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珠一生有過三段婚姻。

她和三任丈夫分別生下三個孩子——和第一任丈夫張大炎生下大兒子張其堅，和第二任丈夫姚克生下女兒姚姚，和第三任丈夫程述堯生下小兒子韋然。

后立者為張其堅，前排左一為姚姚，左二為韋然

三個孩子中，和母親在一起時間最長的是姚姚。

但她的命運，也和上官云珠一樣，紅顏薄命，年僅31歲就遭遇車禍早早離世了。

而張其堅守在母親身邊的時間最短。

因為他的父親張大炎早早就和母親離婚了。他跟在父親身邊生活。

但在他的心中，對母親的愛，和同母異父的弟弟韋然一樣深。

談起母親，張其堅淚眼婆娑。

一、

1920年3月2日，上官云珠出生在江蘇江陰的長涇鎮(zhèn)的一個小康之家。原名叫韋均犖。

她的父親，名叫韋省三，是位讀書人，曾做過教書先生，后來開了家小店，成為小老板。她的母親叫金桂鳳，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

上官云珠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后來都成為了老師。

韋家在當地，雖稱不上是豪門，但也算望族，人丁興旺。

上官云珠有一個堂姐，名叫韋均一，1923年嫁給了著名教育家張冀牖做續(xù)弦。韋均一有個弟弟叫韋布，后來成為著名電影制作人，《三毛流浪記》就是他的代表作品之一。而韋均一和韋布，對上官云珠的影響都很大。

上官云珠在16歲那年，就擁有了第一份婚姻。

她的丈夫，就當地名門大戶張家的兒子張大炎。

韋家和張家，其實離得很近，基本上過一座小橋，也就到了。

而且張大炎還和上官云珠的哥哥韋宇平是同學，關系很要好，他經常到韋家走動。所以，上官云珠和張大炎，實際上打小就認識，也算是一種青梅竹馬吧？

張大炎比上官云珠大7歲。據說第一次見到上官云珠，他就打定主意要娶她。

所以1936年，張家就上門到韋家提親。上官云珠由此成為張大炎的妻子。

1937年1月，上官云珠生下兒子張其堅。

張其堅童年照

但上官云珠嫁到張家后，婆婆對她并不好。大概是瞧不上她的家境，另外就是覺得她長得太漂亮，太招搖，擔心兒子“管”不住她。所以處處給她穿小鞋。

1937年7月7日，抗戰(zhàn)爆發(fā)。1937年8月，日軍入侵江蘇，并派飛機對江陰進行轟炸，長涇鎮(zhèn)成為重災區(qū)，上官云珠的姐姐韋均奇，就在轟炸中不幸喪命。

在這樣的情況下，上官云珠趕緊和張大炎商量，帶著尚在襁褓中的兒子到上海避難。因為上官云珠的姐姐韋均偉，和哥哥韋宇平，都在上海法租界工作，可以提供生活上的幫助。

1937年9月，上官云珠一家三口來到上海，先是借住在哥哥姐姐家中，后來又在浦石路慶福里236弄18號租了一間房子，安頓下來。

據上官云珠的兒子張其堅后來回憶說，當時他們家的生活過得很艱難。父親張大炎雖在上海同義小學找到了一份當美術老師的差事，但收入微薄。家里每月都需要長涇張家的接濟。這讓一心想自立的上官云珠很不舒服。

所以，為了增加收入，也為了減輕丈夫的經濟壓力，上官云珠決定也外出找一份工作，貼補家用。

又因為她長得漂亮，性格開朗，能說會道，因此1938年5月，她就進入上海何氏照相館，成為了一名開票員。

而這個何氏照相館的老板何佐明，原本是上海明星影業(yè)公司的攝影師，所以他的照相館，不時會有電影界的同事，前來拍照或聚會。而當他們看到如花似玉的上官云珠，更覺得她是天生的電影明星，于是就極力說服她拍電影。

久而久之，上官云珠的心中，也就有了一個明星夢。

但上官云珠雖然長相艷麗，卻不懂演戲，也不會講普通話。為了彌補這些缺憾，上官云珠就參加了許多培訓班。

當年她在金星藝校學習時，還和謝晉成了同班同學。而謝晉所出演的第一部話劇，女主角的扮演者，就是上官云珠。

1941年，21歲的上官云珠經過多年努力，終于得到了在話劇《雷雨》中出演四鳳的機會，她喜不自禁。

但這卻引起了丈夫張大炎的不滿。

據張其堅回憶，其實自己父母感情一向是很好的。在張其堅的腦海中，至今都保留著一個美好的畫面：父親扶著一輛白色的女式自行車的后座，在狹窄的弄堂里，耐心地教母親騎車。直到母親學會，兩人高興都極了。而年僅兩三歲的張其堅，也覺得無比快樂。

