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建
著名作家孫犁
筆耕年代,常用筆來爬格子,免不了寫得龍飛鳳舞。錄入打字員看到那些飛舞的“龍鳳”,一不留神,落在報上的鉛字就啼笑皆非了。有一次,我們的報紙把“中國作家協(xié)會”刊成“中國牛家協(xié)會”,搞得編輯們無地自容。生怕作家找來算帳。好在作家有學養(yǎng),見那“?!弊志妥晕医獬埃骸皥蠹埖堑靡矝]錯嘛,咱不就是個擠奶吃草的牛嗎!”話是這么說,可我們當編輯的,好像臉上被重重地扇了個大耳光。就為這,好長一段時間,一個“牛”字,竟讓我們在新聞圈里成了“文盲報紙”譏諷的靶標。
現(xiàn)在改用電腦寫稿了,是不是就能避免那樣的差錯?其實不然。電腦輸入法很多,每個人的用法又不一樣,人為帶來的差錯就更離譜可笑。像我用的五筆字形,筆劃順序稍一顛倒,就會把“農業(yè)”打成“受精”。那么報界用得最多的拚音法,倘若打上個“蜂蜜”,也會錯成“糞蜜”。當然,有人可能身在錯中不識錯。人就想了,也許他不是在賣蜂蜜,或許他是在賣牛糞呢?這么看,打字能不能打得對,會不會是這個字,這個詞?不是電腦能左右的。假如你的腦子出了水,也一樣歇菜!
由這個字,我想起一個故事。好多年前,呂布韋輯《呂氏春秋》后,“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焙枚嗵爝^后,之所以沒有人去領千金之賞,就是因為文章寫得太好,增損一字,難上加難。后來,這個故事,就引申成“一字千金”的成語。用它形容文章價值高、修辭精妙、不可更改。
由此,我又想到,上世紀80年代,我在天津工作,一天到《天津日報》文藝副刊,見到編輯室一角,有個像老農樣的老者用朱筆改稿,他一字一句,勾勾畫畫,字斟句酌。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著名作家孫犁。其實,孫犁老真正的本行是編輯和記者。他文章中的遣詞造句,千錘百煉是有了名的。也是從那時起,我只要寫稿、改稿,總也會想到這個在門角落邊認真改稿的老者的身影。
上世紀90年代初,孫犁給《人民日報》大地副刊寫了一篇隨筆,編輯只改動了一個字,沒想到孫老先生又寫一篇千字文以正視聽。文章的標題就叫《一字千金》。孫先生從這個字的字義,在文中要表達的思想和韻味兒,為什么用這個字,而不用編輯訂正的字。條清屢晰地說個透徹??雌饋恚庉嬛桓膭恿艘粋€字,實際上,文章的意境全沒了。正如《詩品·古詩》所言:“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足見一字的份量。聯(lián)想到現(xiàn)在的媒體,錯別字連篇,文句不通,望文生義,錯用成語,甚至還沾沾自喜于新媒體時代的創(chuàng)新。這種似是而非的”創(chuàng)舉“已經是見怪不怪了。
改不得法就會成為“刀斧手”
編輯是為人做嫁衣的,“改”字是當家本領。但改得不得法,又會被人譏為“刀斧手”。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向“刀斧手”靠近,我也就在雞蛋里挑些骨頭,把這骨頭熬出湯汁,趁熱端給大家品嘗。
“為害”與“危害”,在字義上區(qū)別不大,有些字典甚至相近或有混談的釋義。加上如今信息社會,人們不太注意其中的細微差別。這就自然形成了誤用。
我在《桔柑大實蠅》一文中,曾寫有五處“為害”,見報后,卻都改成了“危害”。其實,“為害”一詞在特定場合下,是農業(yè)植物保護專業(yè)使用的一個術語。它在一定的語境中當動詞用,意即對其他植物引出禍害,形成災害的意思。比如,“抓住時機滅蝗,控制蝗災為害黃瓜、胡瓜等農田中極為常見?!倍拔:Α笔切稳菰~,表明它對人或事的程度、范圍等。比如,“成蟲會啃食瓜類作物的嫩葉與花朵,危害頗為嚴重?!?如果把“為害”改為“危害”,不僅不規(guī)范,在農業(yè)界,還會留下不準確、不科學的把柄。
這個例子提醒我們,不能自負于已知的生活而想當然。正是這種似是而非的暗道,才使我們想當然的墜入失義的陷阱。作為一個報人,當遇到“露地農業(yè)”和“陸地農業(yè)”時,你會不會懷疑前者?而懷疑的理由會不會是習見的“陸地”的概念已了然于心?恰恰是這種“經驗主義”,使人走進了“誤用”的暗道。顯然,正確的用法是“露地農業(yè)”,它相對于露天和非露天而言,比如,“露地蔬菜”。一字之差,謬之千里。
