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 | 悟空

“等我們這一輩人挖不動了，大家還吃得起藕嗎？”在抖音賬號@洪湖顏姐蓮藕特產(chǎn)店 的置頂短視頻中，60歲的顏姐身穿連體橡膠服，滿身泥巴。她的眼神越過鏡頭，掃視一眼望不到邊的藕塘，臉上的微笑掩蓋不了語氣中的擔(dān)憂。

13歲開始幫父母挖藕到如今，顏姐右腿膝關(guān)節(jié)落下病根，長時間下蹲就難起來，腰也弓不了。關(guān)節(jié)炎、頸椎病、風(fēng)濕、雙手發(fā)麻——這是一輩子浸在淤泥里“刨食”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

相比病痛，習(xí)慣了依藕而生的洪湖人更擔(dān)心后繼無人。“現(xiàn)在挖藕師傅都是50后、60后，沒有年輕人愿意干。”洪湖有幾十萬畝藕塘，再無年輕血液進入，來日幾十萬畝藕都將爛在湖底，顏姐想到這就一陣心痛。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2019年。兒子小陳從北京一所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歸來，隨手掏出手機拍了一條展示挖藕過程的視頻上傳到抖音，瞬間火了。他趁熱打鐵，用母親的名字在抖音電商開了一家洪湖蓮藕專賣店，又開通了第一個賣蓮藕的直播間。

從一天20多單到日均銷量1萬多斤，從市場零售到全國包郵，如今，顏姐的抖音賬號擁有24萬粉絲，收獲近百萬點贊。曾因父母衣服上滿是泥巴而“不好意思”、不讓他們?nèi)W(xué)校接送的男孩小陳，也習(xí)慣了用短視頻和直播驕傲地向所有人展示挖藕人的日常，不僅將自家藕塘從十幾畝擴展到800畝，也間接改變了洪湖蓮藕產(chǎn)業(yè)的格局。

更多變化也在發(fā)生：高壓水槍讓工人日產(chǎn)量從一兩百斤提升到五六百斤、日薪從200元漲到600元，“比在外面打工賺得還多”，更多洪湖青年選擇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泥腿子”。那個曾經(jīng)讓顏姐憂心忡忡的問題，正在被一代年輕人用新的方式化解。

〓 顏姐擔(dān)憂挖藕“后繼無人”，人們將吃不起洪湖藕

“挖一條有一條的收獲”

“秋冬吃藕，來年不丑?！?/p>

“男子三日不離酒，女子三日不離藕?！?/p>

“長江的魚，洪湖的藕，才子佳人吃了不想走?！?/p>

顏姐的短視頻常常以這些洪湖人耳熟能詳?shù)乃渍Z開場。洪湖人對藕的喜愛近乎偏執(zhí)，每周三頓蓮藕排骨湯是本地人獨有的生活儀式感。若有遠道而來的客人，必須用一碗香甜的藕湯好好招待，洗去旅途的風(fēng)塵。從大餐廳到小飯館，藕更是占據(jù)了菜單的半壁江山。

更重要的是，在這里，藕不僅是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食材，更是洪湖人祖祖輩輩的生計。

洪湖是長江中下游最大的淡水湖之一，水域遼闊、地勢低洼。經(jīng)過長期地質(zhì)演變，湖底積累了富含有機質(zhì)、氮、磷、鉀的青色土壤，被洪湖人稱為“青崗泥”。青崗泥質(zhì)地細膩柔軟、抓肥能力強，加上洪湖水體循環(huán)快、清澈無污染，為蓮藕提供了獨一無二的生長條件。洪湖粉藕淀粉含量高達15%-20%，是普通脆藕的兩到三倍，其口感香甜粉糯、拉絲不斷，成為燉湯、做桂花糯米藕的不二之選，也成了當(dāng)?shù)刈钪匾慕?jīng)濟支柱之一。

顏姐記得，小時候家里有十幾畝荷塘，爸爸媽媽去挖藕，她就幫著撿、幫著挑、幫著拉回家。蓮藕雖生長在淤泥之下，卻嬌嫩易損，無法用機器收獲，千百年來都是人工采挖。相比脆藕長在泥下半米左右，粉藕藏得更深，平均達1.2米。要確保每根藕都完好無損、沒有斷裂或灌泥，需要用鐵锨一點點探到藕簪（藕的根部），再彎下腰，用手小心翼翼地整根拽出來。一根2米長、5到6斤重的藕，熟練工也需要10分鐘才能挖出。

