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十三歲，家里養(yǎng)的兩只老母雞是我和弟弟盼望了一整個春天的希望。貧瘠的山村里，一只雞就意味著可以多賣幾個蛋換點油鹽錢，更別說是兩只了。

那天傍晚，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忽然聽到雞棚那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我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翻過我家的院墻，懷里還緊緊抱著兩個黑乎乎的東西。那人身形瘦小，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衣裳，不是別人，正是隔壁的王大娘家的小子——王二狗。

"我家的雞！他偷了我家的雞！"我大叫一聲，扔下斧頭就要沖出去，卻被剛從堂屋里跑出來的母親一把拽住。

"別追了！"母親的聲音低沉而堅決。她的手緊緊攥著我的胳膊，眼神里卻沒有我想象中的憤怒，反而充滿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情緒。

"可是娘，那是王二狗偷了咱家的雞啊！"我急得直跺腳，心里的怒火燒得發(fā)慌。那兩只雞可是我每天早起喂食、打掃雞棚換來的寶貝啊。

母親卻搖搖頭，拉著我回到屋里，輕聲說："有些事，不是你現(xiàn)在能明白的..."

坐在昏暗的油燈下，母親的臉龐被映照得忽明忽暗。我仍然氣呼呼地坐在凳子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那兩只雞，可是我從小雞仔一手養(yǎng)大的，眼看著就要下蛋了，卻被鄰居家的二狗偷走了。

"娘，為什么不讓我去追？那是咱家的雞??！"我咬著嘴唇，眼眶發(fā)熱。

母親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針線活，望向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孩子，你還記得去年冬天，咱家那場大病嗎？"

我點點頭。去年冬天，我發(fā)了高燒，整整躺了七天七夜。那時候，家里連買藥的錢都沒有，是鄰居們七拼八湊地幫忙，我才熬過了那個寒冬。

"你知道是誰半夜三更跑到鎮(zhèn)上，給你找來的藥嗎？"母親輕聲問道。

我愣住了。那時候我燒得迷迷糊糊，只記得母親整日整夜地守在我床前，喂我喝藥。

"是王大娘家的二狗。"母親的聲音帶著某種讓我不解的柔軟，"那天晚上，雪下得那么大，山路又滑，二狗一個人走了四個多小時的山路，才把藥從鎮(zhèn)上背回來?；貋頃r，他的褲腿都凍硬了..."

我張大了嘴，難以置信。那個整天嬉皮笑臉、在村里沒少惹禍的王二狗，居然會為了我的病，冒著風(fēng)雪走夜路去鎮(zhèn)上？

"還有啊，"母親繼續(xù)說道，"你可能不知道，王大娘家的情況有多難。自打二狗他爹去年摔斷了腿后，家里就沒了頂梁柱。王大娘一個人拉扯三個小的，最小的那個才五歲，聽說已經(jīng)三天沒吃一口熱乎飯了。"

窗外，一陣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我的心也跟著搖晃起來。

"娘，那...我們家也不富裕啊。"我小聲嘀咕著，但心里的火氣已經(jīng)消了大半。

母親撫摸著我的頭發(fā)，眼中泛起一絲溫柔的笑意。"傻孩子，人活一輩子，總有顧不上的時候。咱們雖然窮，但還有口飯吃，不至于挨餓。二狗雖然做錯了事，但他也是被逼無奈。"

我低下頭，想起了二狗那瘦小的身影。他比我大兩歲，卻總是穿著不合身的衣服，夏天光著腳丫跑來跑去。每次看到我和弟弟在吃東西，他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卻從不開口討要。

"那...娘，我們就這么算了嗎？"我問道，心里已經(jīng)沒了最初的憤怒，只剩下一絲困惑。

母親站起身，從廚房的角落里拿出一個布袋，里面裝著我們僅剩的小半袋米。她往里面又加了幾個土豆和幾根紅蘿卜。

"拿著這個，去王大娘家走一趟。"母親把布袋遞給我，"就說是我讓你送去的，家里米多了點，分給他們嘗嘗。千萬別提雞的事，明白嗎？"

望著母親堅定而慈愛的眼神，我接過布袋，點了點頭。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卻又說不清楚。只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正在悄悄地生長。

當(dāng)我提著布袋來到王大娘家的矮屋前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透過破舊的窗戶，我看到王大娘正在灶臺前忙碌，鍋里正煮著什么，香味飄了出來。想必就是我家的那兩只雞了。

屋里，三個孩子圍坐在一張矮桌旁，眼巴巴地望著鍋臺。最小的那個女娃娃，臉蛋瘦得只剩下兩只大眼睛，正咽著口水。二狗坐在角落里，低著頭，手指不停地搓著衣角，似乎正在經(jīng)歷某種內(nèi)心掙扎。

我站在門口，突然不知該如何開口。

就在這時，二狗抬起頭，看見了我。他的臉?biāo)⒌匾幌伦兊脩K白，慌忙站起來，眼神中滿是驚慌和羞愧。

"大娘，我...我娘讓我送點米和菜來。"我強壓下心中的復(fù)雜情緒，把布袋遞了過去，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王大娘愣住了，接過布袋，打開一看，眼淚瞬間涌了出來。"這...這怎么好意思呢？你們家也不富裕啊..."

"沒事，我娘說家里的米吃不完，讓送來給您嘗嘗。"我按照母親的囑咐說道，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灶臺上的鍋。

二狗似乎察覺到了什么，臉上的表情更加痛苦。他猛地站起身，沖出了屋子。我猶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在屋后的小坡上，二狗蹲在地上，肩膀微微顫抖。當(dāng)他聽見我的腳步聲，立刻抬起頭，眼中滿是淚水和惶恐。

"對...對不起，我..."他哽咽著，話都說不完整。

我深吸一口氣，想起母親的話，鬼使神差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沒事，我...我們家還有呢。"

二狗的眼淚奪眶而出，他猛地抹了一把臉，聲音顫抖："明年...明年我一定還你兩只更好的雞。我爹的腿快好了，到時候就能下地干活了..."

我點點頭，心里忽然輕松了許多。月光下，二狗的臉龐似乎不再那么陌生，我甚至能在他身上看到幾分與自己相似的影子。

回家的路上，皎潔的月光灑在田間小路上，照亮了我的腳步。我突然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在這個貧瘠的山村里，人與人之間的那點溫情，比什么都珍貴。

第二年春天，當(dāng)我家的院子里又熱鬧起來時，二狗真的帶來了兩只健壯的小母雞，還有他親手編的一個新雞籠。而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用母親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理解了貧窮之下的無奈，也領(lǐng)悟了寬容背后的大愛。

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多年，但每當(dāng)我想起那個夏日的黃昏，母親拉住我的手，輕聲說"別追了"時的神情，我的心中依然會涌起一股暖流。生活的智慧，往往不是在書本上學(xué)來的，而是在這樣的時刻，悄悄地烙印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