還有一種是地方特有的說法。常理上看錯,實際卻對。比如,我在一篇報道中寫有“摔花生”一說,編輯很自然懷疑“摔”字的誤筆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八ぁ睍粫皠儭敝`?由著這條主觀視線,便改成了“剝”,也自然掉進了改錯的陷阱。語文基礎題考試所常設的改錯,就是利用這樣的陷阱設局。
人們稱代人作文為“捉刀”。如請人代寫文章,就叫“請人捉刀”;而替人作文的人,叫" 捉刀人“?!白焦P”一詞就不一樣了?!白健笔恰拔兆 ?、“拿住”的意思?!白焦P”就是提筆、執(zhí)筆,并沒有“替別人寫”之意。(如果要想表達找人替寫文章的話,可以改為“替人捉刀”。當然,想區(qū)分好這兩個詞的最好辦法是,“捉刀”有“替”的意思,“捉筆”則沒有。
在本報,把“工程”寫成“過程”,把“判刑”寫成“叛刑”,把認了罪的“服法”,寫成了被槍斃的“伏法”。這里,除了粗心大意外,還有就是學養(yǎng)不夠又不求甚解。
把人名、地名寫錯是媒體最難避免的一件事。有的是與作者不熟悉和想當然有關。有一家報紙,明明是安徽太湖縣,到了編輯的手上,想當然地把它改成了江蘇太湖縣。因為,他自然聯(lián)想到江蘇有個太湖。假以落入安徽人之手,自然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上世紀70年代,我在收音機里無意聽到陜西廣播電臺將安徽“亳州”念成了“毫州”,寫了糾正信,還得到兩元錢的稿費??梢娭鞑ヒ彩肿⒁庾约旱男蜗?。
錯字別字,文句不通,成語不當,當然有校對的責任。記者、編輯的責任更大。如果我們每道工序都能盡職盡守,即可消滅差錯。新聞也是產品,產品不合要求,就是次貨,出了產品次貨可以打折,可出了新聞次貨,不僅不能賤賣,反而會聲譽降低,失信于民。
不懂裝懂就會誤傳誤用
“喋血”這個詞經常見報,殊不知它是差錯的全國之最?!编笆遣忍さ囊馑?,殺了很多的人叫喋血,殺一個人談何喋血?已經死了的人就更不能稱喋血??纯磮蠹?,聽聽電視和電臺,動不動就出現(xiàn)“喋血街頭”。真叫人無可奈何。
有的時候,我們沒有弄懂一些語詞、詞組、成語、典故的意思,造成了使用不當或錯誤。比如,“問鼎”一詞即是媒體常錯的典故。甚至將一場賽事,運動員奪冠,寫成“問鼎了冠軍”。這里有必要說說這個典故的來歷。傳說禹筑了九鼎,傳夏、商、周三代,成政權象征。春秋時、楚莊王陳兵于洛水,向周王朝示威。周派使者慰勞,“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意思是,楚莊王有奪取周朝天下的意思。于是,“問鼎”是想圖謀奪取政權,但最終奪與沒奪還兩說。所以,它不能和“冠軍”聯(lián)用。也無奪冠之意。可在中央電視臺的一次新聞節(jié)目中,卻出現(xiàn)了“巴黎第五高等學校有六位教授問鼎了菲爾茲獎”?!罢酃稹币辉~就不一樣了。它比喻科舉及第,正好強調了“實現(xiàn)”。用它來形容體育競賽奪冠是恰當的。
相傳晉武帝泰始年間,吏部尚書崔洪舉薦當。后來郤詵當雍州刺史,晉武帝問他,郤詵自我評價: “我就像月宮里的一段桂枝,昆侖山上的一塊寶玉?!惫艜杏小绑笇m折桂”。用“廣寒宮中一枝桂、昆侖山上一片玉”來形容特別出眾的人才,本來十分形象的形容人才的“折桂”,媒體上卻見用不多。
“長袖善舞”一詞語出《韓非子·五蠹》,原句為“長袖善舞,多錢善賈“。意思是說,袖子長,有利于起舞。原指有所依靠,事情就容易成功。后形容有財勢會耍手腕的人善于鉆營,會走門路。而在一些報刊上,什么“縱使石油外交長袖善舞”,“貨幣政策如何長袖善舞”等標題,都是誤用。
寫新聞用到成語典故時,習以為常的一大誤區(qū)是望文生義。有些成語使用錯誤率經年不衰,以至于成了錯用的經典。“七月流火”最為典型?!对娊洝氛f:“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贝笠馐?,農歷七月黃昏,名為“火”的星星出現(xiàn)在西邊天空時,暑熱開始消退,到九月天就冷了?!盎稹笔切撬廾?,但不是火星,是天文學中天蝎星座中的三顆星星,屬東方氣宿的第五宿?!傲鳌敝赶乱?,所以叫”七月流火“。