每年9月到來年4月，長達七個月的采藕季里，藕農(nóng)們從早上9點就泡在齊腰深的淤泥里，每走一步都要艱難地沖破泥土的阻力，一直挖到下午4點，“除了中午上來吃頓飯，沒有休息?！币驗槊看巍吧习丁倍嫉每縿e人幫忙從泥里“拔”出來，經(jīng)年累月的濕冷河泥浸泡和成千上萬次彎腰起身，給挖藕人留下一身病痛。

〓 評論區(qū)紛紛感慨挖藕辛苦

誰不知道挖藕苦？當(dāng)年，顏姐也曾嘗試過離開。年輕的她婚后和丈夫一起去廣東做服裝生意，終日與都市男女打交道，讓她感覺遠離了“泥腿子”的生活。然而，“每天進貨、賣貨，看著挺熱鬧，賣了那么多，最后一算，錢卻沒掙幾個?！眱扇撕嫌?，還是得回家挖藕，至少“挖一條有一條的收獲，心里踏實”。

在洪湖，挖出的蓮藕從來不愁銷路。那時，顏姐和丈夫每天上午挖藕，下午拿到市場上去賣，“不到一個小時就賣光了?！睍r間久了，老主顧還會提前跟她“預(yù)約”，“明天外地的朋友來做客，給我留兩條。”彼時物價低，一塊八一斤，一天能賣出200斤，在農(nóng)村已算得上相當(dāng)可觀的收入。

夫妻倆都是本本分分的農(nóng)民，沒有什么掙大錢的野心，只想供孩子們吃好喝好、好好上學(xué)，“考出去”，不要再吃挖藕的苦。他們沒想到的是，孩子們是“考出去”了，但最后還是被洪湖的藕“召喚”了回來。

“藕三代”的出走和回歸

回顧自己“出走”和“回鄉(xiāng)”，小陳只感到各種陰差陽錯把他“推”回了洪湖。

與顏姐不同，作為洪湖“藕三代”，小陳和姐姐從小沒干過一點農(nóng)活兒。當(dāng)他們蹲在荷塘邊好奇地看大人挖藕時，父母總說：“臟，別把泥巴弄在身上。”

童年記憶里，爸爸媽媽幾乎沒有一身干凈衣服，身上總沾著泥巴，就連去學(xué)校接他放學(xué)時也是。這曾令他感到尷尬，害怕被同學(xué)看見，總是催著爸媽快走。

高考填志愿時，他選了一個離家最遠的大城市：北京，以及離泥土最遠的專業(yè)：音樂。畢業(yè)時，恰逢電商直播興起，他進入一家MCN公司當(dāng)上了主播，卻不料很快遭遇疫情，公司倒閉。他一時沒法在北京找到新工作，于是回洪湖打算休整一陣子。

〓 小陳在北京上大學(xué)、當(dāng)主播

時隔五年，再次回到家鄉(xiāng)，這里似乎一點都沒變：餐桌上還是吃了十幾年的藕湯、藕盒、小炒蓮藕，父母和叔伯們依然按時按點下塘采藕、上集賣藕，青崗泥依然沉默地孕育著洪湖人的飲食和生計。然而，他自己卻發(fā)生了變化。

體驗過工作辛苦的他蹲在荷塘邊上，不再只盯著剛出淤泥、白白胖胖的藕了。父母叔伯的白發(fā)、常年日曬勞作曬出的斑紋、粗大腫脹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從泥里被“拔”出來時僵硬的肢體和疼痛的“哎喲”聲，小陳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心疼藕農(nóng)們。

叔伯們邊挖藕，邊給他這個“從北京回來的大學(xué)生”講解洪湖粉藕和一般脆藕的差別。他試著穿上爸爸的橡膠連體服下塘采了一次，挖了半天，以為是個“大家伙”，結(jié)果是個只有三節(jié)的小藕。顏姐笑著跟他講：“你看那個荷梗就知道哪一個下面長的是藕，哪一個是空的。這是我們老挖藕人才有的本事，年輕人沒有個三五年學(xué)不來的?！?/p>

他掏出手機開始拍視頻，想要把老挖藕人的辛苦記錄下來，讓更多人看到。沒想到剛發(fā)上抖音，消息通知就一條接一條地冒出來，一夜之間收獲了兩三千點贊，評論區(qū)都在感嘆“沒想到挖藕這么辛苦”，還有人問能不能發(fā)貨。

