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9月15日晚上,你真的決定留下?”院門剛掩上,月色打在青瓦上,吳玉實的輕聲疑問在靜夜里格外真切。王興復沒有回答,他只是把手里的煙頭掐滅,抬頭望了望北面——他知道,那方向是自己的祖國。
那一年,距離停戰(zhàn)協(xié)定簽字已過去六年。志愿軍大部隊早已分批回國,只有少數(shù)業(yè)務骨干還在朝鮮各地參與戰(zhàn)后重建。王興復,本來可以在1958年底就回到遼寧老家,和鄉(xiāng)親們一起搞秋收、修水利??墒窃谝粋€再普通不過的搶修工地上,他遇見了十九歲的吳玉實,命運從此給他關上了“返鄉(xiāng)”那扇門,卻推開了“異國婚姻”這道窗。
少有人記得,王興復1929年生在遼陽燈塔,一個典型的貧苦佃農(nóng)家庭。家里供不起學,可村里老私塾先生欣賞這孩子,硬是讓他坐在門檻外聽課。幾本翻爛的《百家姓》《三字經(jīng)》,撐起了他與同齡人截然不同的識字率。1948年秋,他隨東北野戰(zhàn)軍一路南下,長沙解放后剛滿19歲。三年后,又隨部隊跨過鴨綠江。能寫會算,組織命令一來,他直接被分到第四兵站參謀處。
兵站的工作枯燥但關鍵:調(diào)撥槍炮、丈量糧秣、登記傷亡。麻煩的是前線局勢變動快,經(jīng)手文件動輒數(shù)百份,要求字跡工整、數(shù)據(jù)準確。王興復還兼管聯(lián)絡,也正是這份職責,讓他頻繁去地方民政機關,跟朝鮮老百姓有了更多接觸。比起前線炮火連天,兵站后臺的日子似乎平和,可他見得更多是炸毀的廠房、被美軍凝固汽油燒得漆黑的稻田,和一張張驚慌面孔。
1952年初春的一個夜班,他第一次走進吳家破敗的草房送藥。老人高燒昏迷,村醫(yī)缺藥,兵站剛好有少量退燒粉。吳玉實聽不懂漢語,只會不停鞠躬。后來常去,王興復漸漸摸清:吳家兩個哥哥均在金城前線犧牲,家里只剩老母親和小妹相依。農(nóng)田被炸毀,口糧捉襟見肘。王興復按規(guī)定不該“私贈軍糧”,可看著那雙干裂的手,他還是把自己每月配給的一小袋玉米面硬塞到灶臺里。那一刻,他沒想過“越界”,只是覺得此舉不過分,“總比爛在倉庫里好”。
語言不通怎么辦?吳玉實用手比劃,王興復用毛筆寫漢字,加上簡單的朝鮮語發(fā)音表,兩人硬生生拼出交流體系:“??”(去)“??”(吃)“??”(愛)。日子久了,旁人眼神開始變得曖昧。兵站里流傳一句半玩笑的話:“小王不急著回國,是因為鴨綠江這邊有牽掛。”
1953年7月27日,停戰(zhàn)協(xié)議簽字。王興復跟著同僚們放鞭炮,但笑容轉瞬即逝——部隊終歸要撤回?;厝?,是理所應當;留下,對當時的軍規(guī)卻是觸碰紅線。根據(jù)志愿軍紀律,禁止在朝鮮境內(nèi)與當?shù)嘏酝ɑ?,違者即刻遣返,嚴重可記大過。偏偏感情這事,擋不住。關于未來,王興復最早的記錄,是給領導的一份親筆申請:“請求批準我與朝鮮籍女青年吳玉實結婚,若不準,我自愿退役降職,絕無怨言?!?/p>
兵站首長看完,語氣復雜:“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但上面規(guī)定也得遵守。你真想明白了?”王興復只說了五個字:“非她不娶?!庇谑?,文件一路報到中朝聯(lián)司。來來回回兩個月,批示終于拍板:王興復可自愿退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轉入朝鮮國籍,正式脫離中國軍籍。也就是說,他得放棄一切軍功、撫恤和回國資格。1954年1月,他在批復文件上摁下手印,成了朝鮮公民。
