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冬。

冷冽的寒風裹著碎雪，打在紅星紡織廠家屬院的紅磚墻上，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我叫趙國棟，二十二歲，是廠里的一名普通機修工，雙手常年沾著機油，掌心的繭子厚得能磨破砂紙。

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

我要娶的，是紡織廠廠長張富貴的獨生女，張雅芝。

一個在廠區(qū)里無人不曉的“癡兒”。

院子里的鞭炮噼里啪啦響個不停，紅紙碎屑響個不停，紅紙碎屑落了一地，混著雪水，踩上去黏糊糊的。屋里擠滿了道賀的人，工友、鄰居，還有廠子里的領(lǐng)導(dǎo)，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可那笑里的意味，我比誰都清楚——有看熱鬧的，有惋惜的，還有幾分等著看我笑話的。

我爹娘站在門口迎客，腰彎得快貼到地上，對著每個來客都點頭哈腰，額頭上的汗混著雪水往下淌，也顧不上擦。

我心里像壓了塊凍石頭，又沉又冷。

手里的搪瓷酒杯晃了晃，酒灑出來，燙在虎口上，我卻沒覺出疼。岳父張富貴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五十多歲，穿著筆挺的藍色干部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眼神銳利得像廠里的鋼針。

他當著眾人的面說：“國棟是個好后生，踏實肯干，以后雅芝就交給你了，好好待她?！?/p>

這話聽著溫和，可那拍在我肩上的力道，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像一種承諾，更像一種枷鎖。

周圍立刻響起一片附和聲。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國棟這是走了大運，以后前途無量啊！”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

郎才女貌？

我低頭瞅瞅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袖口還打了塊補丁的工裝，再扭頭看向里屋的新娘。

張雅芝正坐在炕沿上，穿著一身簇新的紅嫁衣，襯得她臉色愈發(fā)蒼白。頭發(fā)被梳成兩條麻花辮，辮梢系著紅頭繩，可那雙眼睛，卻呆呆的，像蒙了層灰霧。她正自顧自地把玩著炕頭的喜字，時不時還嘿嘿傻笑兩聲，嘴角沾了點心渣，也渾然不覺。

那些落在我背上的目光，像針一樣扎人。

我知道他們背后會怎么說——一個好好的小伙子，為了能擺脫機修工的苦差事，為了往上爬，竟娶了個“癡兒”，真是沒骨氣。

我仰頭干了杯里的白酒，辛辣的酒液嗆得我喉嚨發(fā)疼，眼淚差點涌上來。

敬到車間主任那一桌時，他正跟幾個班組長劃拳，滿臉油光?？匆娢?，他瞇著眼，故意把嗓門提得很高：“國棟啊，可算熬出頭了！以后就是廠長的女婿了，可得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咱們車間！”

那語氣里的調(diào)侃，像耳光一樣抽在我臉上。

我攥緊了酒杯，指節(jié)泛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半年前，廠里有個去省機械廠進修的名額，學(xué)成回來就能轉(zhuǎn)成技術(shù)干部，不用再天天跟油污和零件打交道。我技術(shù)過硬，理論考核也是第一，全車間的人都覺得這名額非我莫屬。

可最后，名額卻給了車間主任那連簡單機械故障都排查不明白的小舅子。

我去找主任理論，他蹺著二郎腿，嗑著瓜子，慢悠悠地說：“國棟啊，這年頭，光有技術(shù)沒用。你瞅瞅你家啥底子？跟人家比得了嗎？”

我爹是鄉(xiāng)下的菜農(nóng)，我娘是家屬院的臨時工，家里沒一點門路。

“所以啊，”他吐了口瓜子皮，正好落在我腳邊，“這事，你就認命吧?！?/p>

那天，我從主任辦公室出來，天陰沉沉的，沒一會兒就飄起了雪花，冰冷的雪片落在臉上，涼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