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本文已刊《南方周末》。選自我的新著《驀然回首:辛棄疾的人生地理》,該書正在制作中,年內將出版。
大火突如其來。
天干物燥的春日,木制的房舍和房舍外還沒來得及吐出新芽的花木,轉眼間,就被烈火的長舌卷入烏黑的濃煙中。家人及鄰居聞訊趕來時,火勢已熾,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雪樓化為灰燼。
這是慶元二年,即1196年的事。其時,辛棄疾在上饒閑居十四年了——十四年中,有兩年多,他忽又被朝廷起用,到福州任職??鄢@兩年,他在上饒城外的帶湖之濱仍然居住了超過十一年。
雪樓是帶湖別墅的主體,用于居家和待客。火災后,距雪樓有一定距離的稼軒和置杖亭還在,但這些建筑都很小,不適合居家,無法擠下一大家人。
消息傳出,朋友們都為之著急。幼有神童之譽,與辛棄疾為忘年交的方信孺在詩里感嘆,“何處臥元龍?”——他們擔心,一夜之間,辛棄疾有可能無處棲身。
他們不知道的是,非常湊巧,就在火災發(fā)生前幾個月,在距帶湖百十里外的鉛山,辛棄疾修建的另一處居所剛竣工。
這場大火就像是天意。上天刻意要把辛棄疾從上饒趕到鉛山,更偏遠、更孤寂的鉛山。
從上饒到鉛山
和上饒城區(qū)一樣,鉛山城區(qū)也位于信江沖積小平原上。兩片房舍林立的城區(qū)之間,一側是浩蕩的信江,一側是起伏的丘陵。公路時而伴江而行,時而折進林子。春天的雨細密而小心,灰白的公路在持久的雨中淋濕了,車輪輾上去,發(fā)出吱吱吱的輕響。
上饒主城區(qū)在信江北岸,鉛山主城區(qū)在信江南岸。就是說,我得跨過信江上的一座大橋才能進入鉛山縣城。大橋一側的小山上,我看到了早就在照片中看到過的那尊高大的雕像。
那是一座向江心突出的丹霞山,山頂,有一方小廣場。那尊高達三十多米,相當于八九層樓高的雕像,就佇立在小廣場中央。
那是晚年的辛棄疾。他一手持書卷,一手緊握腰間長劍,銀須飄灑,頭巾在風中向后揚起,目光憂郁地注視前方——前方,是他心心念念的北方。那是中原,是他渴望收復的萬里河山。
辛棄疾雕像所在區(qū)域,開發(fā)成了辛棄疾文化園。沿江有棧道,懸在光禿禿的丹霞石壁上,腳下是滔滔信江。江對岸,是鉛山縣城??h城分成兩部分,左邊,新縣城,右邊,老縣城。
我走過大橋,右拐,進了老縣城。老縣城另有一個名字:河口。
那是我見過的最破敗、最沒有人氣的古鎮(zhèn)。
一條足有一公里長的主街,兩側多是清代或民國老建筑。這些建筑,幾乎都已淪為廢墟——昔年的花園里,長滿雜草和構樹,伸心街心的飛檐,到處是巨大的破洞,立木的墻或青磚的墻,傷痕累累,墻上的石灰東一塊西一塊地掉了,像一幅幅抽象畫派作品,“危房請勿靠近”的警示牌,黃底紅字悚然驚心。走完這條街,我只看到了五六家住戶,以及不超過十個行人。
但是,古鎮(zhèn)入口那方“萬里茶道第一鎮(zhèn)”和“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石碑,以及雖然破敗卻仍然精致的細節(jié)——比如泥塑、磚雕、木雕、牌匾——判斷得出,河口一定有過無比繁華的花樣年華。
事實也如此。地處鉛山河與信江交匯之地,河口因之得名,也因之成為交通樞紐。早在北宋年間,鉛山盛產銅礦,設永平監(jiān)鑄錢,工匠多達十萬。其時的河口,人來船往,商賈云集。到了明清,又因處于茶道轉運線上而百業(yè)興旺。極盛時,有店鋪兩千多家。
余生也晚,我沒能看到河口的花樣年華,我只看到了一座巨大而又寥落的古鎮(zhèn),一片春雨中東倒西歪的老房子。
至于辛棄疾,他是到過河口的——盡管那時候,鉛山縣城不在河口,而是在距此不遠的永平。但是,如果辛棄疾坐船從上饒順信江而下前往永平或是他后來定居的瓢泉的話,那么,河口就是他的必經之地。那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座因采礦而繁忙,也因采礦而烏煙瘴氣的工場般的小鎮(zhèn)。
