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向以鮮

龔靜染新著《大明神木記》中的“神木”，并非傳說中的通天神樹，而是真實生長于大地之上的楠木，主要聳立于巴蜀之地。

《大明神木記》

龔靜染 著

火與風｜上海譯文出版社

唐宋以降，作為一種珍貴的家具及建筑材料，蜀中盛產(chǎn)的楠木，開始被人們廣泛關(guān)注。到了明清兩代，紋理精美到超乎想象的多年緩生常綠喬木楨楠，即民間所說的金絲楠，已經(jīng)成為皇家建筑（包括宮廷及陵墓）專用材質(zhì)。我在十多年前的《中國石刻藝術(shù)編年史》中，曾數(shù)次著錄與楠木相關(guān)的石刻史料，其中一件刻于大明永樂四年（1406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的《伐楠木運京記》印象深刻：1987年文物普查時發(fā)現(xiàn)于四川通江縣長勝、文勝兩鄉(xiāng)交界處，石碑尺寸270厘米見方，厚70厘米，隸書，全文87字，碑文記載了砍伐楠木運往北京的情況，這些楠木運至北京可能用于修建故宮：“永樂四年八月十三日，欽奉圣旨采辦木口。本縣原差總甲馬廷吏管領(lǐng)倉谷悍夫人等，前在白崖山場內(nèi)采辦堪中楠木十筏，致十二月拖曳直低（抵）肖口河下運赴重慶府，接運赴京交割。太歲次丙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記?！睆闹锌芍煞ラ臼且豁椘D苦的工作。經(jīng)過明代大量采伐，蜀中楠木，在較易接近的山地已經(jīng)很難找到像樣的原生樹木?；蛟S是一種巧合，龔靜染對于神木的敘述，其時間起點，恰恰也是在大明永樂年間。

合上龔靜染的《大明神木記》，仿佛還能聽見川南深山里的鷓鴣聲，清越而悠遠，穿越數(shù)百年時空，在書頁間回蕩。這不是一本尋常的歷史著作，而是一場充滿體溫與呼吸的田野調(diào)查，一次沿著時光溪流的溯源之旅。作者以“神木”為線索，編織出一張縱橫交錯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大明王朝的宮廷秘辛、西南邊地的族群命運，還有被歷史塵埃掩埋的普通人的悲歡。

倘若風物有其靈魂，那么神木山便是一位沉默的巨人?！洞竺魃衲居洝?，首先是一部以楠木為核心對象的風物志，娓娓道來之中，讓人們重新審視那些看似無言的山水林木，從中窺見神一般存在的楠木秘境，聽見神木的迷人呢喃。

明朝永樂年間，四川馬湖府特別是神木山地區(qū)，被一片原始森林覆蓋。在海拔1500米的群山之間，生長著樹齡動輒千年的金絲楠木。它們“枝擾云漢，根入地下不知幾百尺”，成為漫長時光孕育與雕琢的杰作。書中不僅描繪了楠木的物理形態(tài)，更賦予其一種近乎神性的光輝。永樂四年（1406年），工部尚書宋禮奏報，幾株巨木“不借人力，一夕出天谷達于江，蓋山川之靈相之”。這則被朝廷奉為“神跡”的事件，成為“神木山”得名的由來，也拉開了明清兩代長達數(shù)百年皇木采辦的序幕。

作者筆觸并未停留在傳奇表面，如同一位地質(zhì)勘探者和植物學(xué)家，深入探尋“靈相”背后的自然邏輯。首先考察了神木山，即四川沐川縣境內(nèi)的五指山（五子山）的丹霞地貌、溶洞陰河系統(tǒng)以及獨特的“華西雨屏”氣候。當?shù)乩先嗣枋龅摹颁鏊爆F(xiàn)象——特殊的“倒置地形”導(dǎo)致地下水突然噴涌，山溪瞬間暴漲旋即消退——為“神木自運”的神話提供了極富說服力的科學(xué)注腳：

