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歲的女人，是妻子已經(jīng)十一年了。

婚后第二年生了個女兒，但丈夫希望她生的卻是兒子。于是這女人仿佛有了罪。在丈夫面前逆來順受，幾乎由妻子的身份降低為婢女了。

　　女兒還未滿周歲，丈夫進城打工去了。她所在的村并非一個窮村。人們只要勤勞，每家的小日子都能豐衣足食地過著。

　　丈夫是因為嫌棄她和他們的女兒才離鄉(xiāng)的。

　　這一點女人心里十分清楚。

　　女兒一歲半那一年的春節(jié)，丈夫回家過一次；女兒四歲那一年，丈夫第二次探家；女兒七歲那一年，丈夫在家里住的日子最短，才十幾天。

　　至今丈夫再沒回過家。

　　起初還寄信回家，還寄錢回家；后來信寫得短了，錢數(shù)少了；再后來只能收到錢，收不到信了……

　　終于，連錢也收不到了。

　　這樣的事，在人世間是不少的呀。農(nóng)村有，城市也有；中國有，外國也有。

　　所以朋友講給我聽時，我并不特別往心里去。

　　女人和朋友沾點兒親，他對她的生活現(xiàn)狀挺關(guān)注。

　　他接著講到的事，竟使我也成了關(guān)心那女人的一個人。

　　她是一個省吃儉用的女人。一分也不亂花丈夫寄給她的錢。不僅小有積蓄，還蓋了兩架塑料棚，種時令菜蔬，每年收入也可以。她雇了一名外省的幫工，曾做過他三年半的女東家。

　　丈夫第三次探家以后她雇的那幫工，是一個流浪的打工者。有時也從城市流浪到農(nóng)村，替別的農(nóng)民種糧種菜。她是在縣里的“勞力市場”上見到他的。詢問了他一番，覺得他怪憨厚老實的。她又是個有心的女人，向勞力資格登記處的人方方面面地詳細了解他。人家對她說只管放心地雇他。說他已經(jīng)由這個“勞力市場”中介，被雇過數(shù)次了。沒有雇主對他不滿意的。

　　登記表上，寫著那小伙子二十七歲，未婚。

　　“二十七歲了怎么還沒成家呢？”

　　“這話問的，窮地方的人??！就是為了掙點兒錢娶媳婦才離開家鄉(xiāng)的嘛！”

　　于是她將他帶回村里，帶回了自己家，騰空院子里的倉房讓他住。

　　小伙子是個盡職的人，責(zé)任心很強。將她家的兩架大棚當(dāng)成自己家的一樣精心侍弄。她每年靠那兩架大棚所獲的收入自然更值得欣慰了。她也和氣地對待他，不當(dāng)他是外人。

　　當(dāng)年春節(jié)前，小伙子要回家鄉(xiāng)去了。她大方地多給了他二百元工錢，還買了些東西送給他。

　　他臨走問她：“東家，今年還雇我不？”

　　她說：“當(dāng)然雇呀。不過你可以和老父母多團圓些日子。只要你五月底前能回來，我保證不雇別人?！?/p>

　　他走后，她想——這種關(guān)系，雇工哪有講什么信用的？不可信他一過完春節(jié)就回來的話啊。他那么問我，無非因為我多給了他二百元工錢和些東西，他表示滿意罷了。

　　她決定一開春就到“勞力市場”去再雇個人。

　　不料他初八就回到了她家里。

　　她問他為什么回來得這么急呀？

　　他說有點兒信不過她的保證，怕她雇下別人。

　　他說得老實。她聽得笑了。

　　那一年菜蔬過剩，很不好賣。賣不是小伙子分內(nèi)的事。她雇他時雙方面講明確的，他只負責(zé)大棚里的菜蔬生長得好壞。但小伙子連他分外的事也主動承擔(dān)起來了。幸虧有他盡心盡力，那一年她的大棚沒虧損……

　　她更不當(dāng)他是外人了。遇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便愿與他商議，聽聽他的看法。他也簡直將她的家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了，眼里總是有活兒。從早到晚干這干那，使她看著過意不去……

　　她每每問他為什么不知道累呀？

　　他憨厚地笑笑說，從小就喜歡干活兒。

　　連她的女兒，也覺得他是除了媽媽外第二可親的人了。

　　當(dāng)年十一月份，她一想到往年過春節(jié)母女二人的寂寞，不免地憂上心頭，怨掛眉梢。

　　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試探地問他留下來陪她母女過春節(jié)行不行？

　　他猶豫片刻，坦率地說，那得允許他先回家鄉(xiāng)一次，將老父老母送到至親家去。他說否則他會覺得愧對父母，怕父母在春節(jié)喜慶的日子里備感冷落。

　　她從他的話里聽出，他是一個有孝心的兒子。也認為他的要求合情合理。提前與他結(jié)了工錢，放他走了。

　　春節(jié)是一天天地近著了。

　　過去一天，她就不免這么想——一個有孝心的兒子，怎么會已經(jīng)回到了家鄉(xiāng)，卻不與老父老母團團圓圓地過春節(jié)，反而千里迢迢地趕回別省異地陪東家母女過春節(jié)呢？