那應該是張其堅此生最為溫馨的時光，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其樂融融。

但這種情況，卻隨著母親步入職場，成為演藝明星，而為之改變。

父親張大炎從一開始就不愿意上官云珠在外面拋頭露面。況且演藝界關系復雜，常有流言蜚語傳出，就更讓張大炎心生芥蒂。

然而上官云珠生性要強，眼看自己多年的努力終于初見成果，怎能輕言放棄？所以兩人就經常發(fā)生爭吵。

再加上上官云珠為了得到更多上戲的機會，經常會有一些應酬，這就更讓張大炎不高興了。他說，男男女女在一起，成什么體統(tǒng)？

他希望上官云珠辭職，跟自己回長涇老家，安度一生。

已經小有名氣的上官云珠，當然不愿意。于是夫妻倆的矛盾，越來越白熱化。

那時候他們的兒子張其堅人還小，但卻記得，父親因為和母親冷戰(zhàn)，所以經常不回家，就住在學校里。偶爾回來，也總是喝悶酒。

直到有一天，他向上官云珠提出了離婚。

但上官云珠還愛著張大炎，不同意離婚。甚至還跪在地上哀求丈夫，看在孩子年幼的份上，不要將這個家拆散。

上官云珠和張大炎

可張大炎顯然去意已決。

1943年春天，兩人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張其堅跟隨張大炎生活。不久，張大炎又與一位姓金的女士再婚。金女士也是長涇人。1945年，他們帶著張其堅又回到了長涇老家生活。

上官云珠和張大炎協議離婚書

從此，上官云珠和張大炎，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但那張離婚協議書，張大炎卻始終珍藏著。直到他臨終前，還躺在他病榻旁邊的抽屜里。

張其堅說，父親一生都深愛著母親。

張其堅后來經常會回到上海，在母親上官云珠的身邊，待一段時間。

在張其堅的眼中，他見證了母親上官云珠這一路走來的不易，對她一心想證明自己的強烈愿望，深感理解。

但也正因為他看到了母親所遭遇的災難。所以他感覺母親為了成為明星，為了維持自己的聲譽和地位，所付出的代價，實在太沉重了。

在他的心里，他認為，也許當一個普通人，是件更平安、更幸福的事情。

二、

1943年，上官云珠認識了劇作家姚克。那時6歲的張其堅還在上海，于是母親經常帶著他到姚克家里去做客。姚克家里有一個電動小火車的玩具，能夠在鋪開的軌道上開來開去，張其堅非常喜歡，玩得不亦樂乎。

1943年7月，上官云珠就與姚克在北京舉辦了婚禮。

上官云珠和姚克

1944年?8月10日，他們的女兒姚姚出生。

但這份婚姻也并未維持多久，便隨著姚克的婚內出軌，而導致夫妻關系破裂。上官云珠帶著女兒，堅決與姚克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上官云珠和姚姚

這之后，上官云珠又與著名演員藍馬展開過一段戀情。兩人還合作了《麗人行》、《天堂春夢》、《三毛流浪記》、《萬家燈火》等多部電影。可最終，卻因為性格不合，而未能喜結連理。

上官云珠和藍馬在《萬家燈火》中

1950年，上官云珠與時任上海蘭心大戲院第一副經理的程述堯再婚。

程述堯此前也有過一段婚姻。他的前妻，就是大名鼎鼎的黃宗英。他們于1946年結婚，但在1948年的秋天，這段婚姻就宣告結束。

黃宗英

1949年，上海解放后，程述堯因為懂管理，便在金山的推薦下，被安排到蘭心大戲院負責日常工作。當時上官云珠正在蘭心大戲院主演四幕話劇《紅旗歌》，演出效果特別好，連演159場，都場場爆滿。而程述堯更被上官云珠的迷人風采所深深打動，向她展開猛烈的追求。

