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 年的冬天，紅旗公社的雪下得又大又急，把糧站的紅磚墻都裹成了白疙瘩。我裹著洗得發(fā)白的軍大衣，縮在值班室里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油墨味混著窗外的雪氣，成了我下鄉(xiāng)插隊第三年最熟悉的味道。

我叫周建國，從城里來這兒當知青，被分配到糧站工作。在那個糧食比金子金貴的年代，糧站的值班員不算官，卻握著全村人的 “命根子”—— 白天盤點入庫的糧食，晚上守著倉庫防賊防火?？纱蠖鄷r候，夜里只有老鼠啃麻袋的 “咯吱” 聲，和北風刮過窗欞的 “嗚嗚” 響，冷清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出事那天，后半夜的雪小了些，我正趴在桌上打盹，突然聽見倉庫方向傳來 “窸窸窣窣” 的響動。我瞬間清醒，抄起墻角那根磨得發(fā)亮的木棍，躡手躡腳地摸過去。倉庫后門的鎖沒壞，底下卻被掏了個碗口大的洞，剛好能鉆進去一個人。

“誰在里面？” 我一腳踹開門，手電筒的光柱直刺進去。

里面的人嚇得尖叫一聲，手里的東西 “哐當” 掉在地上。光柱里，一個姑娘縮在墻角發(fā)抖，面前的布袋子撒了一地玉米粒 —— 是李月，我們公社出了名的 “一枝花”。她平時扎著兩條黑辮子，眼睛亮得像山泉水，走路時腰桿挺得筆直，帶著股不服輸?shù)陌翚?，怎么看也不像會偷糧的人。

“周…… 周知青？” 她抬起頭，臉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掉，在下巴尖凍成了小冰晶。

按規(guī)矩，偷國家糧食是天大的事，我只要把她扭送到公社，批斗、勞改都有可能，她這輩子就毀了?？煽粗请p滿是絕望的眼睛，我手里的木棍怎么也舉不起來。“跟我去值班室?！?我嘆了口氣，率先轉(zhuǎn)身。

煤油燈的光晃在李月臉上，我才發(fā)現(xiàn)她瘦了好多，棉襖的肘部磨破了，露出里面發(fā)黃的舊棉絮?！罢f吧，為啥要偷糧？” 我給她倒了碗熱水，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

“我爹…… 我爹快不行了?！?她捧著碗，手抖得厲害，眼淚砸在碗里濺起小水花，“家里斷糧兩天了，弟弟還小，我娘說再不找吃的，我爹就熬不過這冬天了……” 話沒說完，她 “撲通” 一聲跪下來，“周大哥，求你放過我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你要是把我交出去，我們家就真完了！”

我趕緊把她扶起來，心里像被塞進一團亂麻。一邊是國家的糧食，一邊是一條人命和一個家。沉默了半天，我指了指地上的布袋子：“這點不夠吃，你等會兒。” 我偷偷去倉庫，又裝了半袋玉米塞進她懷里，“快走吧，別讓人看見，以后別干傻事了。”

她看著我，眼淚流得更兇，深深鞠了一躬，抱著糧食消失在風雪里。那一夜，我沒合眼，既怕站長查庫發(fā)現(xiàn)糧食少了，又怕李月把這事說出去?？山酉聛韼滋?，風平浪靜，我在村里碰見李月，她總是遠遠繞開，低著頭快步走，我心里既松了口氣，又有點不是滋味。

一周后的清晨，我開門時，發(fā)現(xiàn)值班室門口放著個荷葉包，打開是兩個冒著熱氣的煮雞蛋 —— 在那個年代，雞蛋是給病人、產(chǎn)婦補身子的寶貝。我正納悶，就看見李月從路邊走過，飛快地看了我一眼，紅著臉跑了。

我追上去，把雞蛋塞給她：“這我不能要，拿回去給你爹補身子?！?/p>

“周大哥，這是我謝你的。” 她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蚋。

“快拿走！讓人看見說不清！” 我有點急，她被我嚇到，只好接過雞蛋，抹著眼淚走了?？傻诙?，門口多了一把青菜；第三天，是幾個剛挖的紅薯。她總在天不亮就來，放下東西就走，把家里僅有的一點好東西都省給了我。

我又氣又感動。在那個年代，未婚男女私下往來，傳出去就是 “作風問題”，輕則被批斗，重則影響一輩子。我找了她好幾次，想讓她別再送了，可她要么躲著我，要么倔強地不說話。

紙終究包不住火。那天，站長老婆來糧站，正好撞見李月把一碗熱面條放在我門口。她是出了名的大嘴巴，不到半天，全公社都傳開了：“周知青跟李家丫頭好上了！”“難怪李家能熬過冬天，肯定是周知青幫的忙！”“一個姑娘家天天給男人送飯，不知廉恥！”

站長找我談話，話里話外都是懷疑。我百口莫辯，只能說我們是清白的。那天晚上，我去了李月家，把她叫到院子里，壓著火氣問：“你到底想干什么？這不是報答，是害我們倆！”

她哭著說：“周大哥，我知道，可我沒別的辦法報答你。現(xiàn)在村里人都罵我，我已經(jīng)沒名聲了……” 看著她發(fā)抖的肩膀，我心里的火一下子滅了，只剩心疼。“別哭了，我想辦法?！?/p>

第二天，我遞交了結(jié)婚申請，還寫了封長信，把偷糧、送東西的事一五一十寫清楚，最后說：“所有責任我承擔，但我想娶李月，保護這個善良的姑娘，照顧她的家人?！?/p>

這封信在公社炸開了鍋，有人說我傻，為了個 “偷糧的女人” 毀了前途；也有人說我有擔當。公社研究了好幾天，最后給了結(jié)果：我因 “瀆職” 被記大過，調(diào)離糧站，去最偏遠的生產(chǎn)隊種地；但結(jié)婚申請，批準了。

拿到結(jié)婚證那天，李月拉著我的手哭了：“周大哥，你為了我不值得……”

“傻丫頭，沒有值不值得?！?我?guī)退裂蹨I，“我不能看著你被流言毀了。”

婚后的日子很苦，我在生產(chǎn)隊掙工分，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李月在家照顧生病的爹娘和年幼的弟弟，縫補漿洗樣樣來?？擅刻焱砩希藖頍岷躏埐?，看著我狼吞虎咽，眼里的笑意比什么都甜。后來，她爹的病好了，弟弟也長大了，我們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

知青返城時，我沒走。有人問我后不后悔，要是當初沒放李月，說不定早就回城提干了。我總是笑著摟住李月：“不后悔。要是沒那半袋玉米，我哪能娶到這么好的媳婦？”

人這一輩子，會遇到很多選擇，有的關乎前途，有的關乎利益?？煽傆心敲匆粋€選擇，只源于心底的善意。而那份善意，往往會給你帶來一輩子的幸福 —— 就像我和李月，從半袋玉米開始，走到了一輩子的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