可這樣的詞義,一到媒體,就成了三伏天暑熱的代名詞。恰恰相反,“七月流火”不僅不指伏天,相反是轉涼的天氣。顯然,用“七月流火”就成了誤傳和誤用。
類似的例子還有“差強人意”。在媒體上,將“差強人意”的“差”字,作“不好”和“差勁”來解。當然,還有當成貶義詞用的“呆若木雞”。其實,它的最初的含義和現(xiàn)在的用法沒有絲毫關系?!按羧裟倦u”原本是最高境界,是褒義詞。可我們一看到呆字,就理解為呆頭呆腦的樣子就該用呆若木雞。
“呆若木雞”出自《莊子·達生篇》這個寓言。講的是真正的斗雞英雄表面上呆頭呆腦,說明它已經進入完美的精神境界了。別的雞一看到這只“呆若木雞”的斗雞,就只能逃跑?!按羧裟倦u”不是真呆,看著呆,實際卻很強。這也表達了“大智若愚”的深刻哲理。
像“美輪美奐“不少人描寫晚會、展覽、色彩,甚至優(yōu)美的歌,纖細的身材,都用美輪美奐。其實,輪是高大。奐言眾多。美輪美奐,形容高大華美,多用于贊美建筑。而”侖“或”倫“字,則是“輪”的訛誤。如果我們不能搞懂詞義,就一定會把清誤為淺,把簡誤認少,更要命的是把錯誤為對。編輯真要操刀下廚,就不可盲目自信,更不可以大師傅自居。去肥留精,添加佐料,火候到不到,顏色深與淺,該查則查,該問就問。弄得水落石出,一點也不跌份。
咬書咬報咬刊咬天下該咬之錯
有一副對聯(lián)頗能反映它的愛好:“咬書咬報咬刊,咬天下該咬之錯;嚼字嚼詞嚼句,嚼世上耐嚼之文?!本褪菫榱瞬涣暨z憾,讓人讀懂。可現(xiàn)時的媒體,有的成心叫你看不懂。在網絡語言文字漸漸盛行時,什么“伊妹”、“超女”、“牛人”,“雷人”、“酷”、“秀”等新詞變著法兒一撥接一撥向你的眼球發(fā)起總攻,搞得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更還有叫你胡亂睬的是“MM”,“ML”,“PK”等。其實,這些新詞不僅可以用,用得好還能起到意外的效果。就如一個不太熟悉網絡的老年人,在一個特定的場合下,說出打擂比拚的“PK”,還能起到幽默的效果。但是,如果不分場合,不講身份地使用,就顯得不倫不類。就知道記者在編謊言。其實,不是說紙媒不能用網絡語言,而是說,看你是不是用得恰到好處。
有一本刊物《咬文嚼字》,專以“挑錯”聞名,它咬過不少大報大刊和名著,還咬過不少名家,為了提高發(fā)行量,《咬文嚼字》也搞了一個“一字千金” 懸賞。給《咬文嚼字》的文章標題糾錯,一個字獎勵1000元;行文中的錯誤,每個字獎100元。比那古時沒有人拿走千金的現(xiàn)代人要幸運,還真有人因為發(fā)現(xiàn)了這本刊物的封面拚音“嚼”只能讀jiáo,不能讀jué,而領走了1000元的獎金。
“咬嚼”名家雖然得罪人,但最終那不高興的人還是在真理面前低下了高貴的頭顱。作家王蒙看完他們挑出的十處錯,承認“其中九條我是接受的,有一條我還得再想一想?!痹瓉?,王蒙的《淡灰色的眼珠》有一句“我同時竊以為”,糾錯的讀者認為,竊是自己的一個謙詞,放在“我”后有重復,好比“你家的令尊大人“和”我的拙作“一樣,有些疊床架屋的味道。后來查證,“竊”是謙詞,意為“私下的”,所以,”我竊以為“這種說法也說得過去。所以遣詞造句學問很大,不可小看。
不損其人 不損其文
報人一生寫的或編的文章,并不都敢堂而皇之地收在自己的《文集》里。往往有這樣的現(xiàn)象,當他在整理的過程中,一種廉價的心理,一種過失的悔意,時不時地讓他冒些冷汗,滲些雞皮疙瘩。真所謂,看新聞獎如同吃糖塊,報新聞獎卻常吃后悔藥。誰都會在這時候,才真切地看清楚,要做到“不損其人,不損其文”確實非常之難。我們不能因為沒有孫犁的“不能措一辭,不能改一字”而放棄我們的追求,來小視自己的抱負。既然把新聞作品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就要讓它活得好,活得長一些。為了這個目標,就要從自己的“孕育期”做起。先是營養(yǎng),就要廣征博?。辉偌渝憻?,就要煉字煉句;不吃錯藥,就要減少差錯。
作者為科技日報高級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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