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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數(shù)字媒體幾乎全面占據(jù)新聞傳播的當下，巴黎街頭仍有一位戴著圓形眼鏡、身穿淡紫色工裝、頭戴報童帽的男人，每天在固定時間揮舞著一疊報紙，穿梭于咖啡館和林蔭道之間。圣日耳曼德佩狹窄的鵝卵石街道上，回蕩著他標志性的叫賣聲——“?a y est！”（“就是這樣！”）。

他就是現(xiàn)年73歲的阿里·阿克巴爾——法國最后一位街頭賣報人。上個月，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親自授予他法國國家功績勛章騎士勛章，以表彰他對法國文化所作的獨特貢獻。

阿克巴爾的巴黎人生

阿克巴爾出生于巴基斯坦拉瓦爾品第，20世紀60年代末只身來到歐洲。他曾在阿姆斯特丹的碼頭上謀生，1972年隨一艘船抵達法國魯昂。第二年，他踏進巴黎——那時的左岸仍是世界聞名的文化圣地，書店、咖啡館與知識分子聚集的校園交織成一個生動的思想網(wǎng)絡。

1974年，一次偶然的游蕩中，阿克巴爾遇到了一位正在賣報的阿根廷學生。他詢問如何才能做同樣的工作，很快便帶著諷刺雜志《查理周刊》和《切腹》走上了巴黎街頭。他賣出的第一份《查理周刊》的封面嘲諷了教皇，第一期《切腹》的封面則是一張女人臀部的照片。“我覺得這太令人震驚了，在其他地方，這種事可能會要你的命”，但他還是“跳了進去”，開始賣報。彼時巴黎街頭共有三四十名同業(yè)者，他們是城市的“移動擴音器”，在電視和網(wǎng)絡尚未普及的年代，用聲帶傳遞消息。

他賣過諷刺雜志，后來改賣《世界報》。那時，《世界報》下午剛剛出版，一個小時便能售出八十份。學生們常常圍在阿克巴爾身邊，搶著要報紙。時至今日，阿克巴爾仍然穿行于巴黎的大街小巷，沿街吆喝售報：在咖啡館門口，他把最新的政治新聞喊得抑揚頓挫，還會在當天的頭條新聞中即興加入獨屬于他的幽默與諷刺，偶爾甚至編造一些惡搞新聞，贏來居民與游客好奇而愉快的目光。“現(xiàn)在，法國得救了，瑪麗娜·勒龐不再是種族主義者了！”他向喝咖啡的人們大聲說道。或者，“他們找到了藥物，”他笑著說，“哈里薩辣醬搞定了?！?/p>

阿克巴爾善于幽默，以玩笑調動氣氛。“我努力走進人們的內(nèi)心，而不是他們的錢包?！睂ψ蟀兜木用駚碚f，他成了社區(qū)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心理治療師韋羅妮克·沃斯見到他會關切地詢問：“你好嗎，親愛的阿里。昨天天氣太熱，我很擔心你?！痹鵀榈蠆W工作的造型師讓-菲利普·布耶爾評價他說：“阿里是不可或缺的，他身上散發(fā)著我們這個時代非常積極、罕見的特質。他保留著一顆童真的靈魂?！?/p>

在這個曾經(jīng)的知識分子中心，阿克巴爾接觸了眾多名流。從法國前總統(tǒng)弗朗索瓦·密特朗到美國前總統(tǒng)比爾·克林頓，從英國女演員兼歌手簡·伯金到法國哲學家貝爾納-亨利·萊維，他都見過。

最特別的是他與馬克龍的友誼——這位未來的總統(tǒng)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在巴黎政治學院求學時經(jīng)常向他購買《世界報》，有時還會在拉丁區(qū)的酒吧里請這位報販喝杯葡萄酒?！八麑ζ咸丫坪芰私狻！卑⒖税蜖柣貞浾f。

數(shù)字化時代的沖擊讓這個行業(yè)急劇萎縮?，F(xiàn)在每天從下午3點工作到晚上10點，他也只能賣出二三十份《世界報》?！斑^去，人們會圍著我尋找這份報紙?，F(xiàn)在，我必須追著顧客才能賣出一份?！钡呐掠暄┙患?，他仍在拉丁區(qū)步行十五公里，高舉報紙，喊出每日頭條新聞。

