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怎么樣？離婚嗎？”

1997年的暴雨夜，張浩通紅的眼睛盯著李雪，將她那句未說完的話狠狠砸回來?？蛷d燈光昏暗，映著兩人扭曲的臉——為了那筆準備換房的積蓄，他們從爭執(zhí)吵到?jīng)Q裂。

“對！離婚！”李雪吼出這三個字時，淚水混著雨水砸在窗玻璃上。她看著丈夫摔門而去的背影，以為這只是夫妻間最兇的一次冷戰(zhàn)，卻沒料到，命運的門從此在她身后重重關(guān)上。

憤怒沖昏了頭腦，她收拾行李留下字條“我走了，等你冷靜”，便沖進雨幕。住進小旅館的三天里，她關(guān)著手機等道歉，等來的卻是空空如也的通訊錄。倔強讓她賭上一口氣，揣著僅有的錢南下打工，發(fā)誓混出樣子再回家。

現(xiàn)實很快給了她耳光。高中學(xué)歷的她在工廠間輾轉(zhuǎn)，最終在膠水味刺鼻的作坊里粘包裝盒，計件工資剛夠換最便宜的床位。十幾個女人擠在一間房里，深夜聽著鼾聲，她攥著兒子小遠的舊照片流淚，卻始終不肯低頭。

同鄉(xiāng)偶爾傳來張浩的模糊消息，說他辭了工作，過得不好。她想聯(lián)系，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又放下——她等著他先服軟。這一等，就是十年。

2007年深秋，母親病危的消息將她拽回故鄉(xiāng)。醫(yī)院里，瘦骨嶙峋的母親攥著她的手哭：“苦了你，也苦了他……”話沒說完就哽咽。李雪心頭一沉，出院后直奔那個十年未踏的小區(qū)。

防盜門上的福字褪成灰白，她按響門鈴，開門的卻是個陌生中年女人?！罢覐埡?？”女人打量她的目光帶著探究，“你是李雪吧？進來吧?！?/p>

客廳陳設(shè)陌生又熟悉，直到她看見電視機旁的黑白遺像——張浩穿著藍色襯衫，笑容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李雪雙腿一軟，癱坐在地?！翱彀四炅?，工傷事故?！迸诉f來溫水，“我是他姐張萍?！?/p>

張萍的話像冰錐扎進她心里：張浩當(dāng)年沒投那個項目，王哥果然賠了錢。他找了她三年，按打聽來的地址匯錢，卻全被退回。后來他調(diào)去工廠維修部，檢修設(shè)備時從高處摔下，沒救過來。

“小遠呢？”李雪顫抖著問。張萍嘆氣：“他爸走時剛十六，拿著撫恤金輟學(xué)了，現(xiàn)在在汽修廠當(dāng)學(xué)徒，不?；貋怼！痹捯魟偮洌T口傳來鑰匙轉(zhuǎn)動聲。

一個穿工裝的高瘦青年走進來，眉眼像極了張浩，只是眼神冷得像冰。他看到地上的李雪，皺眉問張萍：“姑，她是誰？”

“小遠，這是你媽！”

青年嗤笑一聲，轉(zhuǎn)身要走?！拔覌屧缢懒?。”

“小遠！”李雪撲過去想抓他的手，被他猛地甩開?！笆昵澳闳ツ牧耍课野痔舍t(yī)院的時候你在哪？我交不起學(xué)費吃泡面的時候你在哪？”他紅著眼吼，“現(xiàn)在回來裝什么媽媽！”

李雪的辯解被他的質(zhì)問堵在喉嚨里。張萍把一個銹跡斑斑的鐵皮盒塞給她：“這是小浩的遺物，你自己看?！?/p>

盒子里，泛黃的匯款單上全是她的名字，一家三口的合影邊角磨卷，最下面是本日記。張浩的字跡從潦草到無力：“雪，項目沒投，我錯了”“小遠問媽媽在哪，我不知道怎么說”“今天檢修差點摔下來，要是你在肯定罵我”……

最后一頁停在他出事前：“雪，對不起，我愛你。要是你回來，好好照顧小遠?！崩钛┍е沼浛薜交柝?，她終于知道，自己賭的那口氣，賭掉了丈夫的等待，也賭掉了兒子的童年。

她在醫(yī)院附近租了間小屋，白天打零工，晚上偷偷去汽修廠看小遠。他蹲在車底修車，油污沾滿雙手，和工友說笑時嘴角也掛著疏離。有次暴雨，她看見小遠沒帶傘，冒雨跑向公交站，她追上去遞傘，被他一把推開，傘骨斷在雨里。

張萍勸她：“孩子心里苦，慢慢來?！彼褟埡沏y行卡里的錢交給張萍，讓轉(zhuǎn)交給小遠，說是父親留的；她把打工攢的錢換成羽絨服和運動鞋，托張萍放在小遠房間，卻總被原封不動地扔出來。

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寒冬。小遠在汽修廠被鐵板砸傷腿，張萍急得團團轉(zhuǎn)。李雪守在醫(yī)院，給他擦身、喂飯，整夜握著他打石膏的腿取暖。小遠起初閉著眼不理她，直到某天半夜，他迷迷糊糊喊“媽”，醒來看到她布滿血絲的眼睛，別過頭沉默了。

出院那天，李雪燉了排骨湯接他。走到樓下，小遠忽然說：“我爸以前也總燉這個?！彼难蹨I瞬間落下，他沒回頭，卻放慢了腳步。

開春時，小遠生日。李雪買了蛋糕，在他家樓下等到深夜。他回來時，看到她凍得通紅的手捧著蛋糕，蛋糕上的“小遠生日快樂”歪歪扭扭。“我爸以前……會給我買巧克力味的?！彼吐曊f。

那天，小遠第一次讓她進了門。他翻出藏在抽屜里的舊相冊，指著一張李雪抱著他的照片：“這是你走之前拍的，我一直帶著?！闭掌吔潜荒﹃冒l(fā)亮，李雪才知道，他的恨里，藏著從未熄滅的思念。

她開始常去家里做飯，小遠雖話少，卻會主動幫她擇菜。有次她整理張浩的遺物，發(fā)現(xiàn)他當(dāng)年寫的離婚協(xié)議書，上面全是涂改的痕跡，最后一句是“我等她回來”。小遠站在門口看著，忽然說：“媽，我爸肯定不怪你?！?/p>

夏天的傍晚，母子倆坐在小區(qū)長椅上，像無數(shù)普通家庭那樣聊天。小遠說他想考成人高考，李雪立刻說：“媽供你！”他看著她，笑了，是這些年第一個真正的笑容。

李雪在附近開了家小雜貨店，每天等著小遠下班回來吃飯。她再也沒提過當(dāng)年的爭吵，只是把“珍惜”二字刻在心里。國慶那天，小遠給她買了條圍巾，“天冷了，別凍著”。她摸著圍巾上的絨毛，淚水落在上面，暖得發(fā)燙。

深秋的雨又落下來，李雪站在窗前，看著小遠撐傘回來的身影。他走進門，遞過一杯熱姜茶：“媽，別感冒了?！彼舆^杯子，暖意從手心傳到心底。

十年賭氣，她用余生來贖罪。她終于明白，婚姻里沒有輸贏，家人間不必逞強。那些錯過的時光無法重來，但只要守在身邊，用愛和耐心溫暖彼此，回家的路就永遠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