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年間，伊遜河畔，一個棋盤靜靜地躺在松樹下。

十五天前，這里曾上演一場棋藝的較量，而十五天后，當(dāng)康熙再次經(jīng)過，卻只看到一個已然僵硬的身影，跪守在棋局前。

他是一位無名侍衛(wèi)，也是一位“棋癡”，更是一位被皇權(quán)體制無情碾壓的犧牲者。

康熙望著那具尸體，久久無語，一句話道盡了天子羞愧和悲憫的悔意。

康熙說了什么？侍衛(wèi)又為何會死？

那年初秋，木蘭圍場已漸泛黃，草浪輕卷，獵鷹盤旋。

北方干旱連年，民間餓殍遍野，朝中奏折密密麻麻疊了一案又一案，盡是災(zāi)情怨語。

熙雖身居九五之尊，內(nèi)心卻如懸炭，坐立難安。

早朝之上，他批奏如飛，命戶部放糧、刑部嚴(yán)懲貪官、禮部祭天求雨，但終究只是“治標(biāo)”，不能“治本”。

在那個神權(quán)尚未完全褪去的時代，帝王雖自詡?cè)碎g之主，卻仍寄希望于天命的垂憐。

他想到了祖訓(xùn)，也想到了草原，那是一片與皇室血脈相連的土地，是他們從馬背上打下江山的原點(diǎn)，是清廷的圖騰所在。

于是，康熙決定啟程，前往木蘭圍場狩獵，以祖先之威為民請命，也為自己尋一個“宣泄之口”。

到了木蘭圍場，空氣清冽，遠(yuǎn)山如黛，天高草闊，仿佛一下子把紫禁城的沉悶一掃而空。

康熙騎馬如風(fēng)，揮弓如電，連日追逐猛獸，興致盎然，眾臣子紛紛高呼“圣體康健”“天佑大清”，場面極是熱烈。

但熱烈過后，總歸有沉寂。

第四日，夕陽染紅了伊遜河畔，獵隊收弓，營地扎下。

康熙下馬，坐在河邊大石上，良久不語。

他曾是少年英雄，年幼登基，十六歲擒鰲拜，十九歲御駕親征，如今鬢角已霜，弓臂微顫，不由得生出幾分遲暮之感。

他越是強(qiáng)大，越覺得孤獨(dú)，越是仁德，越要警惕身邊人是否“言不由衷”。

這時，一個伺候在側(cè)的老太監(jiān)察覺到了皇帝心緒微妙的波動。

他是個老成圓滑的角色，曾侍奉過順治，也深得康熙信任。

他見皇上眼神飄忽，便上前幾步，低聲笑道：

“皇上連日辛勞，不若擺上棋盤，讓奴才陪陛下殺兩盤子解解乏？”

棋盤兩字一出，康熙眼神忽然亮了下，旋即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對康熙而言，棋，不僅是娛樂，更是一種“話外之話”。

在朝堂上他要控制情緒、駕馭人心，但在棋盤上，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進(jìn)攻防守，可以暢快淋漓地計較輸贏。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大臣面前擺出棋盤，他便可借“棋癮”遮掩自己的倦態(tài)，維持那個“天子神勇”的形象，皇權(quán)，除了掌控，更要維系威儀。

棋盤就擺在伊遜河畔的一張木案上，隨著棋子落下，康熙眼神愈發(fā)專注。

他的棋藝不算登峰造極，但他下得認(rèn)真，下得帶著“帝王的自尊”。

只是，他下得越認(rèn)真，越渴望遇見一個真正的對手，一個既能逼出他潛力，又不讓他尷尬的人。只是這樣的對手，太難了。

李光地讓得太過，納蘭明珠演得太巧，康熙每下一盤，心頭就添一分“被看穿”的不甘。

這一夜，他連下三局，局局皆勝，贏得面紅耳赤，卻也贏得心虛意亂。

他知道這不是勝利，而是一場場“順從表演”的結(jié)果。

直到，那個真正棋手的出現(xiàn)......

真正的變數(shù)，往往不是被邀請上場的，而是被推上臺前的。

那一日，康熙的棋興比前幾日更盛,連續(xù)數(shù)局“勝而無味”的對弈，讓他心頭積著一股說不出的煩躁。

他抬眼望向四周，棋盤合上又打開，終于，他放下手中棋子，淡淡開口：

“滿營之中，難道就沒有一個，敢與朕真下的人？”

眾臣齊刷刷低下頭，仿佛地上突然多了什么值得研究的紋路,沒人應(yīng)聲，也沒人敢動。

賞銀升官的誘餌早已拋出，可在“贏皇帝”這三個字面前，再豐厚的賞賜，也顯得蒼白無力。

康熙的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就在這時，那個始終站在側(cè)后方的老太監(jiān)，眼角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太清楚這種沉默意味著什么，再冷下去，皇帝的面子就要落地了，而一旦落地，總要有人去撿，只是撿的人，往往要付出代價。

他迅速在腦中篩選了一圈，目光落在不遠(yuǎn)處一個年輕侍衛(wèi)身上。

那人身形并不起眼，神情卻格外專注，正低頭看著棋盤方向，像是被什么吸住了魂魄。

老太監(jiān)心里一動，計較已定，上前一步，躬身說道：

“皇上，奴才倒是想起一個人來，此人雖是侍衛(wèi)，卻頗通棋道，平日里常自個兒琢磨，對弈時也頗有章法?！?/p>

康熙聞言，目光順著老太監(jiān)所指的方向移了過去，正好與那名侍衛(wèi)對上。

那是一張年輕卻略顯拘謹(jǐn)?shù)哪?，眉眼清秀，神情卻帶著幾分不屬于這個位置的專注與認(rèn)真。

康熙略一挑眉：“你，會下棋？”