站在鉛山河注入信江的河口,眼前是一灘清碧的流水。春潮未漲,水枯江瘦。河床上出露了一些沙洲,桌子大小,芳草萋萋。水鳥落在上面,一動不動,像是從草里長出來的。
我想象在遙遠的1196年五月,辛棄疾一家坐著一條木船,順信江而下,再溯鉛山河而上,前往那個叫瓢泉的小地方。
從鉛山到瓢泉的路上,雨越發(fā)大起來,像是失去了慢慢滋潤大地的耐心。三月的原野,生機勃勃而又略顯潦草,遠遠近近的小山,山上有零星的樹林,林下是莊稼,麥苗青翠,風一吹,就楚楚可憐地搖晃。
若從高空鳥瞰,這個季節(jié)的原野就是一片巨大的綠葉,隔三差五的農舍星星點點,如同綠葉上被蟲子啃出的小洞——我的車,就是一只爬行在綠葉上的蟲子。
峰回路轉,公路旁,立著一塊碑,其狀如瓢。正面,兩個黃色大字:瓢泉。石碑一側,是一條幾十米長的石子鋪成的小徑。我沿著小徑往里面走去,山麓,便是大名鼎鼎的瓢泉了。
與許多名泉乃是天然形成不同,瓢泉經過了人工改造。因為,泉水從半山噴下,下面是花崗巖,無法蓄水,必須鑿一個臼狀的池子留住泉水。
臼下兩三尺處,再鑿一個瓢狀的池子,中間以彎曲的小渠相通,這就能使落到臼中的泉水,在進入瓢中時變得清澈。
泉邊石壁上,生長著青青的野草,上面,覆蓋著一張黑色的細眼小網,避免枯葉落入泉中。野草叢里,立一根樹枝,掛著一只盛水的塑料桶——有興致的客人,可以用它喝幾口辛棄疾喝過的泉水。
時間已經過了八百多年,盡管可以肯定,瓢泉的大體狀況應該和辛棄疾時代差不多,但周邊的景物卻有了滄海桑田的變化。
比如,瓢泉背后的瓜山,雖然依舊林木青幽,隱然有煙嵐之氣,卻看不出辛棄疾看到過的“飛流萬壑,共千巖爭秀”的壯觀。
辛棄疾晚年的詞作,多次提到一個地名:期思。八百多年后,這個地名還在使用。
永平南行數公里是稼軒鄉(xiāng),稼軒鄉(xiāng)繼續(xù)南行,是一個叫橫畈的村子。橫畈緊鄰鉛山河,河對岸的渡口,名為期思渡。期思渡所屬村子,即期思村。
期思原名奇獅,因村后的山狀如獅子得名。后來,辛棄疾將其改名期思。辛棄疾說他“訪泉于奇師村,得周氏泉”。
2017年,在期思村外的山坡上,發(fā)現(xiàn)了一座南宋墓。墓中,出土了一方墓志。據墓志可知,墓主是辛棄疾的孫子辛鞬?!白约谲幑塘x渡江,寓居信州鉛山縣之期思,因居焉?!?/p>
這說明,辛棄疾移居期思后,辛家及后數代,一直有人居住于此。
初次見到映地為天色,飛空作雨聲的周氏泉,辛棄疾難掩他的喜愛之情。他佇立泉邊,聽著淙淙水聲,設想買下這眼泉,再在泉邊建些房舍,像陶淵明那樣悠然度過余生:
飛流萬壑,共千巖爭秀。孤負平生弄泉手。嘆輕衫短帽,幾許紅塵,還自喜,濯發(fā)滄浪依舊。 人生行樂耳,身后虛名,何似生前一杯酒。便此地、結吾廬,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且歸去、父老約重來,問如此青山,定重來否。
辛棄疾買下周氏泉,改名瓢泉。一者,兩眼小泉,一眼狀如瓢;二者,更有深意,乃是取顏回簞食瓢飲的典故,表示他將息影林下,過一種儉樸自在的生活。
連同泉眼一起買下的,還有周家的幾間草屋。這有辛棄疾說他“喜草堂經歲”作證。草屋十分簡陋,完全沒法和規(guī)模宏大的帶湖別墅相比。辛棄疾及其家人都沒有長住,只是偶爾短居。
有時是陪朋友游玩飲宴,比如陳亮就與辛棄疾在瓢泉小住,“酌瓢泉而共飲”;有時是辛棄疾往還于福州時途經此地,盤桓一兩天。
動念在期思另建一處可供全家人長住的居所,是在買下周氏泉八年后的1194年。這一年,辛棄疾五十五歲了。
這一年,是為宋光宗紹熙五年。六月,太上皇孝宗去世,長期患有精神疾病的宋光宗不能主持喪事。參知政事、宗室趙汝愚在得到太皇太后允準后,立太子趙擴,是為宋寧宗。
擁立寧宗過程中,韓侂胄起了重要作用。旋即,韓侂胄與趙汝愚爭權,水火不相容。當韓派占據上風后,一度與趙汝愚走得較近的辛棄疾等人遭到池魚之禍:諫官黃艾攻擊時為福建帥臣的辛棄疾“殘酷貪饕,奸贓狼藉”,朝廷遂將其罷職。
一個充任多地封疆大吏的高級官員,就戴著貪酷的帽子,灰溜溜地回到了上饒。這是辛棄疾仕途上三起三落的第二落。
如果說,十幾年前從湖南帥臣任上被罷職時,四十出頭的辛棄疾還對東山再起滿懷期待與信心的話,那么,此時的他五十五歲了,在人均壽命不過五十來歲的中古時代,他已步入了生命的高處,是典型的風燭殘年。
