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初秋，延安清冷的夜風(fēng)穿過窯洞，一封加急電報遞到中央軍委參謀長葉劍英手中，字里行間只有寥寥幾句：母親病逝，途中客死。那一刻，他默然無語，在油燈下寫下“尸骨拋溝曾逆料，阿姆生我最艱難”兩行詩。此后整整三十六年，這份缺失的孝道始終壓在心頭。

新中國建立后，葉劍英職務(wù)愈發(fā)重要，外交、國防、科技樣樣離不開他。公務(wù)纏身，加之戰(zhàn)后百廢待興，他幾乎沒有脫身的機會回梅縣。1977年冬，他在廣州工作期間曾動過返鄉(xiāng)的念頭，卻被醫(yī)生勸止——動脈硬化剛轉(zhuǎn)危為安，長途車程不宜勞累。葉劍英點頭接受，轉(zhuǎn)而讓警衛(wèi)去水果批發(fā)市場挑了兩筐蘋果，囑咐“一顆別少，分給老家的老師和地委同志”。

日子到了1980年5月13日，這一次誰也攔不住他。83歲的葉劍英穿著淺色中山裝，扶著車門慢慢坐進一輛米黃色旅行車。離廣州城十幾公里后，他突然起身靠近車窗，目光被稻田里閃動的水光吸引，隨后又盯著遠方青山，自言自語：“這些樹，長勢不錯。”陪同的干部順勢匯報，三年前山坡剛完成人工補植，蓄水也夠發(fā)電。葉劍英微微頷首，神情放松，卻仍掩不住近鄉(xiāng)的忐忑。

車輛在下虎形村曬禾坪停下，敲鑼打鼓的場面沒有出現(xiàn)，只有口口相傳的驚喜：“葉帥回來了！”“委員長回來了！”人們拎著自家釀的客家黃酒，簇擁向前。葉劍英摘下草帽，舉過肩頭向四周揮了揮，笑紋爬滿眼角。對面坡上種滿沙田柚和蜜桔，村支書湊到耳邊匯報“一年能收入幾千塊”，葉劍英爽朗地答了一句：“賺到錢好，大家腰桿才硬?！?/p>

看過新修的水渠，他直奔舊居。土墻木梁的老屋仍在，屋里擺著父母遺照。他站在母親照片前足足五分鐘，沒說一句話，只抬手輕輕拂去鏡框上的灰塵。侄子建議把屋頂翻修成水泥瓦，被他擺手制止：“祖屋能遮風(fēng)就行，不必一樣樣換新?！?/p>

午飯照例“三菜一湯”。梅縣地委早想多備幾樣，好歹是元帥回鄉(xiāng)，可葉劍英見桌上超過配額的菜，當(dāng)場讓撤走，僅留梅菜扣肉、釀豆腐、炒番薯葉和丸子湯。眾人只得照辦。席間他夾起一塊釀豆腐，半開玩笑地說：“少油鹽，醫(yī)生不敢給我開葷?！币痪溆哪?，氣氛立刻輕松下來。

飯后，葉劍英提出上山祭母。村口土路不平，醫(yī)生擔(dān)憂他突發(fā)心絞痛，勸他改天再去。他用拐杖點了點地：“今天要去，遲了心里更不安?！鄙狡虏桓?，卻彎彎繞繞。來到墓前，映入眼簾的是半米高的小碑，簡單得不能再簡單。葉劍英行了一個軍禮，然后低頭默哀。片刻后，一位鄉(xiāng)賢試探地說：“葉帥，要不要把墓擴一擴？”葉劍英語氣平緩，卻不容置疑：“就保持現(xiàn)在這樣就好，簡單點好?！倍潭淌鍌€字，把心中樸素的孝道與革命家一以貫之的節(jié)儉刻在泥土間。

母親的音容在腦中翻涌。她教他識字、督促他撿柴、縫補衣衫，還曾對貧寒的家境咬牙道：“再難，也得讓阿偉讀書?！闭沁@份遠見與堅韌，把葉劍英推向更廣闊的天地。1915年后，他靠微薄家資自學(xué)，再到南洋謀生，對著碼頭汽笛與母親道別；1919年底學(xué)成歸來，母親第一句話竟是：“這回不走了吧？”可國家危亡，他還是走了。今天站在簡陋石碑前，他仿佛又聽到那聲哽咽的“阿偉，你路上小心”。

回村途中，葉劍英念叨父親的墳在橫山，更偏僻，路陡且窄。隨行人員以安全為由力勸。他想了想，改派長子代為祭掃，并在車?yán)飮诟溃骸皠e鋪張，帶束紙錢就夠?！痹捯魟偮?，天空飄下一陣細雨。旁人說這是老天有感，他擺擺手沒有作答。

第三天，他在地委招待所會見了烈士陳雨墉的遺孀房禮妹。老人眼神渾濁，卻執(zhí)意起身行禮。葉劍英趕忙去扶：“身體要緊，坐下說?！彪S即問起生活、問起孫輩，又問：“還有陳雨墉同志的照片嗎？”老人掏出一張發(fā)黃的單人像遞過去，淚珠滾落。葉劍英雙手接過，端詳良久，小心收入文件袋，隨即留下一封信和一百元現(xiàn)金，囑托工作人員送達：“也替我和孩子們問個好。”這筆錢在當(dāng)時不算多，卻寄托著他對戰(zhàn)友家庭的惦記。

短短幾日視察，他幾乎把梅縣走了個遍：煤礦、學(xué)校、農(nóng)貿(mào)市場、果園以及新建的水庫。遇到干部，他提出兩件事：一是山林護綠，二是石路改瀝青。有人提及資金困難，他指著公路邊的柚子樹：“好好經(jīng)營，果子能變錢?！闭Z氣沉穩(wěn)，沒有一句高調(diào)口號。

5月17日清晨，葉劍英乘同一輛旅行車離開下虎形村。村民自發(fā)站在路旁揮手，道別聲此起彼伏。車開出幾百米，他忽然回頭望了一眼，像要把最后的景象刻進記憶。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踏上家鄉(xiāng)土地。

1986年10月22日，葉劍英病逝于北京，享年八十九歲。故鄉(xiāng)人至今仍記得，他在母親墳前那句輕輕的“簡單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