那仁福猛地一驚，下意識跪倒在地，額頭貼地，聲音微微發(fā)顫：

“回皇上，奴才……略懂一二。”

“略懂一二？”康熙笑了笑，“敢不敢，陪朕下一局？”

那仁福作為侍衛(wèi)，他本不該站到這里，更不該坐到棋盤前，但最終，他叩首稱是。

棋盤被重新擺好，那仁福卻不敢落座，只能跪在棋案一側(cè)。

康熙見狀，揮了揮手：“不必拘禮，今日只論棋，不論尊卑，朕要你，真下?！?/p>

“真下”二字，說得隨意，卻重若千鈞。

棋局開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不同。

那仁福的第一子落得干脆利落，沒有遲疑，也沒有試探。

康熙微微一怔，隨即來了興致，迅速應(yīng)對，幾手過后，棋盤上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那

仁福的走法凌厲而大膽，看似冒進(jìn)，卻步步有據(jù)，像是一把藏在布中的利刃，越往后，越顯鋒芒。

對方?jīng)]有“讓”，甚至連猶豫都沒有，仿佛忘記了眼前坐著的是皇帝，只剩下棋盤與輸贏。

周圍的大臣們卻早已坐立不安，有人悄悄交換眼色，有人手心滲出冷汗。

棋局越往后，那仁福的優(yōu)勢越明顯，當(dāng)他毫不猶豫地吃掉康熙一枚“車”時，營帳內(nèi)幾乎響起了一陣無聲的驚呼。

這是不能發(fā)生的局面。

老太監(jiān)站在一旁，心跳得比誰都快，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局棋若繼續(xù)下去，結(jié)局只有一個，皇帝必敗。

而比敗局更可怕的，是敗在一個小小侍衛(wèi)手中，那意味著什么，他不敢往深處想。

就在康熙捻著棋子遲遲未落的那一瞬間，老太監(jiān)忽然抬頭，望向遠(yuǎn)處林影，像是看見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聲音陡然拔高：

“皇上！那邊，那邊好像有猛虎！”

這一聲，來得突兀，卻恰到好處。

康熙幾乎是本能地站起身來，獵虎，是圍場中最具象征意義的壯舉，比任何棋局都更能彰顯天威。

他順著方向望去，棋盤上的僵局，被這一聲喊瞬間打斷。

“走！”康熙揮手下令，隨即又回頭看了那仁福一眼，“你在此守著，待朕回來，再繼續(xù)。”

那仁福重重點(diǎn)頭，像是接過了一道神圣的囑托。

馬蹄聲漸遠(yuǎn)，營帳空了下來，那盤棋，就那樣停在未完之局，沒有人留下來陪那仁福，也沒有人提醒他可以離開。

仿佛從那一刻起，他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人”，而只是棋局的一部分。

十五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對康熙而言，這不過是幾次早朝、幾份奏折、幾場圍獵之間被輕輕掠過的時日。

可對那仁福來說，卻是從一句圣言開始，緩慢而漫長地走向死亡的全部過程。

那天，康熙終于想起了被他遺忘的那盤棋，還有那個侍衛(wèi)。

于是隊伍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那片松林而去，越靠近，空氣越冷，風(fēng)聲越空曠。

“你在此守著，待朕回來，再繼續(xù)?！?/strong>

那時他說得輕巧，說完便轉(zhuǎn)身離去，仿佛那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

可對那仁福而言，那不是一句話，而是一道不可違逆的命令。

松樹下，石刻棋盤依舊在原地，棋子擺放得整整齊齊，黑白分明，仿佛時間在這里停住了。

康熙翻身下馬，幾步走近，隨即猛地頓住了腳步，棋盤旁，一個人影仍跪在那里。

那仁福的背脊挺得筆直，雙膝深陷泥土，雙手垂在身側(cè)，姿態(tài)與十五天前毫無二致。

只是人已經(jīng)沒有了生氣，臉色灰白，嘴唇干裂，像是仍在盯著那盤未完的棋。

康熙也頓住了，他想起那仁福落子的果斷，想起他跪在棋盤前時緊繃卻專注的神情，想起自己對他說“只論棋，不論尊卑”。

可到頭來，尊卑從未消失，棋局也從未真正開始結(jié)束。

那仁福守的，不只是棋，他守的是皇帝的一句承諾。

在這個君權(quán)如天的時代，圣言出口，便是法度。

皇帝可以忘，臣子卻不能忘，皇帝可以輕許，臣子卻只能死守。

那仁福不敢離開，不敢進(jìn)食，不敢擅動一步，他或許也曾猶豫，也曾害怕，也曾在饑餓與寒冷中望向營地方向，期待有人來傳一句“你可以走了”。

可直到生命耗盡，他等來的，只有風(fēng)聲和沉默。

康熙站在那里，良久無言。

眼前這個人，因他一句隨意的承諾，活活餓死在荒野之中，不是刀斧加身，卻比刀斧更冷，不是刑罰處決，卻比刑罰更殘酷。

“君而無信，何以為君?！?/strong>

這句話不是給別人聽的，是給他自己聽的。

隨行的大臣們低著頭，沒有人敢上前，康熙下令厚葬那仁福，善待其家人，可他心里清楚，再隆重的葬禮，也換不回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盤棋，終究沒有下完。

可勝負(fù)，早已分明。

棋局之上，是輸贏，棋局之外，是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