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七日凌晨兩點，你們真要把我趕出去？行行好，別放我?！标幇道畏坷?，一句軟綿綿的哀求讓夜班獄警騰地一下坐直身子。對方不是旁人，正是幾天前被萬縣特務一網(wǎng)打盡的“嫌犯”——羅南輝?？此魄优车恼埱?，卻暗藏鋒芒。

羅南輝1908年生于成都東門外的小巷，家里連像樣的桌椅都沒有。十二歲那年，他給水煙鋪跑堂，每日和火煙灰打交道，手背常年被燙得脫皮。長時間的底層生活，讓他明白“窮”不是個人問題，而是社會出了毛病。有意思的是，那段經(jīng)歷也練就了他敏銳的洞察力，一抬眼便能分辨顧客是闊佬還是苦力。

1926年春，川軍在成都招兵。少年羅南輝揣著混口飯吃的心思去了，提槍不過一年，就憑膽大心細混到排長。再兩年，他升營長。川軍內(nèi)部舊習嚴重，軍官們經(jīng)常擺鴻門宴、賭生死局，羅南輝夜里守營房，聽得士兵扒在被窩里議論糧餉都要咬牙。就在那時，他接觸到了共產(chǎn)主義宣傳冊。1928年初，他暗暗在軍中組織讀書會，同年秋正式加入黨組織。

形勢愈緊，川東地下黨急需得力干將。1931年初，中共川東特委決定將羅南輝調(diào)往萬縣，任特委軍委書記。臨行前，上級只交代一句：“這里是名單，萬縣十幾個同志的命，就系在你手上?！苯宇^暗號也簡單：“有老家的紅茶嗎？”對方若回“我老家昆明”，便算聯(lián)絡成功。

六月下旬，他乘江船抵達萬縣。剛踏上石板碼頭，一股潮濕熱氣撲面而來。他背著行囊，沒有停留，直奔城南陳記茶館。茶館門楣不大，兩盞油燈搖晃，喝茶的人卻出奇地安靜。羅南輝注意到，幾個“客人”不時用眼角偷瞄柜臺——細節(jié)不對，但局外人往往分辨不出。

他還是走到柜臺前：“伙計，有老家的紅茶嗎？”話音未落，“伙計”掏槍上膛，四周“客人”凳子一扔一擁而上。羅南輝心里快速掠過三個念頭：聯(lián)絡點暴露；自己身份沒人見過；暗號是敵人唯一線索。于是，他立刻裝慫，大叫：“唉喲，你們抓錯人了！”

看守所的日子并不好過。特務知道自己捉到大魚，輪番訊問：“老實交代，你是不是羅南輝？”他叫苦連天：“冤哪，我是個送信的！”第一次搜身沒發(fā)現(xiàn)東西，特務懷疑卻又沒證據(jù)。羅南輝暗地里慶幸，真正的任命書被他系在內(nèi)衣暗袋，落網(wǎng)前就撕成碎片沖進茶館水缸了。

第二次審訊，他故意讓獄卒在鞋筒里搜出一封“求見推遲”的信，這封信確實出自他手，但內(nèi)容模糊，只寫著“今日碰面取消——羅南輝”。敵人愣?。盒爬锸鹈_南輝，可眼前這人卻說自己不認識羅南輝。“那封信是雇主讓我?guī)У?！”他裝作恐懼，嗓子尖得像劃破布。

對方不敢貿(mào)然動用重刑，因為他們急需確鑿情報。于是，每天三頓稀飯、兩遍盤問成了例行公事。羅南輝一見刑具就嚎啕：“長官，別打！要錢我沒有，要命一條！”軟骨頭的戲碼逼得拷打手都無法下狠手。不得不說，敵人想過“詐自首”之計，可他演得太像，連隔壁牢房的犯人都笑他膽小。越是這樣，越讓審訊組分不清真假。