政敵構陷,仕途失意,理想成灰,壯志落地,并且,身體每況愈下。長夜獨坐,更能感覺到生命在加速流逝。此時的辛棄疾,同樣是罷官,但與十幾年前罷官時的憤怒和不甘完全不同,這一次,更多的,是無奈與悲涼,以及無奈與悲涼后,漸漸心平氣和的接受。
——命運的賜予,不接受也得接受。人生在世的過程,大概就是不斷讓步,不斷接受的過程。
辛棄疾決定換一種生活方式。
之前,他把家安在上饒,除了喜歡上饒的景致與人情外,更重要的,還在于上饒是一個可進可退之地。
如辛棄疾的好友洪邁所云:“國家行在武林,廣信最密邇畿輔。車舟西車,蜂午錯出,勢處便近,士大夫樂寄焉?!鄙橡埮c首都臨安的距離,不是太遠也不是太近,便于獲知朝廷動向,而又可免于人事杯葛。
第一次落職的辛棄疾選擇上饒作為居家之地,就因他堅信不久就能起復,是以必須密切保持與首都的聯(lián)系。而第二次落職,隨著年事漸高,隨著對朝廷愈發(fā)失望,辛棄疾不再有第一次落職后的自信和激情。
既如此,那就不如找一個清靜偏僻之地,在荷風藕實,瓦屋紗窗的鄉(xiāng)間度過余生吧。
瓢泉的日常
瓢泉所在的瓜山,滿眼青翠。最初,我以為,辛棄疾的居所也在瓜山腳下。及至細讀文獻才知道,盡管早在買泉時,辛棄疾就順帶買下了泉邊的幾間草屋;但是,1194年,當對仕途徹底失望,決意在山水間度過余生的辛棄疾規(guī)建新居時,并沒有以那幾間草屋為基礎,而是在附近另覓新址。
我獨自沿著瓢泉右側的小徑行走,雨似乎停了,樹梢上的水滴還在不斷掉下來,打在傘上,發(fā)出悶響,是這空寂的山中惟一的聲音。
接近山頂的地方,有一座近年修建的亭子——這座草率的亭子,它紀念和模仿的,是辛棄疾的停云亭。停云亭規(guī)模頗大。常來亭中獨坐的辛棄疾,有時候把它稱為停云堂。除了憑欄攬勝的亭子,很可能還有供他歇息的附屬建筑。
眼前的亭子卻普通得很,五根立柱,四面來風。站在亭前,可以遠觀對面的青山以及山下的河流、原野。春天的雨后,天地間都是一副渴望生長,渴望拔節(jié)的焦急模樣。
停云之名,出自陶淵明的《停云詩》?!锻T圃姟返闹髦迹刺諟Y明自陳,乃是“思親友也”。其實,思親友外,還隱然包含了對世事茫茫,人生無以盡興的感喟。停云亭建好后,辛棄疾在多首詞里提及它,其中最著名的一首《賀新郎》,即寫他獨坐停云亭的所見所思: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云詩就,此時風味,江左沉酣共鳴者,豈識濁醪妙理,回首叫,云飛風起,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知吾狂耳,知我者,兩三子。
辛棄疾的內心,永遠充斥著矛盾。
一方面,他渴望并努力建功立業(yè),希望出將入相,“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
另一方面,他又從早年起,就對陶淵明式的隱逸生活不無向往,一次次在詩詞里表露出對陶淵明的崇敬,熱愛與追慕。
當然,如果仔細分析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早年對陶淵明的崇敬,熱愛與追慕,其實更多只是說說而已,并不打算真的去效仿,真的要像陶淵明那樣采菊東籬,嘯傲南窗。
惟其到了晚年,即第二次落職后,他才從口頭到行動,都真正接近陶淵明。換言之,陶淵明成了他蕭條異代不同時的知音。
因為,此時的他,功名之心漸消,林泉之意漸近。世事艱難,故交零落,時局不堪,人生已秋。那么,當他獨坐停云亭發(fā)呆時,與他相看兩不厭的,有且只有嫵媚的青山了。
從停云亭前的小徑下山,距瓢泉五六百米的山灣里,藏著幾戶人家,這地方叫橫畈。村中的一片廢墟,當地人稱為吳氏宗祠。地方史料說,吳氏宗祠,即辛棄疾瓢泉莊園的主體。至于改為吳氏宗祠,那是辛棄疾的后人將它賣給了吳家。
祠堂右側的山塢,名為花園壟。一片荒山野嶺,為什么以花園稱呼呢?辛棄疾時代,這里是辛家的花園,是辛棄疾和他的朋友們筆下一再涉及的一丘一壑。
一丘一壑,得名于這里既有高聳的山丘,也有溪泉注入的山澗。辛棄疾詞云:“一丘壑,老子風流占卻,茅檐上,松月桂云,脈脈石泉逗山腳?!?/p>