逝去的左岸黃金年代

阿克巴爾獲頒的國家功績勛章，承載的意義已遠超個人，它更像是對一個時代的告別。

如今，阿克巴爾是法國最后一位報販，也許也是歐洲最后一位。巴黎圣日耳曼德佩區(qū)已從知識分子聚集地，變成了時尚精品店和旅游餐廳的天下。“氛圍已經(jīng)不一樣了?！彼袊@道，“那時候到處都是出版商和作家——還有演員和音樂家。這個地方有靈魂。但現(xiàn)在它只是一個旅游小鎮(zhèn)?！?/p>

20世紀中葉，圣日耳曼德佩的咖啡館曾是思想與文學的交匯點。雙叟咖啡館與花神咖啡館在戰(zhàn)后成為知識分子聚集的場所，薩特、波伏娃、加繆等人常常在此辯論哲學與政治議題?；ㄉ窨Х瑞^后來甚至設立了“花神文學獎”，以延續(xù)這一文化傳統(tǒng)。

與此同時，左岸的莎士比亞書店在1920至1940年代吸引了海明威、喬伊斯、菲茨杰拉德等作家駐足，幾乎成為英文文學社群的“據(jù)點”。左岸的出版業(yè)在戰(zhàn)后同樣繁盛。許多小型出版社在拉丁區(qū)與塞納河畔的街角分布，出版先鋒文學與哲學作品，推動了存在主義、結構主義等思潮的擴散。法國文化史學者常將左岸稱作“20世紀的思想試驗場”，這里不僅是地理上的巴黎一區(qū)，更是一種批判、開放與自由的精神姿態(tài)。

然而進入21世紀，景象大不相同?！妒澜鐖蟆吩?999年曾擁有約39萬份的發(fā)行量，而到2018年已降至約30萬份，跌幅超過五分之一。法國的紙質報紙發(fā)行量持續(xù)下滑，迫使媒體積極尋求新的收入來源。此外，法國報刊亭數(shù)量在近二十年銳減，數(shù)據(jù)顯示，巴黎的報刊亭數(shù)量已從2005年的715個銳減至2023年的155個，很多經(jīng)營者不得不增加售賣零食、雨傘、旅游紀念品等產(chǎn)品維持生計。

出版行業(yè)也在經(jīng)歷同樣的轉型。據(jù)法國書商協(xié)會統(tǒng)計，全法約有3700家獨立書店，依然是歐洲獨立書店最密集的國家之一，其中約四百家集中在巴黎市區(qū)。但相比上世紀末的繁盛景象，書店的數(shù)量已呈下降趨勢。法國文化部的長期調查顯示，雖然書店仍在城市文化中扮演重要角色，但面臨租金上漲和數(shù)字閱讀的雙重壓力。

左岸咖啡館的角色也發(fā)生了變化。游客拿著相機在雙叟和花神前排隊，點一杯高價咖啡只為發(fā)布到社交媒體，而不是和陌生人展開一場關于政治與藝術的辯論。法國社會學家雷米·勒努瓦指出：“咖啡館從公共討論的劇場，逐漸退化為一種消費體驗?！?/p>

法國人一方面懷念左岸的黃金年代，將其神化為“靈魂的歸處”；另一方面，他們也清醒地意識到，那種氛圍不可能在當下復活。阿克巴爾還在街頭叫賣報紙，但更多的“聲音”已經(jīng)轉移到數(shù)字屏幕上。正如法國歷史學家帕斯卡爾·奧里所言：“左岸的衰落，是法國現(xiàn)代化不可逆的一部分。”

當馬克龍為阿克巴爾佩戴上功績勛章時，或許這不僅是對一名街頭小販的褒獎，也是對巴黎左岸曾經(jīng)精神氣質的一次追憶。在阿克巴爾高舉報紙、笑聲洋溢的身影里，人們依舊能聽見過去的回響。在他手中，那些薄薄的紙頁，不只是新聞的載體，更是半個世紀文化氛圍的見證。他賣的不是報紙，而是左岸的油墨香。

原標題：《在最后一位街頭賣報人的吆喝聲中，法國人追憶左岸的油墨香》

欄目主編：劉暢

文字編輯：劉暢

本文作者：文匯報 劉佳雯

題圖來源：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