獄卒一連五天沒得到口供，意見大歸一：這人留著也是浪費口糧。六月二十七日深夜，牢門咣當一聲打開，值班隊長用槍托敲欄：“喂，放你走，滾！”他卻跪下以哀求的語氣說那句后來傳開的名言：“長官，行行好，別放我，我外頭沒飯吃?！睂Ψ胶傻囟⒘俗阕阋环昼姡娝耘f滿臉惶恐，轉(zhuǎn)身嘟囔一句臟話，把人一腳踹出門。

剛離看守所三十米，羅南輝撒開腿往小巷深處狂奔。巷子盡頭是一戶屠戶的后院，他趁夜色翻墻，從豬圈下掏出事先埋好的單衣與診所制服。兩個小時后，萬縣城外出現(xiàn)一個挑醫(yī)藥箱的“游醫(yī)”，腳步匆匆，朝嘉陵江碼頭而去。

七月初，他已回到重慶北碚山間的秘密據(jù)點。特委開會，常委問他：“危險嗎？”羅南輝淡淡回了一句：“比喝生水燙喉嚨多半分勁?！币痪淇此仆嫘Φ脑?，其實提醒同僚：敵人有漏洞可鉆，但暗線必須改碼。隨后，川東特委對所有交通站進行了洗牌，舊暗號全部廢止，新暗號用民謠起首，且“一次一用”。

羅南輝沒有停下來。八月，他受命組建四川省委鋤奸小組，任務明確——肅清潛伏在川內(nèi)的叛徒和特務。他帶著三人小隊，沿嘉陵江北上南下，每到一處，先走茶館、再訪米鋪、最后查口岸船行。行事講究快、準、穩(wěn)：遇到疑似叛徒，先暗中核實三條線索——財產(chǎn)突增、行蹤異常、接觸對象，可疑即匯總證據(jù)，請示后執(zhí)行。那一年里，他處決了七名確鑿叛徒，救出十多名受監(jiān)視的地下黨員，為隨后川陜蘇區(qū)西路游擊提供了寶貴空隙。

值得一提的是，他從無夸功自耀。有人打趣：“羅組長，這么干容易得罪人?！彼换匾痪洌骸霸趹?zhàn)場上，子彈不問你怕不怕得罪誰?！痹掚m簡單，卻道盡彼時地下工作者身處縫隙的兇險與決絕。

至1935年紅軍長征過岷山時，川東地下黨再次被追捕。按理說，羅南輝有機會跟部隊會合，但他主動請纓留守，掩護向北轉(zhuǎn)移的電臺。省港澳聯(lián)絡站后來回憶：“羅南輝沒跟我們走，他說，‘留一盞燈在后方，總有人得點著。’”正是這盞“燈”，保證了川康地區(qū)情報不斷線。

回到1931年那場“別放我”的鬧劇，它并非簡單奇招，而是斗智斗勇的縮影。敵人習慣以威逼利誘求快，他反其道而行——拖延、示弱、制造模糊身份。特務依賴檔案和口供，一旦無法相互印證，就陷入被動。羅南輝的“軟”是策略，更是對敵手心理的精準拿捏。

試想一下，如果當年他慌不擇路，硬撐到底，很可能沒熬過鐵棍酷刑；若是立刻翻墻逃跑，也難保日后身份不被指認。選擇“求不放”，看似荒誕，卻把主動權握在自己手里——留在牢里耗時間，敵人焦躁；一旦釋放，獄警反成了“無故驅(qū)趕平民”的證人。邏輯嚴絲合縫，令人嘆服。

歷史資料顯示，羅南輝于1943年底因病離世，年僅35歲。他的一生短促卻極致緊湊，從營長到書記，從囚犯到鋤奸組長，用行動闡釋了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今天重讀那句“行行好，別放我”，會發(fā)現(xiàn)，它含著煙火氣，也帶著鋒利——敵人聽來是乞憐，自己心里卻在籌謀下一盤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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