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馬場町，1950年6月10號下午四點半，四聲槍響，國民黨的“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身上中了三槍，血就那么灑在了荒地上，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影像，是行刑前寫下的兩句詩，“憑將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對我翁”，二十米開外，他16歲的二女兒吳學(xué)成被便衣按在人堆里，嘴給堵著，眼睜睜看著父親倒下去，那個畫面，她記了整整43年，一直到1993年她母親王碧奎病逝，才在洛杉磯的病房里第一次跟外人說起，“我爹走的時候，雨沒下，太陽很毒，像要把人的眼淚都烤干”。

吳石倒下的那一分鐘，他在南京的大兒子吳韶成正在大學(xué)圖書館里找資料寫畢業(yè)論文，大女兒吳蘭成在上海第一醫(yī)學(xué)院的解剖室，給一具尸體縫合，兄妹倆對海峽那邊的槍聲一點都不知道，可他們已經(jīng)被臺灣那邊列進了“叛亂犯子女”的黑名單，大陸這邊也收到了內(nèi)部通報，說吳石是蔣匪高官，他的子女必須嚴加審查，就這么一句話，一家人的骨肉從此被劈成了兩半，各自背著“匪屬”和“敵屬”的雙重身份，在兩岸的夾縫里活下去。

最先垮掉的是王碧奎，丈夫被帶走那天晚上，她就被關(guān)進了

臺北青島東路3號的看守所，7歲的小兒子吳健成被扔在隔壁的鐵籠子里，獄卒逼她指認“同伙”，把她雙手反綁吊在房梁上，肩胛骨“咔”的一聲就脫臼了，她咬斷了嘴唇也沒吭一聲，就盯著墻角那灘血，那是吳石三天前被拖回來時吐的，十天后，特務(wù)看她身上實在榨不出什么東西，才按“知情不報”判了兩年，緩刑放了出來，條件是隨時得聽傳喚，她抱著瘦得像貓一樣的健成走出高墻，才發(fā)現(xiàn)家已經(jīng)被封了，連床被子都沒給留下。

臺北街頭，王碧奎用一條金鏈子換了輛舊縫紉機，在延平北路租了半間騎樓，幫人補校服、改西裝，16歲的吳學(xué)成也輟學(xué)了，每天拎著個鋁盒子，里頭裝著剪刀、頂針、碎布頭，就站在西寧南路口“代人擦鞋、縫扣眼，補一次五毛錢”，她最怕的就是放學(xué)時間，穿著校服的同學(xué)路過，有人指著她笑，“看，中將的千金在擦鞋！”，她就低頭咬線頭，線咬斷了，眼淚也沒掉下來，到了晚上，三張榻榻米拼在一起，母子三個人蓋著一條軍毯，聽著屋外的雨從破瓦片上漏進來，滴滴答答的，像在數(shù)著這苦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1954年，吳學(xué)成二十歲了，嫁給了一個賣咸魚的小販，聘禮就是一條咸魚跟兩床棉被，她就一個條件，必須讓我弟弟讀完書，結(jié)了婚，她每天凌晨三點就去基隆港挑魚，一百斤的擔子，肩膀都磨出血，回家還得腌魚曬魚補網(wǎng)，七年里，她供著吳健成讀完了臺北建國中學(xué)，又攢下了一張去美國的船票，1962年，健成在基隆碼頭給姐姐鞠了三個躬，轉(zhuǎn)身上了開往舊金山的“總統(tǒng)輪”，他后來自己說，那三個躬，是替父親鞠的，也是替自己鞠的，他逃出去了，卻把姐姐永遠留在了那個咸魚攤上。