　　東家就是東家，雇工就是雇工，雙方之間是有利益得失的互相算計的呀。關(guān)系處得再好那不過也是表面的現(xiàn)象呀。

　　然而他二十八那一天竟回到了她家，還帶回了些他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

　　多了一個男人，那一年春節(jié)，她的家里多了往年春節(jié)缺少的、除非男人才能帶給一戶人家的生氣。

　　那一年春節(jié)女兒過得很開心。

　　她自己臉上也每浮現(xiàn)著少有的愉快微笑了。

　　她不是一個感覺粗糙的女人。漸漸地，從小伙子在她面前常常無緣無故地臉紅這一點，她看出他是愛上她這位女東家了。

　　而她自己呢，夜里捫心自問，也不得不承認，她也是多么的喜歡上他了啊！

　　但一想到她名分上是有丈夫的女人；一想到她大他三四歲；一想到兩年來他一直是她的雇工，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直清清白白；一想到他們之間如果有什么不該發(fā)生的事發(fā)生，即使無人知曉，自己在他面前還能維護住女東家的莊重形象嗎？而倘若被外人覺察，口舌四播，自己還能在村里抬得起頭來嗎？

　　于是她又故意在他面前處處不茍言笑，嚴肅得十分可以了……

　　而那小伙子，他的身是雇工，他對女東家的感情——不，讓我們照直了說就是對女東家的愛吧，是沒資格主動流露的呀。對于一名雇工，那將是多么不明智的事?。∷龑λ?，那是抬舉他；而她某天上午說辭退他，他是不可以滯留到下午的??！正因為他愛上她了，他希望自己別被辭退。正因為他怕被辭退，他比剛到她家時話更少了，更循規(guī)蹈矩了。

　　他像一只蚌，將對女主人的愛，嚴嚴密密地夾在心殼里。

　　在她那方面，亦如此。

　　她是婦道觀念特別強的女人。

　　他是特別本分的小伙子。在乎自己的品行端否，像傳統(tǒng)的少女在乎貞操的存失。

　　愛這件事，在這樣的兩個人之間，注定了是不自然的，極為尷尬的。

　　它明明發(fā)生著了，卻又被兩個人處心積慮地，協(xié)力地掩蓋著。盡管他們的心靈與肉體都是那么地渴望彼此親近，彼此占有。哪怕是偷偷摸摸地，以類似通奸的方式……

　　愛對于那一個男人和那一個女人，成了自己折磨自己也相互折磨之事。

　　然而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清清白白的。

　　他們從來也沒想過那一種清清白白對他們各自的意義究竟何在？

　　因為，相對于人性，相對于愛，甚至，僅僅相對于本能的情欲和性的渴望，一對暗暗愛著的男女之間那一種清清白白的意義，是根本不可深思的。一旦深思，便極可疑。一旦質(zhì)疑，便會如窗上的霜花遭到了蒸蒸熱氣的噴射，化做微不足道的水滴，并顯現(xiàn)它的晶瑩所包含的塵粒……

　　又一年過去了。

　　身為東家的女人，首先經(jīng)受不住那一種愛的非凡的折磨了。

　　那對一個有丈夫而又等于常年守寡的三十余歲的女人，可以想像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倘若沒有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還則罷了。明明有的呀，明明就同她生活在一個院子里，想要看見一抬頭就能近在咫尺地看見的呀！又明明清楚他是愛她的呀！……

　　人有時和自己人性作對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堅決，大約是連上帝也會大惑不解和吃驚不已的吧？

　　有一天她對他推心置腹地說：“我非常感激你對我這東家的忠誠呀。我想我再也雇不到比你更好更值得信賴的雇工了?，F(xiàn)在呢，我請求你一件事——我希望你到城市里去把我的丈夫找回來。你會明白這件事對我有多么重要。我除了求你，還能求誰呢？……”

　　她說完，給了他一處她丈夫早年的通訊地址，和兩千元錢。

　　而他卻只說了一個字：“行?！?/p>

　　說得毫不猶豫。

　　在那女人，將丈夫找回來，確乎是她多年以來的夙愿。

　　但她偏偏請求于他，還有另外的原因——她想打發(fā)他走。打發(fā)他走了，她覺得自己被愛所折磨的心就會漸漸平靜了。倘他竟能替她將丈夫?qū)ふ一貋聿皇呛芎脝?？她自信她已?jīng)懂得如何牽住她的丈夫，不使他離自己而去了。倘這個目的沒達到，她對她的雇工的信賴，不也是打發(fā)他走的最溫良的方式嗎？這個主意是她想了幾個夜晚才想出來的。她不愿傷害他。她覺得她替自己替他都考慮得夠全面的了……