祠堂前是一片稻田,名為蛤蟆塘,依稀看得出池塘跡象。據說,這池塘是辛棄疾開鑿的。池塘多蛙,故名蛤蟆塘。
在辛棄疾晚年關于田園和隱逸生活的詞作里,蛙聲是一個重要元素,代表了一種寧靜自得的心緒。諸如“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流水高聲弦斷絕,怒蛙聲自咽?!?/p>
橫畈村的吳家宗祠以及瓢泉都在汪烏公路西側,一個在瓜山東北,一個在瓜山西南。公路外幾十米的路基下,是向北流淌的鉛山河。在這里,鉛山河接納了支流紫溪,河中形成一個大致呈三角形的沙洲,名五堡洲。
五堡洲上,有一個小村落。村口,一座古亭,坍塌過半,已有上百年歷史。亭側,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曲折如長蛇,爬向村中。沿途,我看到一些石礎,那是古代建筑用作支撐的基石,以及石磨、石板,大塊的青磚,刻有圖案的青石。
這些物件表明,村子歷史悠久。這里,就是當地人口中說的辛公館。辛公館的主人,當地人說是辛閣老。辛閣老,自然就是辛棄疾。
從今天的地理位置說,如果以瓢泉、吳家祠堂、五堡洲和期思渡西岸為線,劃一個四邊形的話,邊長約兩點六公里,面積則有五百三十多畝,相當于城里一個大型小區(qū)的占地。
這片有山、有泉、有河、有耕地、有房舍、有亭子的土地,大致就是辛棄疾瓢泉的所有——和上饒帶湖別墅的占地約一百多畝相比,瓢泉大得多。只不過,帶湖是精致的園林,瓢泉是粗放的農莊。
由園林而農莊,由城市而鄉(xiāng)村,由交通樞紐而偏僻郊野,辛棄決定在期思建新居,除了對仕途的絕望,還有一個更具體更實際的的考慮:經濟。
辛棄疾既是激情四射的文人,也是豪氣干云的武人,一生中,他花錢是都大手大腳。盡管他歷任封疆,宦囊甚豐,但帶湖閑居十年,不僅他有九子二女以及幾名妻妾一大家人要養(yǎng),還有不少窮朋友要接濟。坐吃山空,經濟上已經力不從心。
第二次起復后,福建任上,辛棄疾寫過一首《最高樓》。表面看,他在罵他的兒子——罵子,也是辛棄疾在效仿偶像陶淵明,陶淵明有《責子》詩,把五個兒子罵了個遍。
辛棄疾詞前有小序說,“吾擬乞歸,犬子以田產未置止我,賦此罵之?!本褪钦f,他仕途不得意,想辭官歸隱,兒子卻勸阻他,理由是家里沒置什么田產,辭了官失去俸?無法生活。
如果序中說的是實話的話,那么,直到寫此詞的1194年,辛棄疾除了在帶湖別墅有少量附屬土地,可以進行修身養(yǎng)性式的耕種的話,他的確沒有更多的田產。
同一年,他到期思卜筑,在瓢泉草堂的基礎上新建擴建。雖然在詞里斥罵了兒子,然而很大可能,兒子的勸說起了作用——如果一定要辭官歸隱,至少得買些田產。由是,辛棄疾在修建瓢泉新居時,買下了周遭的山林耕地。
1196年春天,從“山上朝來云出岫,隨風一去未曾回”的停云亭下來后,在鉛山河奔流過灘的潺潺水聲中,辛棄疾開始了他的退休生活。
坐在剛落成的新居里,透過窗戶,可見青山橫臥。想想從去年春天起,就和筑巢的燕子一起修建新居,而今新居落成,辛棄疾心中生出一點淡淡的喜悅。
不過,大病初愈,不敢像從前那樣放量飲酒了。閑來無事,只有焚香讀經。漫漫長夜,聽聽管弦之聲也可打發(fā)無聊:
新葺茅檐次第成,青山恰對小山橫。去年曾共燕經營。 病卻杯盤甘止酒,老依香火苦翻經。夜來依舊管弦聲。
如果說在上饒帶湖時,他還不時祈禱朝廷再次想起他,并派使者送來讓他東山再起的好消息的話,那么此時的他,對仕途的心已經死了。
看到斜風細雨中飛來飛去的燕子,辛棄疾想到了自己的大半生,也如燕子一樣飛來飛去,到頭來卻是白白忙活。人生苦短,世事無常,惟有春天的細雨和野花的芬芳,能給人片時安慰:
總把平生入醉鄉(xiāng),大都三萬六千場。今古悠悠多少事,莫思量。 微有寒些春雨好,更無尋處野花香。年去年來還又笑,燕飛忙。
此后整整七年間,即從五十七歲到六十四歲,辛棄疾一直居住在瓢泉。那時候,鉛山河畔的這座農莊,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辛棄疾一共留下了六百多首詞作,寫于瓢泉的就多達一百七十多首。這一百七十多首作品,有相當數量真實而生動地描繪了辛棄疾的瓢泉生活。