南現(xiàn)河溝看上去幾乎是干涸的，溝中亂石累累，只有一股細水，時斷時續(xù)地流。江建元告訴我，別看現(xiàn)在沒有水，但一漲山溪水就大得不得了，常常是冒出一大股水，鋪天蓋地而來，但一兩天就消失了！這肯定是個奇特的現(xiàn)象，我很驚訝，想知道其中的原因。江建元說那是地下水的原因，當?shù)厝艘步小颁鏊?，猛漲起來，也不知道從哪里涌出來的，像打仗一樣，很快又流干了，速來速去，來去無蹤。

很顯然，不是神靈庇佑，而是自然力量在特定地理條件下的偶然爆發(fā)。這種將神話“還原”為自然現(xiàn)象的努力，非但沒有消解歷史的神秘感，反而增添了一種敬畏——是對自然偉力與造化神奇的敬畏。

風物的悲劇亦由此開始：楠木的優(yōu)良特性（堅硬、耐腐、芳香、唯美、神秘）使其成為宮殿棟梁的不二之選，卻也成了它們命運的詛咒。書中詳細記錄了采伐與運輸?shù)捏@人耗費：“楠木一株，長七丈，圍圓一丈二三尺者，用拽運夫五百名。”從深山巨壑到通江河岸，每一步都浸透著民夫的血汗。那些曾經(jīng)佇立千年的森林巨人，在“斧斤之聲，震動山谷”中倒下，成為紫禁城太和殿的一根梁、一道柱。楠木的苦難，回應(yīng)了莊子的寓言：即使生于深山密林中，只要存在著為人所用的價值，就逃不脫被砍伐的宿命。

過度的索取，必然帶來難以恢復(fù)的生態(tài)災(zāi)難。隨著巨木“浮大江，歷湖廣，抵直沽”，最終到達北京，川南的原始森林也隨之凋零。到了清初，四川巡撫張德地實地踏勘后，痛心疾首地向朝廷奏報，昔日楠木之鄉(xiāng)已“佳木凋落，棟梁之材絕為稀少”。一株楠木的成長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時間，而砍伐它只需片刻功夫，難怪詩圣當年會發(fā)出這樣的浩嘆：“虎倒龍顛委榛棘，淚痕血點垂胸臆”。《大明神木記》中的風物敘事，充滿了深沉的歷史悲憫與生態(tài)警示。

《大明神木記》還是一部耐人尋味的“木材政治”個性檔案。作者為我們翻開的“明朝采木賬本”觸目驚心。單次采辦耗銀可達三百多萬兩。這種不計成本的耗費，暴露了明王朝為了維持其象征體系（如宏偉的宮殿）所付出的巨大代價，也折射出王朝治理中的深層次危機——官僚系統(tǒng)的腐敗、財政管理的混亂與民生的極度凋敝。趙文華等官員采木貪腐的案例，只是冰山一角。當建造宮殿的木材需要舉國之力，甚至成為壓垮地方的最后一根稻草時，遼闊大明的根基的松動以至于崩潰，已然不可避免。

《大明神木記》的動人之處，還在于其超越單純的史實考證，以一種充滿人文關(guān)懷的筆調(diào)，讓讀者可以真切觸及歷史的質(zhì)感。這些充滿人味兒的場景與碎片，讓塵封的歷史瞬間變得鮮活、可感。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說：“真實的歷史何嘗又不是一種毛茸茸的狀態(tài)？”正是這種對“毛茸茸”的歷史細節(jié)的執(zhí)著，使得《大明神木記》不再是關(guān)于帝王將相的宏大敘事，而是關(guān)于環(huán)境、關(guān)于族群、關(guān)于每一個被時代洪流裹挾的個體的深沉吟詠。

歷史不只是朝堂上的奏對和疆場上的廝殺，也是一根楠木的旅程，從川南的深山里，經(jīng)過無數(shù)人的手，翻越崇山，跨越巨河，最終托起一座宮殿的飛檐。而在這一過程中，自然在嘆息，邊地在震蕩，無數(shù)命運被改寫?！洞竺魃衲居洝穯⑹疚覀儯涸诿恳粋€歷史命題背后，都值得、都需要我們俯下身來，去傾聽那些來自山川、來自民間、來自歷史深處的喧嘩與騷動，去傾聽神木與帝國、邊地與人的命運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