　　至于那小伙子當(dāng)時做何想法，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他第二天一早就離開了她的家……

　　半年內(nèi)她沒有他的任何音訊。他仿佛泥牛入海，無影無蹤于城市里了……

　　女人的心確乎地漸漸平靜了。然而這絕不等于她能夠徹底地忘掉他。事實上她不能。事實上她經(jīng)常想他。尤其在夜里，在女人的心最容易因孤獨而苦悶的那種時候，她想他想得厲害，想得不知拿自己怎么辦才好……

　　那種時候她就對自己說她應(yīng)該嫌惡他，理由是他辜負了她對他的信賴。她進而認為，他是為了占那兩千元的便宜才毫無音訊的。

　　我多傻呀，我怎么可以信賴一名外省籍的雇工呢？難道女東家是可以信賴雇工的嗎？那么還有哪種人是絕不能信賴的呢？

　　所幸自己和他的關(guān)系是清清白白的。

　　這么一想，她就又覺得，損失兩千元而從此確保了清白，是極其值得的了。

　　然而半年后的某一天，他竟回到了她的家里，并帶回了她的丈夫。

　　那年輕人頭發(fā)很長，臉上長出了胡子，衣衫不整，還蒙塵吸土的。

　　他避開她的丈夫，抱歉地對她說，按照她給他的地址沒找到她的丈夫。他不死心，錢花光了，一邊打工一邊繼續(xù)找，找了幾個省才終于找到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不肯跟他回來，他打了她丈夫兩次，把他打怕了，他才不得不跟回來的……

　　她聽了，一時竟不知對他說什么好。

　　他當(dāng)天晚上就又離開了她的家。沒告別，沒留言，悄悄走的。

　　然而他替她找回來的是什么樣的丈夫?。≌煞蚱鹣仍诔鞘欣飳W(xué)會了修理摩托，之后又學(xué)會了簡單的汽車檢修，掙了點錢；與人合伙開了個車輛修理輔。生意漸佳，錢包鼓了，就吃喝嫖賭起來。于是又把錢揮霍光了，把生意也斷送了。乞討過，騙過，搶過，被勞教過，卻惡習(xí)難改。他本是沒臉回家鄉(xiāng)面對村人面對妻子女兒的。既然回來了，就收了劣心安居樂業(yè)吧？可他已經(jīng)變成另類人了，不可救藥，某夜偷了家中所有現(xiàn)鈔，又溜了……

　　幾天后，那做妻的女人將女兒安排在一所學(xué)校里寄讀，也離開村子到城市里去了。她的目的極為明確——尋找男人。不過，不是尋找是她丈夫的那個男人。

　　尋找一個四處漂泊的打工者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她卻發(fā)誓一定要找到。

　　她找到了。

　　兩年后。在他的家鄉(xiāng)。他已是丈夫了。而且剛剛做了父親。她撒謊說不是去找他的，而是出遠門路過他的家鄉(xiāng)，一時心血來潮，想見他一面。他知道她撒謊。因為他父母告訴過他，在他漂泊在外的日子，曾是他女東家的那個女人來找過他……但他當(dāng)時已將后來是他妻子的姑娘帶回了家鄉(xiāng)……

他留她住幾天。她自然不會住下的。連杯茶水也沒喝完就走了……尋找他的兩年里她變老了三四歲?；氐酱謇锖笥肿兝狭巳臍q。而且變得性情乖張，難以相處了……

　　“才三十六歲，看去像四十六歲似的。而且變成個手不離煙的女人了！還經(jīng)常喝酒，每喝必醉……”

　　朋友這么結(jié)束了敘述。

　　而我，連續(xù)幾天里，每每思索不止。

　　最終，我悟到了這么一點——每個人的一生，難免會犯許多種錯誤。而有些錯誤，無論對于自己的人生還是他人的人生，往往是無法糾正的。此類錯誤似乎具有顯明的宿命的特征。因而常被索性用“注定”兩個字加以解釋。其實不然，正是此類似乎無法糾正的錯誤，最多地包含著理性的誤區(qū)。

　　理性強的人并不都是“好人”。俗言的“好人”，卻通常都是自設(shè)理性樊籬較多的人?！昂萌恕贝蟮址钚芯S名立品的人生原則。但是，當(dāng)“好人”的理性和“好人”的人性相沖突時，“好人”們又是多么可能犯難以糾正的錯誤啊！

選自梁曉聲《俗世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