為了灌溉農田,也為了賞景,他新開了池塘,“鑿個池塘,喚個月兒來”;
瓜山及周邊,他栽下大量松樹和杉樹,“投老空山,萬松手種”;
由宅第通往停云亭的山徑,小橋曲沼,水是從山下流下來的,匯入到前面的溪中,他在山徑兩側,種了大量竹子,“斜帶水,半遮山,翠竹栽成路”;
為了耕種山上的梯田,他新修了一條小路,“嶙峋突兀,正在一丘壑”;
春雨來時,他和比鄰的老農一樣欣喜,“父老爭言雨水勻,眉頭不似去年顰”;
春耕大忙,他親自下田,用一種叫秧馬的農具插秧,“夜雨醉瓜廬,春水行秧馬。點檢田間快活人,未有如翁者”。
在辛棄疾的瓢泉,不僅有稻田、池塘、花園,還有菜圃和果園。從農莊一側流過的鉛山河,溪深魚肥。有時,辛棄疾在溪畔釣魚,釣了魚,又到園子里為菜苗鋤草。
勞動累了,就坐在小窗下,半躺著讀幾頁閑書。有時,他拄著拐杖漫步在自家的原野上,看山看水,感嘆生命的動蕩不安:“水縱橫,山遠近。拄杖占千頃。老眼羞將,水底看山影。試教水動山搖,吾生堪笑,似此個、青山無定?!?/p>
此時的辛棄疾,不再是沙場秋點兵的大軍統(tǒng)帥,也不再是把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政壇失意者。他在山水田園的四季輪回中,找到了最終的慰藉。
辛棄疾說他“宜醉宜游宜睡”“管竹管山管水”——同樣是在這首向兒孫交待家務的《西江月》中,那句“早趁催科了納”證明,辛棄疾不僅自家種了一些地,還將另一些地租給佃戶。
一言以蔽之,在瓢泉,辛棄疾更像自給自足的地主。作為地主,作為一個和官僚相比,與土地更親密的人,辛棄疾的晚年,達成了和陶淵明精神的真正契合,而這種契合,漸漸澆滅他內心的塊壘。
朋友們
在帶湖,辛家經常賓客盈門。來往人等,既有真正的知交,也有不少投機客——那時,人們普遍認為,辛棄疾不久就會起復。到了瓢泉,門前冷落,只有個別意氣相投的朋友還會再來。
1200年暮春,老友杜叔高來訪,幽居已久的辛棄疾十分興奮。
杜叔高,金華人,兄弟五人皆以文名,戴復古說杜氏“兄弟皆名士,文章動上臺”。杜叔高比辛棄疾年輕約十歲,以布衣入館閣。陸游有詩稱贊:“叔高初過我,風度何玉立。超然眾客中,可慕不待揖。”
1188年,杜叔高曾在蘭溪拜訪從臨安回崇安的朱熹。與朱熹分手后,又前往帶湖拜訪辛棄疾,辛棄疾有《賀新郎》相贈。
那時候的辛棄疾,對仕途還抱有幻想,壯懷激烈的英氣還未在宦海沉浮中完全銷磨。相聚時,二人從杜叔高的詩作談起,言及杜叔高的落拓不遇。
當然,說杜叔高,其實也是在說自己。爾后,話鋒一轉,兩人議論時局。最后的結論是,縱然朝中小人清談誤國,神州戰(zhàn)火綿延,我們依舊要狂歌而起,為江山一統(tǒng)盡最終努力: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銷殘戰(zhàn)骨。嘆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檐間鐵。南共北,正分裂。
1200年春,杜叔高造訪瓢泉,在辛家住了至少一個月,辛棄疾為他寫下多首詩詞。
閱讀這些作品可知,他們在二月二十八,與一個叫祝彥集的朋友一起,前往天保庵看瀑布。天保庵已不可考,根據辛棄疾晚年出游習慣,大抵就在鉛山或上饒周邊。
天保庵附近,有辛棄疾的一個朋友。他們在這個朋友家飲了兩天大酒。斯時,山中桃花開盡,“無春思”,便相約牡丹花開時再來。
另一個春日,辛杜二人同鉛山縣尉吳子似一起,到某山寺賞花,并在寺里住了一宿。那天東風輕拂,春光明媚,柳枝初發(fā),花開燦爛。辛棄疾自稱“好山如好色”,但那天的良辰美景,卻“只因懷樹更懷人”,惹得“閑愁閑恨一番新”。
一個月倏忽而過,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朋友也必須天各一方。分別的時候到了。餞別那天,零雨其濛,門前驛道一片泥濘。辛棄疾和杜叔高一邊飲酒,一邊寫詩贈別。
辛棄疾善解人意地寫道:“這里裁詩話別離,那邊應是望歸期。人言心急馬行遲?!薄覀冊谙献髟娫拕e,你的家人正盼著你的歸期,而你也歸心似箭,只怨馬兒跑得太慢。
