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緒麗
打開“我家”微信群,我開始四字留言:明日回家。
手機剛放下,母親就打來電話,問我大約幾點到家。曾經(jīng),對無論做事還是做人都喜歡“較真”的母親,我常??谕卤г梗F(xiàn)在,我已經(jīng)慢慢接受母親的這種“較真”。畢竟這個世上,能夠?qū)δ闳绱松闲牡娜松僦稚佟?/p>
我回:大約8點。沒想到母親緊接著又來一句:“你還有花生米嗎?”之前母親常常隔三岔五給我送一兜親手扒的花生米。她不知道從哪里聽說花生米養(yǎng)胃,從此我的冰箱里一年到頭都有花生米。
母親向我解釋,家里昨天種花生,種完才發(fā)現(xiàn)還少兩壟地的花生種。母親說,你那里有的話,先拿回家來做種子吧,等到秋天了,咱們再吃新鮮的花生。
其實,我的小家里又豈止有兩壟地的花生種?
車子剛駛進村莊,遠遠就看到母親站在門口的杏樹下向這邊張望。父親早把要去地里勞作的工具裝進了拖拉機的車斗里。
父親說,大清早他已經(jīng)與母親先去地里干活了,現(xiàn)在回來是專門歡迎我們回家。
伴隨著“轟隆隆”的轟鳴聲,父親駕駛著拖拉機載著我們一行人,大張旗鼓地穿過扭曲的胡同、不大的村莊,沿著窄窄的山路往山上駛?cè)ァ?/p>
路上,從鄉(xiāng)人的身旁經(jīng)過,父親熱情地與鄉(xiāng)人打招呼,鄉(xiāng)人也與父親客套著,卻把視線停留到我們身上。我猜他或許是想從我粉黛厚施的臉上尋找出昔日的一點蛛絲馬跡。我朝他笑,他也朝我笑,其實我不記得應(yīng)該如何稱呼他了,他眉眼的皺紋里面藏著我熟悉的一點痕跡。我只知道,他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鄉(xiāng)人。
遠樹凝寂,青山潑墨般佇立天邊。車子經(jīng)過,揚起塵土,就連路旁的草葉上都落滿白白的一層。
終于來到我家的地頭。父親不等我們收拾,已經(jīng)吃力地把車頭套上鐵犁,“轟隆隆”駕著拖拉機翻起地來,眼看他身后的長壟越來越長,母親手腳麻利地提起一桶肥料,一邊張開手指把手心里的肥料均勻撒到長壟里,一邊快步往前趕。
我見狀,上前想要幫母親提那桶裝滿的肥料,母親想也沒想就推開我,小聲嘀咕:“你還小,這個桶太沉?!闭f完,她又腳不停歇,繼續(xù)一邊往前趕一邊撒肥料。
我當場愣住了。我邁開腿向前小跑幾步,從母親的胳膊上搶過那桶肥料。那桶肥料真的太沉,挎著它的胳膊被勒得生疼,我沒有出聲,而是模仿著母親剛才勞作的樣子,一邊向前,一邊盡量把肥料撒得均勻些。
父親已經(jīng)耕完一壟,扶著車子站在地的那頭,他回頭看向我,大聲喊道:“你不用著急,我可以等?!?/p>
我這才知道,只有把這壟撒上肥料,父親才能把地耕第二遍。
人多力量大,種完兩壟花生,父親又種了兩壟玉米。種玉米時,父親堅持不用我們插手。他說,花生種子的勁兒大,埋得深也好淺也好,它都能長出苗來。可是玉米種子的勁兒小,對土的深淺有要求。原來,撒進土里的種子和這個世上的人一樣,各自憑著各自的努力,才能夠感受到春天的來臨。
在等父親種玉米的工夫,母親跟我分享她的喜悅:前天晚上下了一場雨,雖然不大,只有一鋤深,但對于還沒種上花生的人來說,這已經(jīng)是從天而降的恩賜……你爸爸大清早就去敲化虎家的后窗,他家有種花生的大拖拉機。因為去得早,咱家排到了第一家,昨天上午就給咱們種上了。聽說有許多家排隊晚了,排到了第三天,到那時,地又干了……
午飯過后,一大家子都坐到院子里,父親陪著他的外孫們玩,妹妹要帶黃豆回城里,母親就端出來一簸箕黃豆,我們圍在一起揀黃豆。母親又把排隊種花生的事跟我重復(fù)了一遍,我沒有出聲,安靜傾聽。我相信,這時候的母親更需要一位忠實的聽眾。
隨著陽光在小院里留下來的陰影越來越長,母親起身要給我們搟她拿手的手搟面。她往盆里舀面,然后慢慢加水和面,我立在一旁看著母親用力把面團揉至光滑,輕聲說:“我記得您和面的樣子,不僅和出來的面團光滑,就連面盆也是干凈的。以前這樣,現(xiàn)在還是?!?/p>
母親聽后,抬頭望著我笑。她告訴我,讓她驚奇的是,做這些都是她認為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沒承想給我留下了這么深的印象。
我告訴她,其實還不止這些,我還記得她疊衣服的情形。
童年,頭頂上的燈光總是跟明亮搭不上邊,有些昏黃,有些像從很遠的時光隧道穿過來的微弱的光。干完一天農(nóng)活的母親在炕上就著昏黃燈光疊全家人的衣服。她拿起一件我的校服,先從正面把校服拉鏈從下面拉上去,然后把它反過來平鋪到炕上,抻直,一手扯起袖子,另一手在衣身處折一下,袖子就順勢被折到了后背,把另一個袖子也如此,再把衣服從下往上折兩下,衣服領(lǐng)子正好板板正正疊在最上面。
那時候需要疊的衣服很多,母親又疊得認真,常常一疊就是半個多小時。打開母親的衣柜,里面是一目了然、疊放整整齊齊的衣服。這個習慣,母親堅持到了今天。
有一回,女兒打開母親的衣柜,她連聲驚呼姥姥衣柜里的衣服與軍訓時教官疊的被子有一比。
我驚嘆:母親習以為常的疊衣服習慣,已經(jīng)潛移默化影響了我的生活。只要有時間,我喜歡把衣柜里的衣服重新拿出來,把之前弄亂的衣服重新疊一遍。我常常感嘆,母親的衣柜從來不用重新整理,總是能夠做到整齊劃一。
夜,如同一張大網(wǎng)把整個村莊、整個大地都罩了起來,我們也要踏上各自的返城路。隨著街門“咣當”一聲響,母親的一日忙碌也匆匆畫上結(jié)束的符號。
詩人紀伯倫很早就說過,“世界的本質(zhì)是愛,愛醒了,生命也就醒了?!蔽蚁耄业哪赣H是一首詩,我一直在讀詩。
(作者為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煙臺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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