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遷辦工作人員所寫的紅漆大字“拆”，在斑駁的墻面上洇開時，玉林總覺得像誰家打翻了胭脂盒。城中村平房的青瓦頂連日來飄著搬家的塵埃，母親把最后一疊舊衣物塞進紙箱，鬢角的碎發(fā)沾著灰，“二舅家有三分地，汪星它們去了不受委屈?！?/p>

三只狗蜷在陽臺角落，黑背串的汪星正用爪子扒拉玉林的帆布鞋。他蹲下去撓撓狗耳后柔軟的絨毛，指尖觸到它脖頸皮下突突跳動的脈搏，像藏著顆不肯安分的小石子。玉林舍不得卻也無奈，家人要搬進樓房去了，而他也成了高中生，要住校的。

玉林叫了輛貨拉拉，經過幾個小時的顛簸，終于到了二舅家。二舅家的土坯房爬滿牽?；ǎ净h笆上曬著金黃的玉米串。玉林和司機合力將狗籠從車上抬下來，然后放在堂屋門檻邊。司機走了，玉林有些不知所措，二舅叼著煙斗，瞇縫著眼笑著看他和狗子們。汪星突然對著玉林的影子低吼，喉間滾出委屈的嗚咽。這聲叫喚像根細針，輕輕刺破了玉林強裝的鎮(zhèn)定。

頭兩天玉林總找借口磨蹭。幫二舅修補漏雨的屋頂，跟著舅媽去河邊搗衣，連豬圈里新下的小豬崽都看了不知多少遍了。好在汪星它們漸漸適應了院子里的陽光，尾巴搖得越來越歡，破鞋爛襪子、瓶瓶罐罐都是它們極好的玩具。只是玉林一直靜不下心來，他的帆布鞋，在青石板上踩出越來越沉的聲響。

第三天日頭爬到竹梢時，舅媽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在她皺紋里跳著碎金似的舞?！坝窳?，回城的班車該趕不上了。” 玉林點了點頭，可是仍無動于衷。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鐵鏈拖地的哐當聲。

汪星不見了。

玉林抓起墻角的草帽就往外沖。田埂上的野草沾著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風里飄來淡淡的杏花香，他順著氣味拐進一片杏林，枝椏間掛滿粉紅色的花朵和一些青綠色的小燈籠，毛茸茸的花苞裹著層薄絨，像少女未拆的情書。

“汪！”

頭頂傳來狗叫，汪星正蹲在一棵粗壯的杏樹枝椏上，前爪扒著樹皮。玉林剛要伸手，它卻嗖地躥下樹來跑進林子深處，淡粉色的花苞簌簌落了他滿肩。

“別跑！” 他撥開垂落的枝條追進去，忽然撞進一片陰影里。

穿藍布衫的姑娘正踮腳摘杏樹高處的枯葉，竹籃里盛著半籃青澀的杏子。那是昨夜暴雨的“杰作”。陽光透過枝椏在她發(fā)間織成金網，幾縷碎發(fā)貼在泛紅的臉頰上，像沾了晨露的花瓣。聽見動靜，她猛地回頭，竹籃晃了晃，兩顆青杏滾落在玉林腳邊。

“你是誰？” 她的聲音像浸在溪水里的鵝卵石，清凌凌的。

玉林的喉結動了動，忽然說不出話。姑娘的眼睛比清澈的琉璃更亮，睫毛忽閃時，像有粉蝶在花苞上振翅。他看見她竹籃邊緣繡著朵未開的杏花，針腳歪歪扭扭，卻比城里櫥窗里的綢緞更動人。

“我找狗?！?他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目光落在她沾著草汁的指尖上。

“是不是那只黑背串？” 姑娘噗嗤笑了，“剛才還偷叼了我兩個青杏，往山坳那邊跑了?！?她抬手往深處指，袖口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腕，像剛剝殼的春筍。

玉林跟著她往杏林深處走。她的布鞋踩在落葉上沙沙響，偶爾彎腰拾起滾落在地的青杏，指尖輕觸果實的模樣，溫柔得像在撫摸熟睡的嬰兒?！拔医嘘愋⌒?，這片林子是我家的。” 她忽然開口，側臉的絨毛在光線下看得分明。

“玉林。” 他盯著她發(fā)梢沾著的花瓣，“我住城里，來送狗?！?/p>

“城里好嗎？” 陳小杏忽然停下腳步，仰起臉看他，“我明年想去城里讀高中。” 風穿過杏林，吹得花苞輕輕搖晃，有朵最飽滿的忽然裂開道縫，露出里面嫩得能掐出水的粉。

汪星的吠聲從山坳傳來時，玉林竟有些悵然。陳小杏幫他把狗喚回來，黑背串耷拉著耳朵蹭她的褲腿，像個認錯的孩子?！八蟾攀巧岵坏媚恪！?陳小杏說著蹲下身去撓狗下巴，藍布衫的領口滑開，露出小巧的鎖骨，像兩瓣含苞的杏花，好美好美。

玉林的心跳忽然亂了節(jié)拍，像被風吹得七倒八歪的花枝。他覺得奇怪，黑背串跟陳小杏像是很熟的樣子，可自己才是它的主人啊。

“在我家的杏林玩玩吧，它喜歡這！”陳小杏笑著邀請，同時輕拍了幾下黑背串的額頭。玉林點了點頭。那是一個難忘的上午，直到中午時分，鄉(xiāng)間小路上傳來二舅的呼喊聲，玉林才帶著狗子走出杏林，他與陳小杏揮手道別，兩人都有些依依不舍。

傍晚玉林要坐最后一班車回城時，陳小杏前來送行，她塞給他一個布包，里面是用深井水浸過的青杏，涼絲絲的。“等杏子黃了，你再來?！?她站在站臺上，藍布衫被夕陽染成金紅色，“那時候每棵樹上都是熱鬧的！”

玉林點了點頭，不知為什么，他有些不想走了。不單是因為這里有他的狗子，還因為這里有他掛念的人。然而，班車卻不管這些，時間一到，馬上開動。站臺上的女孩，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當班車駛過石橋時，玉林打開布包。青杏的酸氣混著淡淡的花香涌出來，他忽然想起陳小杏鬢角的絨毛，想起她繡著杏花的竹籃，想起那些裹著薄絨的花苞 —— 原來最美的不是盛放的絢爛，是含苞待放時，那一點欲說還休的溫柔。

車窗外，遙遠的杏林漸漸縮成一團淡粉色的霧。玉林握緊口袋里的青杏，忽然開始期待杏子變黃的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