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三十七年過去，我今天是來算舊賬的！”1984年初夏的一個下午，韓子棟推門就甩出這句話，沈醉愣了兩秒，旋即笑著遞上一杯熱茶。

兩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面對面坐下，空氣里先是尷尬，隨后是釋然。誰能想到，他們在戰(zhàn)火與鐵窗中曾是生死冤家——一個軍統(tǒng)少將特務(wù)頭子，一個始終未暴露身份的地下黨員。

時間撥回到1934年。北平暗夜，韓子棟被叛徒盯上，剛跨出“藍衣社”秘密據(jù)點的門口就被桎梏扣住。那年他才二十四歲，臥底任務(wù)才干滿兩年，便被一腳踹進監(jiān)獄。審訊、刑杖、電刑輪番上陣，他緊咬嘴唇，一聲未吭。當晚，他在墻角對自己低吼：能出去，一定要找沈醉拼命。

換監(jiān)獄的日子像趕集。北平、南京、再到重慶白公館，他帶著那句誓言一路漂泊。為了活下去，他索性裝瘋：披頭散發(fā)，口水橫流，逢人只笑?？词匾姂T了蹲牢犯，冷不丁對這種“長期瘋癲”還真放松了警惕。

假瘋子也得有真體力。韓子棟在不足六步寬的牢房里走八字步，一天上萬步，腳底生了厚繭，腰板卻硬朗。放風時更夸張，他圍著圍墻慢跑，一圈又一圈，仿佛無意識的囚鳥，卻在計算每塊磚的高度與死角。

1947年春天，沈醉到白公館“查崗”。他剛踏進放風壩，就看見一個“瘋老頭”在墻根小跑。沈醉是老特工，一秒就覺得不對勁，隨口問看守：這人哪來的？看守漫不經(jīng)心答：“山東瘋子，關(guān)了十幾年?！鄙蜃沓谅暎骸笆畮啄赀€跑得這么勻？留神，他不簡單?！币痪湓挶惆秧n子棟之前苦心經(jīng)營的外殼捅了洞。

那晚，韓子棟躺在潮濕地面上，心里直冒冷汗：再演下去就要完了。可轉(zhuǎn)機同樣來得突然。沈醉第二天奉命離渝，提審計劃被擱置，看守又恢復了散漫——“瘋子嘛，折騰不出花。”

機會出現(xiàn)于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買菜日。8月18日，守衛(wèi)盧照春帶韓子棟出門采買。麻將聲比警鈴更具誘惑，盧照春兩眼發(fā)光，拉韓子棟鉆進茶館。牌局開頭五分鐘，韓子棟借口“內(nèi)急”閃身。人影在巷口拐彎后狂奔，下坡道直通嘉陵江。他跳上一條木船，逃亡航程整整五天，終于進了晉綏解放區(qū)。

此后局勢翻天。1949年，沈醉在西南起義后被羈押改造；韓子棟則隨解放軍南下，被任命為華東某部人事副處長。曾經(jīng)兩個陣營里的刀兵相見，竟走向完全不同的軌道。

1960年代初，政治空氣緊張。有人翻舊賬，指韓子棟“來路不清”，甚至懷疑他是“沈醉有意放走的臥底”。消息傳進功德林監(jiān)區(qū)，沈醉當晚提筆寫證明，字字據(jù)實——“韓子棟未曾吐露任何情報，系真共產(chǎn)黨員?！边@份證明遞到相關(guān)部門，韓子棟隨即摘帽。

光陰掠過又二十年。1984年的那杯熱茶里沒有硝煙，只有歲月的沉香。韓子棟感嘆：“四七年那天，你一聲令下‘把他關(guān)起來’，我真想撲過去掐死你?！鄙蜃砗呛且恍Γ骸扒『谜f明我眼睛還沒糊?！眱扇硕贾溃绻敃r沈醉真的留下來細查，韓子棟大概率再也走不出白公館。

夜色降臨，客廳燈光越發(fā)柔和。韓子棟起身道別時，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立場不同可以爭命，國家需要時卻得并肩。你我都沒虧欠革命?！鄙蜃沓聊季?，只是重重地點頭。

1992年，貴陽醫(yī)院傳來噩耗，韓子棟病逝。遠在北京的沈醉聽聞消息，把電話聽筒放下后，獨自在窗前站了很久。友誼來得曲折，卻真切存在。一生風雨，終成一句：渡過刀鋒，才懂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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