上官云珠和程述堯

而張其堅也成為了母親這次戀愛的見證人。

因為當時他又從長涇來到上海讀中學，經常會跟母親見面。而母親每次和程述堯約會，都會帶上他。程述堯總會在西藏路口等待，然后三個人一起去游樂場，或去喝咖啡。

張其堅說，他一見程叔叔就很喜歡他，并稱他為“干爹”。

上官云珠和程述堯結婚照

上官云珠也從很多朋友那里了解到了程述堯的為人，知道他不僅才華橫溢，而且性格溫和厚道，是個值得托付的好人。所以在演完《紅旗歌》最后一場后，她答應了程述堯的求婚。1950年8月，兩人在蘭心大戲院，舉辦了婚禮。

1951年5月13日，他們的兒子韋然（乳名燈燈）出生。

兄弟倆：張其堅和韋然

雖然有了親生兒子，但程述堯對上官云珠和前夫所生的張其堅和姚姚都視如己出。

在張其堅的記憶里，干爹是個脾氣非常好的長輩，無論是誰跟他在一起，都會覺得很安心。

那又是一段安穩(wěn)且其樂融融的時光。

但誰能料到好景不長？

1952年春天，全國開展“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三反運動。這時程述堯突然被同事舉報在某次義演活動中“貪污”了690塊錢。

程述堯在電影《大團圓》中

程述堯是富家公子出身，平常做事大大咧咧，很多時候，也不會把“小錢”放在心上，所以有錯記、漏記的情況，也是有可能的。

但問題的關鍵是他并沒有將此事的后果考慮得有多嚴重。他按照自己的慣性思維，認為自己只要將這690塊錢給補上，也就沒事了。

卻沒想到，如此一來，卻正好坐實了他的“貪污”行為。

他因此被關了起來，受到管教一年的處分。

程述堯

這可把上官云珠給氣壞了。

因為當時上官云珠的日子，也不好過。

張其堅說，當時上影廠的電影演員，最紅的，是從解放區(qū)來的，然后從重慶國統(tǒng)區(qū)來的也比較受重視。而像母親上官云珠這樣一直在淪陷區(qū)的，最不受待見。所以有好幾年的時間，上官云珠基本處于無戲可演的狀態(tài)。

但上官云珠很不甘心，很想改變這種情況。于是她表現得特別積極，不斷地下工廠、農村，去慰問演出，還走在了“三反五反”的最前列。

眼看著她的努力就要初見成效了?？蛇@時，卻又突然冒出了程述堯這檔子事。

她心想，我在外面“打老虎”，你卻在這里“撿個老虎”，這還得了？于是不能忍，要離婚。

當時孫道臨、舒繡文、白楊等和上官云珠關系要好的朋友，都出面勸和，稱程述堯是個難得的好人，更是好丈夫和好父親。張其堅也勸母親不要和干爹分開?？墒巧瞎僭浦閰s是個打定主意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要強女子，她還是要離婚。

張其堅記得，有一次看到母親和干爹鬧矛盾，干爹本著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從三樓往下走，結果母親直接操起一根竹竿就擲了過去。雖然她的目標對準的并不是程述堯，但那陣勢，卻猶如火山爆發(fā)，把張其堅也嚇得夠嗆。

性格溫和的程述堯

那年張其堅也才十五六歲的樣子，他心里不愿母親和干爹離婚，可他沒辦法，也勸不住。母親對他說，你還小，很多事，你不懂。

1953年，上官云珠再次離婚，不到兩歲的兒子燈燈，被判給了程述堯。程述堯又把燈燈送回到北京自己的父母家，由爺爺奶奶代為撫養(yǎng)。

燈燈和父親、爺爺合影

而與程述堯離婚后，上官云珠果然再次迎來了自己演藝事業(yè)高峰期。她意外得到了在電影《南島風云》中出演女主角符若華的機會。而這個角色，最初的演員人選，是當時炙手可熱的張瑞芳。

為了演好符若華這個女游擊隊長的形象，上官云珠要求自己從外形到氣質都要發(fā)生蛻變。結果她從海南島拍完外景回來，張其堅發(fā)現原本皮膚白皙的母親，變得滿臉通紅，還生滿痱子?？赡赣H的精神狀態(tài)卻很好。而她的銀幕形象，也是那么的英姿颯爽。

符若華這個角色的誕生，使得上影廠看到了上官云珠的改變，和塑造“工農兵形象”的可塑性。所以緊接著她又出演了《小白旗的風波》、《情長誼深》、《英雄趕派克》、《今天我休息》、《香飄萬里》等多部電影。

