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歷史上，有這么一位奇人。他16歲的時候，親眼目睹了南宋王朝在崖山的悲壯落幕；熬過了整個元朝，活到116歲高齡時，又親眼看見了明太祖朱元璋的大軍橫掃蒙古人的老家。

他的一生，就像一個活著的歷史坐標(biāo)，跨越了宋、元、明三個時代。這個人，就是來自昆山的周壽誼。

崖山絕唱

大約在公元1264年，也就是南宋景定五年，周壽誼出生在江南水鄉(xiāng)昆山。

那時候的南宋，早已沒有了“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的閑情逸致，北方的蒙古鐵騎正以前所未有的攻勢，一步步蠶食著漢人的最后一片江山。

在周壽誼的記憶里，童年的天空或許總是灰蒙蒙的。

他12歲那年，也就是1276年，蒙古大軍攻破了南宋都城臨安（今天的杭州），小皇帝被俘北上。

一個王朝的心臟就這么停止了跳動。雖然陸秀夫、文天祥等人還在南方擁立幼主，繼續(xù)著絕望的抵抗，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戰(zhàn)亂帶來的恐慌和流離失所的痛苦。

茶館里人們的交談聲越來越短，街坊鄰居的臉上寫滿了不安。

三年后，也就是1279年，改變周壽誼一生的時刻到來了。這一年，他16歲，正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年紀(jì)。

在廣東新會的崖山，南宋最后的十萬軍民與蒙元軍隊展開了殊死決戰(zhàn)。我們都知道結(jié)局，宋軍全軍覆沒，丞相陸秀夫背著年僅8歲的小皇帝趙昺，毅然跳海殉國。

那一天，崖山海域浮尸十萬，一個延續(xù)了三百多年的漢人王朝，就此畫上了血色的句號。

元朝治下的“四等人”

南宋滅亡后，周壽誼和千千萬萬的漢人一樣，從“國民”變成了“順民”。統(tǒng)治他們的是來自草原的蒙古人，建立的朝代叫“大元”。

在元朝，社會等級森嚴(yán)，蒙古人是第一等，色目人（來自中西亞的各族人）是第二等，北方的漢人是第三等，而周壽誼他們這些南宋遺民，則被稱為“南人”，是最低的第四等。

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下，周壽誼的人生進(jìn)入了一段漫長而壓抑的時期。他不再是天朝子民，而是被征服者。

他收起了少年時代的所有夢想和銳氣，像一棵沉默的野草，在時代的夾縫里默默生長。我們不知道他以何為生，或許是耕田，或許是做了點小生意，總之，他過著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平民生活。

他娶妻、生子，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又看著孩子們的孩子出生。時間就像昆山門前靜靜流淌的河水，一年又一年地沖刷著他的生命。

元朝的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從忽必烈到元順帝，十幾個皇帝走馬燈似的登場又謝幕。

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蒙古貴族，也逐漸沉溺于享樂，失去了祖輩們的驍勇。

對于周壽誼來說，這一百年，是孤獨的。

他身邊的同齡人，那些同樣見證過南宋滅亡的老伙計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人世。

他成了村里最老的人，再往后，成了縣里、乃至整個江南最老的人。他腦海里還存著南宋的衣冠、臨安的繁華，可周圍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這種漫長的孤獨，或許比亡國本身更令人煎熬。

百歲老人見龍興

時間來到14世紀(jì)中葉，周壽誼已經(jīng)是一個百歲老人了。

他熬死了元朝的好幾代皇帝，也終于熬到了這個龐大帝國走向衰敗的時刻。

元朝末年，朝政腐敗，天災(zāi)人禍不斷，各地農(nóng)民起義風(fēng)起云涌，其中聲勢最浩大的，就是紅巾軍。

一開始，對于這位見慣了世事變遷的百歲老人來說，這些打著各種旗號的起義軍，或許和歷史上的無數(shù)次動亂沒什么兩樣。

他只是一個旁觀者，冷眼看著這個曾經(jīng)滅亡他祖國的王朝，如今也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然而，在這些起義軍中，一個叫朱元璋的年輕人，逐漸脫穎而出。這個出身于濠州（今安徽鳳陽）的貧苦農(nóng)民，從一個差點餓死的和尚，一步步成長為一支強(qiáng)大軍隊的統(tǒng)帥。

