為主播刷著火箭游艇，一邊又對“主播”這個職業(yè)出現(xiàn)在大學招聘會里義憤填膺。我們活得如此分裂，既要又要，既當又立。我們要求大學是真空里的圣地，又要求它的畢業(yè)生能立刻適應叢林般的社會。

女主播這個職業(yè)，合法。這家公司，手續(xù)齊全。它簽約的上千藝人里，你敢說沒有女大學生？大家心知肚明，這就是一個龐大的、真實存在的、吸納了大量就業(yè)的產(chǎn)業(yè)?？晌覀兤辉冈陉柟庀驴匆娝恼衅负?。我們就像一個體面的紳士，可以去紅燈區(qū)消費，但絕不能讓妓女站在自家窗前。

三

為什么？因為我們不寬容。

這種不寬容，不是對罪惡的不寬容，而是對“不完美”“不正確”“不符合想象”的不寬容。

一個紅圓圈，因為“可能”像日本國旗，所以它就“必須”是小日子國旗，這是想象綁架了現(xiàn)實。一個女主播招聘，因為涉及“身材”，因為它不那么“高大上”，所以它就“必須”是墮落的，是污染了學術(shù)的，這是道德潔癖綁架了生存。

我們?yōu)槭裁慈绱瞬粚捜?？因為我們?nèi)心虛弱。

一個真正強大的民族，一個真正自信的大學，看到一個紅圓圈，會一笑置之，甚至會自嘲：“嘿，這設計有點糙啊，下次注意?！倍皇橇⒖搪?lián)想到百年國恥，仿佛多看一眼，南京路上的霓虹燈都會變成膏藥旗。

一個真正自信的社會，看到女主播的招聘，會坦然面對：“哦，這也是一個職業(yè)選擇，市場有需求，年輕人有飯吃，挺好。但我們得把監(jiān)管做好，別讓它走歪了。”而不是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驚呼“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四

我們的不寬容，本質(zhì)上是一種“應激性障礙”。是長期被一種單一、正確、崇高的敘事所規(guī)訓后，對一切復雜、模糊、不符合標準答案的現(xiàn)實，產(chǎn)生的集體性排異反應。我們的大腦里，似乎被預裝了一個“敏感詞過濾系統(tǒng)”，任何擦邊的東西都會觸發(fā)警報，然后整個系統(tǒng)宕機，只會輸出兩個字：批判。

而那些道歉的機構(gòu)，比如武大和南昌大學。它們每一次迅速而廉價的道歉，都是在為這種不寬容添磚加瓦。它們告訴那些“愛國獵巫人”和“道德糾察隊”：你們的“感覺”是對的，你們的“憤怒”是有效的，你們下一次可以更敏感，更憤怒。

于是，一個紅圓圈能引發(fā)一場風暴，下次可能一個白圓圈就能。今天一個女主播招聘是低俗，明天一個穿吊帶的女生進圖書館可能就是傷風敗俗。

當常識需要被捍衛(wèi)，當幽默感成為奢侈品，當整個社會變成一個巨大的、沒有邊際的“審核部”，每個人都攥著一個放大鏡，不是為了發(fā)現(xiàn)美，而是為了尋找污點，然后集體高潮。

我告訴你，這比那個紅圓圈本身，更像一個巨大的、正在坍縮的黑洞。它吞噬的，是我們的幽默感，是我們的平常心，是我們作為一個正常人本該擁有的，那一點點可貴的——寬容。

別再問我們?yōu)槭裁床粚捜萘恕．斠徽麄€社會的膝蓋都軟了的時候，脊梁自然就硬不起來。而一個沒有脊梁的社會，看什么都像是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