“去雁無憑傳錦字,春泥抵死污人衣。海棠過了有荼靡。”——一會兒席散后,你上路時,要小心衣服被驛路上的泥水弄臟。以后,你要多多寫信來?,F(xiàn)在正是暮春,雖然海棠花開過了,但接下來還有荼靡將要開放呢。
依依不舍時的叮囑與企盼,數百年后我讀這些文字,似乎還能看到年邁的辛棄疾在劇飲后臉色發(fā)紅——與臉色一同發(fā)紅的,還有他漸漸昏花的老眼。那個分手就是永別的年代,唯有勸君共進一杯酒。
分別不久,杜叔高果然來信了。
杜叔高勸辛棄疾戒酒——古人,尤其是古代文人幾乎沒有不嗜酒的,酒量大的如李白杜甫,酒量小的如蘇東坡。然無論酒量大與小,都嗜酒,都喜歡酒帶來的愉悅,放松乃至放縱。
杜叔高非常正式地勸辛棄疾戒酒,說明了一點,那就是他們相聚期間,他發(fā)現(xiàn),辛棄疾身體相當不好,嚴重到不宜再飲酒的地步了。
辛棄疾以詞作答,回寄了一首《玉蝴蝶》。他從人生的偶然說起,人活世上,不過是“隨風簾幌,籬落飛花”——就像同一株樹上的花,隨風飄飛時,有的拂過簾幌,墜于茵席上;有的穿過籬落,落在糞溷中。而自己,人到晚年,“生涯蠟屐,功名破甑,交友摶沙”。
——生活如同磨損已甚的木屐,功名如同破碎的瓦罐,友情如同握在手中的流沙。在歷數人生的種種苦辛后,辛棄疾告訴老友,“記從來,人生行樂,休更問,日飲亡何。快斟呵。裁詩未穩(wěn),得酒良佳?!?/p>
——記住吧朋友,人生短暫,行樂最重要。不要再追問天天飲酒有什么意義??彀丫票鍧M,雖然酒未必能引發(fā)作詩的靈感,至少能帶來美好的心情。
辛棄疾熱情豪爽,朋友甚多。考察他在帶湖和瓢泉時的社交,會有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
帶湖時,與他來往最多的是中高級官員——這些官員,要么致仕后居上饒,要么路過上饒,要么專程前來拜訪,如韓元吉、朱熹、洪邁、嚴子文、傅安道、湯邦彥、鄭舜舉、李正之等。
瓢泉時,與辛棄疾來往較多的,則是鉛山的小官、文士、鄉(xiāng)紳。
個中原因,自然和帶湖處于州府,瓢泉處于鄉(xiāng)野有關。更大的原因,或許還在于,居帶湖時,不論辛棄疾本人還是與他來往的真真假假的朋友,都認為他不久后就要東山再起,由是,辛棄疾的帶湖別墅總是迎來送往,燈紅酒綠。
而到了瓢泉,隨著年事漸高,國事蜩螗,不僅辛棄疾,也包括那些曾推杯換盞的朋友,大抵斷定辛棄疾將從此息影林泉。由是,辛棄疾懶于社交,而時光與時局,也過濾掉了一批曾經的朋友。
吳子似是鉛山縣尉,縣尉一職,級別低而瑣事繁。唐代詩人中,杜甫雖一心想入仕,但當朝廷任命他為河西尉時,他立即予以拒絕。
高適和李商隱出任過縣尉,對這個職務滿腹牢騷。如高適稱,“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李商隱聲稱哪怕像卞和那樣砍斷雙腿,也勝過做縣尉:“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復沒階趨?!?/p>
在辛棄疾眼中,他的朋友吳子似卻根本不是無足輕重的風塵俗吏,而是像晉朝文人一樣雅致,像唐朝時成仙的登封靖縣令一樣風流,“羨君人物東西晉”,“又似風流靖長官?!?/p>
當吳子似來訪,兩人佇立在秋水觀前的長廊里,一起聆聽鉛山河水過灘的潺湲之聲。把酒時,辛棄疾勸吳子似多飲幾杯,“窮自樂,懶方閑,人間路窄酒杯寬?!?/p>
吳子似做縣尉的鉛山,其縣城永平,距辛棄疾隱居的瓢泉,不過區(qū)區(qū)二十多里,即便走路,也只需兩個時辰。意外的是,兩人之間仍不時書信往還。有時,辛棄疾干脆以詞代簡——這正是屬于中國古代文人才有的風雅。在《生查子·簡子似》里,辛棄疾寫道:
高人千丈崖,千古儲冰雪。六月火云時,一見森毛發(fā)。 俗人如盜泉,照眼都昏濁。高處掛吾瓢,不飲吾寧渴。
世上的人千千萬萬,無非分兩種:高人和俗人。高人如同千丈冰崖,儲藏著千年冰雪,絕世而獨立。哪怕六月炎熱,也無改其冰雪之姿。俗人如同盜泉,泉水昏濁,照影都暗而不明。我見了這樣的泉水,寧肯渴死,也絕不飲用。