婚禮極簡陋:一床新被面、一掛紅辣椒、一大缸米酒,兵站舊鐵皮做的號角吹得嘹亮。王興復脫下軍裝,穿上朝鮮傳統(tǒng)長衫。那天,他沒哭,可大半個連的兄弟哭了。有人悄悄道:“小王,這一走,怕是回不來了?!?/p>
轉籍之后,組織安排他到平壤第三華僑小學任校長。多年打仗攢下的謹慎與耐心,此刻用在辦學上:校舍重修、教材打印、師資培訓。他的朝鮮語還磕磕絆絆,卻硬是讓全校中文會話水平“蹭蹭”往上漲。值得一提的是,當時中朝關系極為緊密,華僑子弟數(shù)量不算少,小學在教育部的序列里排位靠前。王興復忙于行政,吳玉實則在校園后面開地種菜,三年,日子倒也溫暖。
可思鄉(xiāng),比任何季節(jié)都頑固。越是中秋,越是想那個“落葉歸根”的典故。1966年后,中朝形勢微妙變化,雙方跨國婚姻的行政壁壘有所松動。次年春,外務省通知:符合條件的歸國志愿軍家屬,可重新申請中國國籍。王興復咬咬牙:“機會只有一次,我們?nèi)乙黄鹱?。”五月底,他連夜寫材料,先后提交家庭情況、政治審查、健康證明等七套文件。跑關系?沒有。等批復?足足八個月。1967年12月,他、吳玉實和兩個孩子拿到中國護照,正式注銷朝鮮國籍。
回國不等同于回家。剛到遼寧海城,戶口、住房、工作,全得重排。鄰里議論也不少:有人覺得他“叛國再落葉”,有人贊“難得一片真情”。他選了后者的聲音,把所有精力扔進當?shù)匦W。那時教育資源短缺,他自告奮勇教算術、教朝鮮語,還組建朝鮮族舞蹈隊,讓孩子們認識鄰國文化。一位老同事回憶:“王校長講起朝鮮的土豆湯,邊說邊笑,教室里飄的都是家鄉(xiāng)味?!?/p>
進入80年代,王興復已過半百。海城退役軍人事務局想給他補發(fā)抗美援朝紀念章,卻發(fā)現(xiàn)戶口曾空白十余年,檔案殘缺嚴重。多虧當年的首長還在,總算找回原始參軍記錄。1985年國慶,他終于領到那枚遲到的獎章。短暫沉默后,他對孩子們說:“這東西,我替犧牲的戰(zhàn)友收下。”
歲月把銳利磨成溫潤。晚年,夫妻倆常推著小椅子坐在院子西墻根,看向遼闊的北方。兒子打趣:“爸,你又想朝鮮了吧?”王興復笑:“不是。我想那年夜里,你媽問我‘真的不走’。要是回答換成‘等我’——也許人生是另一條線??晌也缓蠡??!?/p>
2020年冬,吳玉實因病離世。她留下的遺物里,有一本舊相冊,封面印著醒目的中朝兩面小紅旗,最中間夾著一張泛黃證件照——年輕的王興復、穿著志愿軍軍裝,目光清澈。相冊最后一頁寫著朝鮮文和漢字混合的一行字:“兩國山河作見證,今生有你,足矣。”
跨國婚姻、放棄國籍、輾轉回歸——在宏大的國家敘事里,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個人選擇??蓪τ跀?shù)十萬名志愿軍老兵而言,這條路注定崎嶇。有人留朝,有人回國,也有人在邊境城市來回奔波。王興復的經(jīng)歷,讓后人觸摸到那代人樸素又熾烈的情感——國與家,始終緊緊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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