他打敗了陳友諒，消滅了張士誠，逐漸統(tǒng)一了南方。

當(dāng)朱元璋的軍隊席卷江南時，周壽誼已經(jīng)超過了100歲。他作為一個漢人，看著另一支漢人的軍隊正在崛起，并且勢不可擋，內(nèi)心的感受一定無比復(fù)雜。

他曾是亡國奴，忍辱負(fù)重地活了近一個世紀(jì)，現(xiàn)在，他似乎看到了希望。

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應(yīng)天府（今南京）登基稱帝，國號大明。隨后，他派遣大將徐達(dá)、常遇春率領(lǐng)25萬大軍北伐，目標(biāo)直指元朝的都城，大都（今北京）。

這一次，歷史仿佛掉了個個兒。

八十多年前，是蒙古鐵騎南下，如今，是漢家兒郎北上。北伐軍勢如破竹，元順帝倉皇逃往漠北，元朝在中原的統(tǒng)治宣告結(jié)束。

這一年，周壽誼104歲。他沒能活到看見南宋光復(fù)的那一天，卻活到了看見一個新的漢人王朝建立的時刻。

洪武召見

明朝建立后，朱元璋為了彰顯新朝氣象，提倡尊老敬賢。很快，周壽誼這位活了三個朝代的“人瑞”，就進(jìn)入了這位開國皇帝的視野。

根據(jù)《元明事類鈔》、《蓬窗日錄》等文獻(xiàn)的記載，洪武六年（1373年），已經(jīng)110歲的周壽誼，被地方官推舉為“鄉(xiāng)飲賓”，參加官方舉辦的敬老宴會。

這可不是簡單的吃頓飯。這場宴會的主角，一個是開創(chuàng)了新王朝的雄主朱元璋（或其代表），另一個則是見證了舊王朝覆滅的活化石周壽誼。

關(guān)于這次會面，后世流傳著一個非常生動的傳說，說朱元璋饒有興致地問周壽誼：“聽說你老家昆山的‘昆腔’很好聽，你給咱唱兩句？”。

根據(jù)近現(xiàn)代學(xué)者劉有恒先生在《崑曲史料與聲腔格律考略》一書中的考證，明朝早期的文獻(xiàn)，包括最早記載周壽誼事跡的官方記錄，都只提到了他因高壽被表彰，而絲毫沒有提及朱元璋問他昆腔的事情。

朱元璋召見周壽誼，更像是一種政治姿態(tài)，向天下宣告：前朝的遺民，只要順從大明，不僅能安享天年，還能得到朝廷的尊重。

無憾離去，看盡天下分與合

得到皇帝的嘉獎后，周壽誼的人生也即將走到終點。但他還多活了好幾年，看到了更多讓他欣慰的景象。

從1368年到他去世的1380年，明朝大軍發(fā)動了多次大規(guī)模的北伐戰(zhàn)爭。徐達(dá)、李文忠等名將率領(lǐng)軍隊深入草原，幾度攻克蒙古人的故都和林，也就是蒙古帝國的龍興之地。

當(dāng)年滅亡南宋的那個強(qiáng)大帝國，如今被新的漢人王朝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只能在漠北茍延殘喘。

對于周壽誼這位老人來說，這些來自北方的捷報，或許是他晚年最好的慰藉。16歲時，他看到的是國破家亡，山河破碎；116歲時，他看到的卻是故國光復(fù)，強(qiáng)敵被逐。

他用自己超長的生命，完整地看完了這場長達(dá)一個世紀(jì)的“復(fù)仇記”。

大約在明朝洪武十三年（1380年），周壽誼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享年116歲 。地方志記載他“卒于鄉(xiāng)飲后五年”，也就是說，他在享受了人生最高光的時刻后，又平靜地生活了五年才離去。

他的一生，真的可以說是 “無憾” 了。

他沒有像文天祥那樣名垂青史，也沒有像陸秀夫那樣壯烈殉國。他只是一個選擇活下去的普通人。

然而，正是因為他活得足夠久，他看到了那些英雄們沒能看到的一幕：山河重整，日月再明。

他以一介草民的身份，見證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全部過程，親身驗證了華夏文明強(qiáng)大的韌性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