高人指的就是吳子似。能夠在辛棄疾那里,獲得如此崇高評價的,不外乎三個人,一個是陳亮,一個是朱熹,還有一個就是吳子似。
只是,與陳、朱相比,吳子似籍籍無名。辛棄疾以原封疆大吏和當世詞宗的身份與縣尉吳子似結為摯交,并真誠地贊美吳子似,既讓人感慨吳子似如此品性卻沉淪下僚,也讓人感慨辛棄疾的至情至性。
瓢泉所依的瓜山是一座百十米的小山,山左,群峰連綿,逶迄遠去。瓜山西南十余公里處,山勢漸高,林木漸深,那就是當地有名的景區(qū):葛仙山。
縣志說,葛仙山是晉人葛玄,即人們口耳相傳的葛仙昔年煉丹之地。唐朝時,山上建宗華觀,北宋時改稱玉虛觀,現(xiàn)在則叫葛仙祠。葛仙祠附近,是辛棄疾瓢泉時期最重要的朋友之一傅為棟的家。
傅為棟字巖叟,做過州學教授之類的冷衙閑職。他無心仕途,結廬山中,過著逍遙自在的隱居生活。
傅巖叟的家比辛棄疾的家還要鄉(xiāng)野,還要清寂,辛棄疾多次應約前往傅家。有一年,傅家新建了一座亭子,名為悠然閣。
辛棄疾為這座亭子作了四首詞。悠然亭這名字,其出處是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從某種意義上講,辛棄疾坎坷的人生歷程,其實就是他對陶淵明由口頭上、詞章里的羨慕,嬗變?yōu)樾撵`上、行動上的深度契合。
深秋,菊花正黃,辛棄疾與傅巖叟在悠然閣飲酒,“君起更斟酒,我醉不須辭?!庇捎谀赀~體衰,家人和朋友都勸辛棄疾止酒,辛棄疾也在詞里表述過酒對他的傷害,但是,他始終沒有止酒,他也不可能止酒。更何況是與老友把盞,又有陶淵明熱愛的菊花相對。
開軒面山,但見“回首處,云正出,鳥倦飛”。眼前清景,杯中美酒,腹內珠磯,辛棄疾感到他和傅巖叟更進一步地理解了陶淵明,“更使兒童誦得,歸去來兮辭?!?/p>
作為曾經沖鋒陷陣的勇士和沙場點兵的統(tǒng)帥,辛棄疾對劍情有獨鐘,劍是他筆下反復出現(xiàn)的重要元素,“醉里挑燈看劍”“倚天萬里須長劍”“鯨飲未吞海,劍氣已橫秋”“想劍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戰(zhàn)東歸?!?/p>
某種程度上,在辛棄疾那里,劍是理想,是壯志,是叩人心弦的往事。因此,當他鄭重地把一柄名貴的劍連同一首詩一起送給傅巖叟時,由此可知,辛棄疾對傅巖叟的高度認同:
鏌邪三尺照人寒,試與挑燈子細看。
且掛空齋作琴伴,未須攜去斬樓蘭。
鏌邪即莫邪,傳說中的絕世名劍。這種所向披靡的名劍,原本應該到沙場上殺敵,但現(xiàn)在,我送給你,你即使仔細把玩它,心中生出豪情壯志,卻只能把它掛在書齋里與琴相伴了。
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感傷與喟嘆,壯志難酬的惆悵和無奈,都濃縮在短小的文字。這是牢騷,而這牢騷,只能向懂自己的知音訴說。
眾生如同磨刀石,辛棄疾在這種打磨中,愈發(fā)接近內心的真我。
尤其難得的是,同樣是在瓢泉期間,辛棄疾的社交圈,除了官員、文士和鄉(xiāng)紳,還增加了另一個群體,那就是他因緣際會結識的普通人——普通的農父,普通的鄰居。
期思村里,有一戶鄰居姓詹,大概是辛棄疾移家瓢泉后結識的。詹家老人,比辛棄疾長十余歲,辛棄疾和村人都尊稱他詹老。這一年,詹老七十五歲,家人為他辦壽宴,“杯盤風月夜,簫鼓子孫忙?!?/p>
辛棄疾也去吃酒,不僅吃酒,還作詞為這個鄉(xiāng)下老農祝壽,祝他“更從今日醉,三萬六千場”——其實就是平常所說的長命百歲。只不過,辛棄疾換了個說法,更顯生動有趣。
辛棄疾還有一位鄰居,叫申世寧。據有關材料推算,申世寧比辛棄疾至少要長二十多歲,辛棄疾和他認識時,申世寧已是白發(fā)蒼蒼的八旬老翁。
申世寧的事跡,載入了《宋史·孝義傳》:紹興六年(1136),即辛棄疾出生前四年,統(tǒng)制潘逵反叛,攻占鉛山。
其時,申世寧十多歲,他的父親則年過七十。父子倆沒來得及逃走,被叛軍抓獲。叛軍認定申世寧的父親藏有金銀,“欲殺之?!蔽<标P頭,申世寧挺身而出,向叛軍表示愿意代父而死,“賊感其孝,兩全之?!?/p>
申世寧救父之舉,距辛棄疾定居瓢泉時已過去了六十多年,但申世寧早年的孝行,仍讓辛棄疾無比感動,為之寫下長詩《贈申孝子世寧》。