接連不斷的消息提示中，小陳越來越激動，他跟母親說：“原來大家都不知道藕是這樣挖出來的，我們可以通過抖音把洪湖的藕賣出去?！?/p>

最初小陳拍挖藕畫面，學(xué)著別人的視頻寫解說詞，結(jié)果流量反而不如隨手拍的第一個視頻好。他想明白了，拍藕，媽媽才是最佳“代言人”：“怎么挖藕，怎么挑選蓮藕，她就是行家?！?/p>

〓 顏姐現(xiàn)場展示怎么通過觀察蓮梗來判斷下面的藕

顏姐被兒子說動了，她很快克服了鏡頭恐懼，對著手機像拉家常一樣展示挖藕的過程，講述洪湖蓮藕的特別之處；有時還在荷塘邊支起一只小鍋，教大家怎么燉蓮藕。小陳的“老本行”——直播，也在開播20天后迎來了“爆單”，每天賣出一兩千單，最多的時候三千多單。

為讓產(chǎn)量跟上銷量，家里收購了幾百畝荷塘，又雇了三四十名挖藕工、十多個打包員和專職主播。姐姐姐夫也回來了，一家人齊齊整整、分工明確：顏姐和丈夫負責(zé)組織工人挖藕、品控， 姐姐姐夫幫忙運營，小陳負責(zé)視頻拍攝剪輯——這個“藕三代”，在直播電商的托舉下，把小小的蓮藕生意做成了真正的“家族產(chǎn)業(yè)”。

〓 圖：一家人的照片

荷塘里出現(xiàn)了年輕人

顏姐和小陳的嘗試，不僅讓自家的荷塘規(guī)模大增，也讓當(dāng)?shù)氐纳徟寒a(chǎn)業(yè)悄然變革?？吹剿麄兂晒?，周邊的藕農(nóng)們紛紛注冊了抖音號，依葫蘆畫瓢開始拍短視頻、開直播，如今整個洪湖有幾百家直播賣藕商戶。

2025年秋天，抖音電商聯(lián)合字節(jié)跳動公益推出“星鄉(xiāng)村活動”，先后組織十余組達人前往洪湖與藕農(nóng)們互動，進行產(chǎn)地溯源直播，讓洪湖蓮藕再次“出圈”?；顒悠陂g，洪湖蓮藕成交額同比增長超100%、訂單量同比增長超150%。

每天平均有近10萬斤新鮮的蓮藕從洪湖打包發(fā)出去，進入廣東人的湯鍋、江浙滬的小炒、湖南的干鍋、四川和重慶的火鍋。包裹著厚實濕潤的青崗泥，它們的保鮮期可達7天。

受益的不僅僅是商戶。因為銷量的激增，挖藕工變得供不應(yīng)求，工資也水漲船高。與此同時，高壓水槍被引入挖藕工作，代替鐵锨沖掉包裹著藕的淤泥，大大提高了效率。原來每天人工只能挖100-200斤，現(xiàn)在用高壓水槍能挖500-600斤。按照一斤一塊錢計算，每個工人每天能賺五六百元，最高月入兩萬，而且是連續(xù)七個月的穩(wěn)定收入，這為顏姐引來了她的“接班人”。

2022年初拍攝的視頻中，她還在擔(dān)憂“等50后、60后這一輩挖不動，大家就吃不起藕了”?，F(xiàn)在短短三四年過去，這個工人團隊的構(gòu)成就拓展到了70后、80后。荷塘里終于出現(xiàn)了年輕人。

〓 80后、95后挖藕人在評論區(qū)向顏姐“報到”

顏姐說，她并不希望年輕人重復(fù)自己這一輩藕農(nóng)的辛苦和病痛，“將來肯定還會有新的科技讓挖藕不再那么辛苦。而且，等我們把這輩子的經(jīng)驗都教給年輕人，他們也會更省力。”

顏姐的愿望很樸實：“讓藕農(nóng)種的蓮藕不要滯銷在泥里，都要幫他們賣出去，讓他們有一定的收入，明年更有信心來種蓮藕?！?/p>

小陳的愿望則更飽含著一個曾經(jīng)“出走”又“回歸”的孩子的深厚情感：“讓更多人看到藕農(nóng)的辛苦，同時通過品嘗洪湖蓮藕，來分享我們的豐收喜悅?！?/p>

〓 顏姐向粉絲分享豐收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