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 :本文寫于2008年左右,原題《覆巢之下的丑星》,刊于《首座》。后收入我的隨筆集《皇帝不可愛,國家怎么辦》(中華書局,2012版),該書去年由湖南人民社出了新版,名為《晚明的崩潰》,現(xiàn)各大平臺有售。
前些年,有個女明星,長得一絲不茍,名氣也很響。大約是想更有品位吧,就找上海灘的余老師寫了篇文章。
余老師據(jù)說是當代最偉大的文人,他的吹捧文章果然非一般小報記者的花邊新聞可比,他稱女明星“一派清純的輕松表演中有一種逼人的生命亮度”。由于話說得太滿太詩意,當時就引來一幫子愛較真的讀者的批評。
其實,這些批評者未免膠柱鼓瑟――像余老師這種捧角兒的做派,也并非自他開始,更非他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早在明朝的時候,人家那些文人就已經(jīng)干得很順手了,而且捧得還要熱烈,還要有趣。
話題得從康熙七年,也就是公元1668年說起。這一年,距明清易代已經(jīng)過去二十四個年頭了。
這一年,小品文作家張潮在南京的一個飯局上,認識了一個已經(jīng)八十二歲高齡的老頭。這個老頭之所以引起著名作家張潮的特別興趣,不僅在于他編選的《虞初新志》里就有一篇寫這個老頭的文章,更在于這個老頭三四十年來一直是當時娛樂界(如果有的話)的不倒翁。
當時,也許有人不知道京城里坐龍椅的皇帝姓甚名誰,卻不可能不知道這個老者的名字——明清之際的大文人如黃宗羲、吳偉業(yè)、陳維崧等人,都曾為這個老頭寫過詩文。
與上海灘的余老師相比,這些人恐怕還要略勝一籌吧。至于比黃、吳、陳等人晚了兩代的孔尚任,雖然沒有機會親眼見到這個糟老頭,倒一點也不影響他的濃烈興趣:他把老頭寫進了不朽的劇作《桃花扇》。
這個糟老頭,就是曾經(jīng)名動江南的說書人柳敬亭。
就娛樂來說,與今天相比,明代的確乏善可陳,既沒有網(wǎng)絡(luò),也沒有影視,雖然可以免去上網(wǎng)費和耳朵被亂七八糟的廣告強行插入,但所有的夜晚都會變得更加漫長——當然可以吃花酒,但那不是一般人能夠天天消費得起的。
比較平民化和普及化的娛樂,似乎只有兩種,一是看戲,一是聽書。而柳敬亭,在黃宗羲看來,那是自宋代以來最優(yōu)秀的說書藝人。
和余老師熱愛的女明星不同,柳敬亭不但是男的,而且還是丑男。曾多次聽過他說書、與他有過近距離接觸的公子哥兒張岱說他長得臉色土黃,布滿疙瘩,“悠悠忽忽,土木形骸”,人送外號柳麻子。
即便說書不像表演那樣,需要帥哥美女,但柳敬亭這尊容,也真有點對不起觀眾。所以,他是當時不折不扣的丑星。幸好,就像阿里巴巴的馬云老師說的那樣,男人的長相和智商成反比。長相只能得二十分的柳敬亭,他的智商至少在一百五十以上。
柳敬亭并不姓柳,年輕時曾是個酷愛打架斗毆的問題青年,后來獲罪于官府,偶然間得以逃脫。迫于無以謀生,不得不走上了說書之路。
那年頭演藝明星的社會地位相當?shù)拖?,被稱為戲子、伶人,子孫連參加科考的資格都沒有。不比今天,兩部戲演得好,一下子就成功人士兼人生贏家了。
關(guān)于柳敬亭的成才之路,黃宗羲的記述最詳實。他說,最早建議柳敬亭說書的,是一個姓莫的士子。
莫士子告訴柳敬亭:說書雖然是雕蟲小技,但也必須勾畫人物性情,熟悉世相風(fēng)俗,只有達到優(yōu)孟那種境界,才可能出人頭地。
柳敬亭然其說,退而揣摩練習(xí)。一個月后,柳敬亭前往見莫,莫聽了他說書,評價說:“你說書已經(jīng)能使聽眾感到快樂了?!?/p>
又一個月后,莫的評價是:“你已經(jīng)能使聽者慷慨流涕了?!庇忠粋€月后,柳敬亭剛見到莫,莫就感嘆:“你還一言未發(fā),但你的哀樂已經(jīng)從神情之中表露出來了,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蓋進乎技矣?!?/p>
從這些記述來看,柳敬亭從一個逃亡的犯罪嫌疑人蛻變?yōu)橐粋€優(yōu)秀的說書人,竟然只花了三個月時間。其天賦之高,確乎匪夷所思。
此后,柳敬亭輾轉(zhuǎn)于江浙,在杭州、揚州和南京這些煙柳繁盛之地說書。他的天才表演給他贏得了大批鐵桿粉絲,一時間名動天下。他在南京時,每天只說一場書,邀請者必須十天之前預(yù)約,預(yù)約時先付定金一兩。
與現(xiàn)在的明星動不動就要在臺上要求觀眾給點掌聲或是套近乎不同,柳敬亭說書時,觀眾必須屏息靜坐,側(cè)耳傾聽,一旦有人交頭接耳或是伸腰露倦容,他立即停下不說。
至于其說書藝術(shù),黃宗羲的說法是:“每發(fā)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或如風(fēng)號雨泣,鳥悲獸駭。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
當然,如果柳敬亭僅僅是說書出色,那也不值得黃宗羲這種大宗師級別的文人為他作文鼓吹,畢竟,黃老師和余老師還是有區(qū)別的嘛。柳敬亭之所以成為柳敬亭,不僅在于他是杰出的說書藝術(shù)家,更在于他因為天才的說書藝術(shù)而成為明清更替之際諸多重大史事的見證者甚至參與者。
阮大鋮避居南京時,柳敬亭曾是其座上客,阮亦有大才,惺惺相惜在所難免。但是,當柳敬亭從東林黨人的《留都防亂揭帖》中得知阮曾依附閹黨并與清流為敵后,旋與其斷交。這一點,最為東林黨人所贊賞。
寧南侯左良玉,既是崇禎時期長期與農(nóng)民軍作戰(zhàn)的幾個重要將領(lǐng)之一,也是南明時期擁兵自重的大軍閥之一,同時,他還是柳敬亭的骨灰級粉絲之一。當安徽提督杜宏域為討好左良玉而把柳敬亭鄭重介紹給他時,左良玉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柳敬亭說書之余,左良玉甚至“使參機密”——就是介入軍國大事。這事放在現(xiàn)在,肯定不可思議:一個戰(zhàn)區(qū)司令,因為喜歡某明星,就把他留置營中,時時軍民聯(lián)歡之外,還讓他參與作戰(zhàn)計劃的制定與實施,這算哪門子事呢?