大洋的另一邊，大陸的兄妹倆正在經(jīng)歷另一場折磨，1955年審干，吳韶成被反復(fù)追問你父親當那么大官為什么要投匪，他答不上來，被開除了黨籍，發(fā)配到河南確山去勞動，晚上，他偷偷把父親寫的《兵要地理》手稿一頁頁埋進干渠里，上面還沾著糞味兒，妹妹吳蘭成因為“家庭成分”被醫(yī)學(xué)院辭退，下放到寧夏賀蘭山打井，井打到30米深，塌方了，她的右腿被壓斷，自己拿樹枝固定住，爬了兩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1968年，兄妹倆同時收到從臺灣轉(zhuǎn)來的一封密信，上面就一行字，“母健在，弟赴美，姐已婚，勿念”，那信紙被汗水都浸皺了，卻像一把火，把兩個人燙得號啕大哭。

1973年，周恩來親筆批示，“吳石同志系我黨優(yōu)秀情報干部，應(yīng)予追烈”，消息傳到確山，吳韶成把650塊撫恤金全都交了黨費，回家跟妻子說，“這錢燙手，得交給組織，我才睡得著”，同一年，王碧奎在洛杉磯收到了新華社轉(zhuǎn)來的烈士證書，她不認識簡體字，卻讓女婿念了四遍，聽完就把證書貼在胸口，一晚上沒合眼，第二天，她就拿著證書去了唐人街的照相館，拍了一張遺照，跟攝影師要求，“把我拍得像將軍夫人，不要像賣咸魚的阿婆”。

1980年，王碧奎肺癌晚期，她把吳健成叫到床邊，拿出一個舊餅干盒子，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吳石被槍決時穿的血衣碎片、在牢里寫的半截鉛筆，還有一束她自己的白頭發(fā)，她喘著氣說，“把這些帶回北京，跟你爹葬一起，我老了，走不動了，你替我回去”，1983年，吳健成捧著這個盒子，在北京福田公墓下葬，墳前沒有哀樂，就他一個人磕頭，磕到第三下，墓園的保安才聽見“咚”的一聲悶響，他昏過去了。

1994年，兩岸終于能掃墓了，吳學(xué)成卻沒去，她在臺北的家里對著電視里的北京直播說，“我爹是將軍，卻害我擦了半輩子鞋，我弟弟是博士，我卻連高中都沒讀完，我不恨他，可我也沒法笑著去給他上香”，同一年，她把父親臨刑前寫的那張紙條復(fù)印了十份，一份燒給母親，一份寄給河南的哥哥，自己留了一份，剩下的七份鎖進了抽屜，“等我死了，一起燒，讓灰飄回海峽那邊”。

2013年，北京西山無名英雄廣場落成，吳石的雕像揭幕，吳韶成坐著輪椅，吳蘭成拄著拐杖，吳健成從洛杉磯飛回來，三個人把一只咸魚干埋在了雕像的基座旁邊，那是吳學(xué)成托人帶來的，她說，“爹在臺灣沒吃過苦，讓他聞聞咸魚味，就知道我們怎么活下來的”，揭幕禮結(jié)束，兄妹三個人對著雕像三鞠躬，抬頭的時候，同時看見雕像基座背面刻著父親那句詩，“聲名志業(yè)總成空”，吳蘭成輕聲接了一句，“可我們還在，就是沒空”。

今天，吳石的名字刻在廣場的石壁上，也刻在了四段完全不同的人生里，大兒子用后半生給父親寫傳，女兒把中醫(yī)做到了博士生導(dǎo)師，小兒子成了美國航天局的工程師，而那個擦鞋的女孩，最終在臺北板橋買了間小房子，客廳里掛著父親穿戎裝的黑白照，下面放著一雙舊布鞋，她擦過數(shù)不清的鞋，卻再也沒給自己買過一雙新鞋，四兄妹最后一次團聚，是2020年視頻連線，吳學(xué)成在屏幕那頭舉起一杯咸魚湯，對著鏡頭說，“爹，你嘗一口，這是臺灣的味道，苦咸苦咸，可喝完還能活下去”，屏幕這頭，三位老人同時舉杯，淚比湯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