1961年，對于張其堅和母親上官云珠來說，都是非常難忘的一個年份。上官云珠不僅憑借出演電影《枯木逢春》中的方媽媽一角，得到了戲路的延伸，而且年僅41歲的她，就已經升級做奶奶了。

因為她的大兒子張其堅，已經結婚，并且生下了一個女兒。上官云珠為自己的孫女取名為“雙雙”，意思是“雙喜臨門”。哪“雙喜”呢？一喜是“雙雙”的誕生，二喜是上官云珠還被評為了“22大明星”之一。

張其堅很為母親感到高興。

但他沒想到，這樣的好日子，稍縱即逝。

三、

上個世紀60年代初，上官云珠作為上影廠屈指可數的大明星，很受重視。她在銀幕上，又塑造了好幾個鮮活生動的人物形象——《早春二月》中的文嫂，和《舞臺姐妹》中的商水花，成為難以超越的經典。

但1965年在拍完《舞臺姐妹》后，她就被查出患上了乳腺癌，后來又轉移到她的腦部，使她的腦功能受損，一度喪失讀寫能力。

可上官云珠真是個奇女子，任何困難和病痛都嚇不倒她。

盡管做過腦部手術，但頑強的生命力還是讓她慢慢地變得康復起來。

1967年，張其堅從哈爾濱回上?？赐赣H。這時她剛出院，已經恢復了基本意識。她還能將張其堅給認出來，一見到兒子，就叫他到身邊來坐。

但張其堅發(fā)現，只有當房門關嚴的時候，母親才什么話都跟他說?？芍灰T一開，她就故意裝傻。

因為當時，山雨欲來。上官云珠敏感地感覺到了“運動”的即將到來。所以她假裝糊涂，以求自保。

這其實是非常聰明的選擇。

然而這一次，縱然上官云珠再怎么機敏，也難以改變她的命運了。

那天，張其堅告別了母親，從樓上走下來。母親沒有出門相送。因為她不敢出來。張其堅走了幾步回頭看，卻看到母親悄悄地拉開了窗簾的一角，在偷偷地目送兒子。

這個場景，只要張其堅一想起來，就淚如泉涌。

他沒想到，這竟然是，他和母親是最后一次相見。

張其堅回到哈爾濱后不久，也挨了批斗，整日整夜地寫交代材料。

1968年11月23日凌晨，上官云珠跳樓自盡身亡，享年48歲。

而張其堅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1969年的夏天了，距離母親離世，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的時間。

張其堅見到了小時候照顧他的保姆。她對他說，根本沒想到上官云珠會走這一步。因為盡管當時上影廠已經有不少演員投?；蛱鴺橇?，但上官云珠卻不止一次地對她說，“我不會走這一步，我不想讓孩子受連累”。

然而要強了一輩子的上官云珠，最終還是食言了。

張其堅非常理解母親的選擇。

她一生堅韌、圓融、善交際、會做人，始終想做出類拔萃的那一個。

要強的人，通常都不甘心落于人后。

但她所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她不僅婚姻不順，而且命運坎坷，幾起沉浮，最終還英年早逝。

相比母親，張其堅更愿意隱入塵埃，做一個普通、平凡的人，過簡單、寧靜的生活。也許不那么顯眼，也不那么受關注，但卻更為自在，也更為安心。

張大炎回到長涇后，又和再婚妻子生下一兒一女，過著平淡的生活，直到壽滿天年。

而張其堅長大后去了東北哈爾濱工作，并娶妻生子。他一生低調不張揚，卻也一生平安順遂。

盡管他不像母親上官云珠那么光芒四射，但主動放棄名利的爭奪，卻更能感受到腳踏實地的安定，也讓他避開了更多的針對和災禍。

2000年，張其堅和同母異父的弟弟韋然一起，在上海郊區(qū)，選了個地方，將母親和同母異父的妹妹姚姚，合葬為一個衣冠家。

2007年11月9日，“上官云珠紀念館”在江蘇長涇鎮(zhèn)建成，吸引了無數喜歡上官云珠的影迷。

2020年7月，張其堅和韋然又出席了在長涇老街舉辦的第五屆長涇文化旅游推廣暨紀念上官云珠誕辰100周年主題活動。

如今張其堅88歲，頭發(fā)已白，但精神矍鑠。人這一生，圖什么呢？不就圖個一生平安，健康無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