左良玉是個大老粗,大老粗的特點有兩,一是粗鄙,二是直爽。粗鄙與直爽決定了他們看人常常是非此即彼的二元論——既然你柳老師說書都這般厲害,那軍國大事也一定略知一二。
當時,左良玉屯兵江北,他統(tǒng)率的部隊數(shù)量最多,戰(zhàn)斗力也相對較強,南明政府——包括與他勢不兩立的馬士英和阮大鋮——都對他忌憚三分。
當柳敬亭代表左良玉前往南京辦事時,包括首相在內(nèi)的高級官員都對他優(yōu)禮有加,客氣地稱呼這個游走江湖的說書人為“柳將軍”。
柳敬亭的過人之處就在于,他能夠“無所不安也”。當年曾與柳敬亭一起廝混的市井閑漢,紛紛道旁私語:“看,這就是當年和我們一起說書的,現(xiàn)在操得這樣牛逼了。”
然而世事無常,很快,左良玉病死,其子左夢庚率部投降清軍,柳敬亭失去了這座強大的靠山,于是又從柳將軍變成了柳麻子,繼續(xù)奔走江湖,依靠三寸不爛之舌討生活。
不過,這段軍旅生活并非黃粱一夢,它給柳敬亭積累了不可多得的素材:“敬亭既在軍中久,其豪猾大俠、殺人亡命、流離遇合、破家失國之事,無不身親見之,且五方土音,鄉(xiāng)欲好尚,習(xí)見習(xí)聞?!?/p>
晚年柳敬亭的說書藝術(shù)更趨化境,然而,最令時人和后人感動的是,他每次憶起當年在左營中的歲月時,猶自泫然涕下。
侯方域曾寫過雪苑(今河南歸德)的一個叫吳清的老藝人,此人甲申之變前曾是歸德一帶的大明星,他給侯方域說起當年的榮華富貴時聲稱:“人擅《白雪》,每發(fā)一聲,則纏頭之贈,金錢委積?!?/p>
——只因唱一曲《白雪》,便可獲得大把大把的金銀。然經(jīng)此巨變,不僅江山易主,吳清也從一個有地位有身份的明星,暴跌為一個“鬢白如絲,貧無依倚”,只得給一個姓陳的將軍教其家中小戲班糊口的朽木之人。
不過,柳敬亭與吳清易代前后物質(zhì)生活的劇烈落差不同。入清后,柳敬亭仍然是諸多王公貴族爭相邀請的當紅大明星,他的粉絲不但沒有因易代而減少,反而因自己名氣更大、技藝更精而有所增加。
也就是說,和吳清完全不一樣,清代明,柳敬亭的藝術(shù)和收入都沒有受損。
但是,這個滿面麻子的說書人卻再也快樂不起來了,他在郁郁寡歡之中送走了自己的后半生。因為對他來說,前半生的快樂恰好需要后半生的痛苦來對稱。
他屬于那個業(yè)已消逝了的時代,就像茨威格在自殺前宣稱“在我自己的語言所通行的世界對我來說業(yè)已淪亡,和我精神上的故鄉(xiāng)歐洲業(yè)已自我毀滅之后,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從頭開始重建我的生活了”一樣,入清后的柳敬亭也同樣是一顆無根的浮萍,唯有在漂泊和回憶中,他才能觸摸到欲說還休的從前。
這個故事說明:
第一,當明星還叫作戲子或伶人的時候,他們更多一份憂時傷遇的情懷;那時候,他們最看重的不是出鏡率或出場費,而是一種叫江山和氣節(jié)的易脆品。
第二,古人早說過,國家大事乃肉食者謀之,柳麻子放著明星不好好混,偏要跑去愛人家的國,乃是因為出身底層的柳麻子不知道,國家就像皇帝嫖過的女人,不是誰都可以愛的,愛錯了,就要出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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