自古以來,忠臣孝子總是相提并論,在對申世寧孝義之行的頌揚中,也隱然潛藏著辛棄疾對南宋朝廷的一腔苦心孤詣的熱忱。只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拇迤б伴g的孤臣遷客,縱有無限心事,也只能自說自話,自生自滅。
惟適之安
十多年前,我去福州瞻仰嚴復墓。半圓形的墓基像一圈椅子,簇擁著一塊長條形碑石,石上,四個大字:惟適之安。
惟適之安一詞,出自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起居無時,惟適之安?!狈涩F(xiàn)代漢語,意思是:只要感到舒適就安于如此。再通俗點說,就是如何舒服如何來。
多年后,當我通讀辛棄疾作品,讀到他的《臨江仙·壬戌歲生日書懷》時,一瞬間,我想起了嚴復墓前的這四個字——不論韓愈還是辛棄疾抑或嚴復,都表達了同一種人生主張:惟適之安。
壬戌歲,即宋寧宗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這是一個平淡的年頭。宋金相安無事,蒙古還未崛起,西夏偏處西北。這一年五月十一日,辛棄疾六十三歲生日。這一天,他寫下了這樣的詞句:
六十三年無限事,從頭悔恨難追。已知六十二年非。只應今日是,后日又尋思。 少是多非惟有酒,何須過后方知。從今休似去年時。病中留客飲,醉里和人詩。
——回首六十三年,往事無法一一檢討,即使有遺憾也難以追悔了。現(xiàn)在覺得之前很多事做錯了,覺今日而昨非。至于今日所是者,是否以后也永遠是是,那就只能有待后日了。惟獨飲酒,才能讓人少去尋思是是非非。從今起,我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少飲。哪怕身體有病,也要和客人痛痛快快喝酒,高高興興吟詩。
這些詩句所透露的,無非是經過歲月銷磨,時間洗禮,晚年的辛棄疾終于放下了。他變得更加超脫,更加明智。他知道生命正在快速流逝,有生之年已經屈指可數,那么,不如順意而活——也就是嚴復墓上那四個字:惟適之安。
然而,命運之所以叫命運,就在于它的不可捉摸,就在于它不可捉摸的戲劇性。
一年后,就在辛棄疾斷定自己將終老于鉛山河畔的林泉時,朝廷忽然又想起了他。1203年夏天,剛過了六十四歲生日的辛棄疾離開瓢泉,出任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
幾個月后的1204年正月,辛棄疾應詔來到首都臨安。朝見時,他提出“金國必亂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務為倉猝可以應變之計”。其時,把持朝政的韓侂胄為了鞏固地位,企圖通過北伐建立戰(zhàn)功。辛棄疾所言,韓侂胄大喜。于是,辛棄疾加寶謨閣待制,知鎮(zhèn)江府。
盡管第二次落職后退隱瓢泉時就心灰意冷,但辛棄疾有一個最大特點,甚至可以說缺點,那就是他的詩人性格,使他易于激動,易于在絕望中又生出希望。
鎮(zhèn)江知府任上,他派間諜入金,偵察“兵騎之數,屯戌之地,將帥之姓名,帑稟之位置”,并招募沿邊壯丁入伍,生產軍服軍械。
韓侂胄雖因辛棄疾的見解而大喜,但他們始終不是一條線上的人。尤其辛棄棄對韓仛胄黨禁的反對,遭到了韓侂胄的嫉恨。知鎮(zhèn)江府僅一年多,辛棄疾第三次罷職。
離開瓢泉三年多后的1205年秋天,辛棄疾又回到了瓢泉。以后,朝廷還會在北伐被打得大敗后再次想起他、征召他,先后令他知紹興府兼兩浙東路安撫使,以及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撫使,試兵部侍郎,進樞密院承旨——職務一次比一次重要、顯赫,但是,辛棄疾一次次上書辭免。其時的他,既有三起三落后的絕望,更有暮年病痛帶來的肉體折磨。
他已經無力再走出瓢泉,走出鉛山。
他只能終老在這方小小的角落。
山窮了,水盡了,人生到頭了。
我的視頻號,歡迎關注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